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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雨簾竹影 西唐居士 42655 字 2025-07-05 07:3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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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簾竹影困芳心棲霞城外,柳家莊園東院的繡樓里,

卻比外面陰沉的天空更添了幾分愁云慘霧。柳含煙倚在臨窗的湘妃竹榻上,

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湖絲軟衾。榻邊小幾上,擱著剛繡了一半的《雙鴛戲水圖》,

細密的針腳勾勒出兩只依偎的鴛鴦,羽毛鮮亮,栩栩如生。可此刻,

她那張繼承了父母優(yōu)點的秀美臉龐上,卻只剩下懨懨的病容。眼瞼下透著一圈淡淡的青影,

臉頰明顯地凹了下去,連帶著那身鵝黃色的輕羅衫子也顯得空蕩蕩的。

她像一株被這連綿濕氣漚壞了根莖的幽蘭,無聲地萎頓著?!靶〗?,您好歹再用些吧?

”侍女翠微的聲音帶著哭腔,幾乎是在哀求。她端著一個剔透的越窯薄胎玉碗,

碗里是剛剛呈上來的點心——玲瓏剔透的水晶蝦餃,薄如蟬翼的皮兒下透著粉嫩的蝦仁。

旁邊還擺著一碟剛出爐的蟹粉小籠包,熱氣裹挾著誘人的鮮香裊裊升騰。

這已是今日送來的第三輪點心了。柳含煙只略略抬眼,目光在那精巧的點心上一掃而過,

長長的睫毛便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的倦怠。

一股難以名狀的、翻江倒海般的膩煩感猛地從胃底直沖喉嚨口,

她下意識地用冰涼的指尖緊緊按住了心口,秀氣的眉頭擰成了結?!俺妨税伞?/p>

”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多說一個字都會耗盡力氣。

翠微端著碗的手抖了一下,滾燙的碗壁燙得她指尖發(fā)紅,卻不敢放下,

聲音帶了哭腔:“小姐,您就嘗一口?就一小口?老爺夫人急得嘴角都起燎泡了,

您再這樣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住?。?/p>

” 她看著自家小姐那原本豐潤的下巴如今尖得戳人,心里刀絞似的。柳含煙微微側過臉,

目光投向窗外。雨絲依舊纏綿不絕,織成一張灰蒙蒙的網(wǎng),

籠住了樓下精巧的假山、曲折的回廊和遠處朦朧的竹影。她的視線,

卻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飄向繡樓的東窗。那扇窗,

垂著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紗簾,此刻被風撩起一角,

露出外面一方濕漉漉的天空和被雨水洗得格外蒼翠的竹梢。

*窗外的雨聲……* 柳含煙心底掠過一絲連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微弱的悸動。

她下意識地撫摸著繡繃上那只鴛鴦光滑的背羽,指尖的觸感冰涼。---柳家莊園的正堂里,

氣氛凝重得如同外面低垂的鉛云。柳硯舟背著手,像一頭焦躁的困獸,

在鋪著水磨方磚的地上來回踱步,腳下那雙簇新的云紋緞面鞋底幾乎要磨出火星子。

他那張平日里保養(yǎng)得宜、頗具富態(tài)的臉,此刻繃得緊緊的,眉心刻著深深的川字紋,

嘴角果然如翠微所說,起了兩個顯眼的火泡。夫人蘇芷蘭坐在一旁的紅木圈椅上,

手里捻著一串佛珠,指尖卻微微發(fā)顫,捻動得毫無章法。她眼角的細紋里盛滿了憂慮,

目光時不時地投向通往繡樓的方向?!芭?!” 柳硯舟猛地一拍身邊的紫檀木八仙桌,

震得桌上一套成窯五彩茶具叮當作響,茶水濺出,“廢物!統(tǒng)統(tǒng)都是廢物!

養(yǎng)著你們是干什么吃的?!”堂下,幾個穿著體面、但此刻卻噤若寒蟬的廚子垂手肅立,

為首的胖廚子額頭上全是汗珠,后背的綢衫也洇濕了一片。他們身后,

幾個粗使丫頭端著各式托盤,

上面堆疊著剛剛被繡樓“打道回府”的珍饈美饌:一碗熬得金黃濃稠的冰糖燕窩羹,

一碟切得薄如蟬翼、透出胭脂色的宣威火腿片,

還有一盅熱氣騰騰、湯色清亮的清燉乳鴿……這些尋常人家難得一見的吃食,

此刻卻顯得格外刺眼。“老爺息怒,息怒!”胖廚子擦著汗,聲音發(fā)虛,

“小的們……小的們真是把壓箱底的本事都使喚出來了!從淮揚的清淡,到川蜀的濃烈,

從北地的渾厚,到南粵的鮮甜……連……連用清晨荷葉上收集的露水做的蓮子羹都試過了!

可小姐她……她就是提不起半點興致,聞著味兒就……”“住口!”柳硯舟粗暴地打斷他,

指著那些菜肴的手都在抖,“提不起興致?那是你們沒本事!找!給我繼續(xù)找!城里找不到,

就去蘇州!去杭州!懸賞!重金懸賞!我就不信,我柳硯舟富甲一方,

連讓我女兒吃口飯的本事都沒有!” 他吼得聲嘶力竭,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來,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廚子臉上。蘇芷蘭終于忍不住,放下佛珠,起身輕輕拉住丈夫的胳膊,

聲音帶著哽咽:“老爺,您……您別這樣。煙兒她……她心里也苦。這般逼迫下人,

也于事無補啊。” 她望向堂外依舊迷蒙的雨幕,眼中蓄滿了淚水,“這老天爺,

到底什么時候才肯放晴?這雨再下下去,煙兒的身子……怕是真要垮了。

”柳硯舟被妻子一拉,那股狂暴的怒氣像是被戳破的氣囊,瞬間癟了下去,

只剩下濃濃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恐慌。他頹然地跌坐回主位的太師椅里,雙手用力搓了搓臉,

聲音沙?。骸败铺m,你說……煙兒她……她這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個人,

怎么就……”堂內(nèi)一時只剩下屋外單調(diào)的雨聲,以及柳硯舟粗重的喘息。

---翠微端著新?lián)Q的一碗湯羹,再一次踏進繡樓。

這次是老爺特意命人快馬從太湖邊運來的新鮮銀魚,用文火慢煨出的銀魚羹。湯羹雪白細膩,

點綴著幾點碧綠的蔥花,香氣清雅?!靶〗?,

”翠微小心翼翼地將玉碗捧到柳含煙榻前的小幾上,聲音放得極輕,帶著十二分的討好,

“您聞聞,這銀魚羹可鮮甜了,一點腥氣都沒有,最是滋養(yǎng)不過。

老爺費了好大心思才……”話音未落,柳含煙忽然一陣劇烈的惡心涌上喉頭,她猛地側過身,

用帕子緊緊捂住嘴,發(fā)出一陣壓抑的干嘔。那清雅的魚羹香氣,此刻聞在她鼻子里,

卻比最污穢的穢物還要令人作嘔。胃里翻攪得厲害,冷汗瞬間浸濕了鬢角?!澳米?!快拿走!

”她喘息著,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翠微嚇得臉色煞白,

手忙腳亂地想把碗端開。就在這時——“轟隆隆——!

”一聲沉悶得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巨響猛然炸開,震得整個繡樓的窗欞都嗡嗡作響!緊接著,

一道刺目的、猙獰的慘白電光撕裂了鉛灰色的天幕,將昏暗的繡樓內(nèi)映得一片森然!

那光芒來得快,去得更快,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視覺殘像。幾乎是電光消失的同時,

瓢潑般的大雨,毫無征兆地、以萬鈞之勢傾瀉而下!嘩啦啦——?。?!

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屋頂?shù)耐咂?、樓外的芭蕉葉上、庭院里的青石板上,

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般的巨大轟鳴!整個世界瞬間被狂暴的雨聲吞噬。

狂風從東窗那被掀開的紗簾縫隙里猛灌進來,帶著冰冷的、飽含水汽的腥氣,

卷起了書案上的幾張宣紙,吹得紗??裎鑱y飛!“哎呀!

”翠微被這突如其來的驚雷和驟變嚇得魂飛魄散,端著碗的手一哆嗦,

腳下踩到被風吹落在地的宣紙,一個趔趄!“啪嚓——!”那碗溫熱的、雪白的太湖銀魚羹,

不偏不倚,結結實實地潑在了剛剛聞聲急匆匆沖進繡樓查看女兒狀況的柳硯舟胸前!

滾燙的羹湯瞬間浸透了他那件名貴的云錦直裰,銀魚和碧綠的蔥花黏糊糊地掛了他滿懷。

柳硯舟猝不及防,被燙得“嗷”一聲痛呼,狼狽不堪地僵在原地,

臉上混雜著驚愕、疼痛和尚未消散的焦急?!袄蠣?!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翠微嚇得魂飛天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起來。

其他聞聲趕來的侍女、婆子也亂作一團,有的慌忙去扶柳硯舟,有的去找干凈巾帕,

有的去收拾地上的狼藉。繡樓內(nèi)瞬間被驚慌失措的呼喊、請罪聲和瓢潑的雨聲塞滿。

就在這片混亂不堪、氣味混雜(羹湯的鮮香、雨水的土腥、柳硯舟被燙的焦躁)的中心,

誰也沒有注意到,竹榻上的柳含煙,在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的那一剎那,

身體猛地繃直了!她一直緊蹙的眉頭,在那一刻奇異地舒展了一瞬。

那雙因久病而顯得黯淡無光的眼眸,在窗外慘白電光的映照下,倏地亮了起來,

如同沉水已久的寒星驟然被點亮。她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猛地坐直了身體,

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越過狼狽的父親,灼灼地、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

死死地釘在了那狂舞的東窗紗簾之后——那里,

只有一片被暴雨沖刷得模糊不清的、水淋淋的蒼翠竹影,在風雨中劇烈地搖曳。

一種奇異的感覺攫住了她。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那沉甸甸壓在胸口的煩厭感,

那折磨了她半月之久的、對一切食物本能的抗拒……在這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中,

在這冰冷狂野的風雨氣息里,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驟然抹去!

一種久違的、清晰而強烈的空虛感,從她的腹中升騰而起。

那是一種原始的、純粹的——饑餓感!“爹……”在一片混亂的嘈雜中,

柳含煙的聲音并不大,甚至有些虛弱,卻像一道清越的玉罄之聲,奇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囂。

正被幾個仆人圍著擦拭胸前污漬、疼得齜牙咧嘴的柳硯舟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過頭,

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他那病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女兒,正扶著竹榻的邊沿,

緩緩地、卻異常堅定地站了起來。她微微仰著頭,小巧的鼻翼翕動著,

像是在用力嗅聞著什么,蒼白的臉頰上,竟泛起了一絲久違的、淡淡的、近乎病態(tài)的潮紅。

“我……”柳含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不再飄忽,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光芒,

直直地看向柳硯舟,清晰地說道:“……餓了?!蹦莾蓚€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柳硯舟耳邊。

“什……什么?”柳硯舟徹底懵了,連胸前的灼痛都忘了,眼睛瞪得溜圓,

懷疑自己是被燙糊涂了產(chǎn)生了幻聽。柳含煙不再重復,她的行動代替了言語。

她推開試圖攙扶她的翠微,

腳步有些虛浮卻目標明確地走向那張堆滿了被“打回”點心的八仙桌。她甚至沒有坐下,

就站在桌邊,伸出手,不再有絲毫猶豫和厭惡,直接抓起一個尚有余溫的蟹粉小籠包。

那精巧的小包子,在她纖弱的手中顯得格外飽滿。然后,

在滿屋子人驚愕到呆滯的目光注視下,在窗外震天動地的暴雨轟鳴聲中,柳家的大小姐,

那個半月來水米難進、弱不勝衣的柳含煙,低下頭,近乎兇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滾燙鮮美的湯汁瞬間溢滿口腔,蟹肉和豬肉混合的濃郁鮮香猛烈地沖擊著她遲鈍已久的味蕾。

她像是餓極了的小獸,被燙得吸了一口氣,卻絲毫沒有停頓,

咀嚼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迫切,三兩口就將一個小籠包囫圇咽了下去。緊接著,

她的手指又伸向了那碟水晶蝦餃……“煙……煙兒!”柳硯舟看著女兒狼吞虎咽的樣子,

那頂著一身黏糊糊的銀魚羹、狼狽不堪的臉上,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古怪。

巨大的狂喜如同巖漿般噴涌而出,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形象。他咧開嘴,想放聲大笑,

可嘴角剛剛揚起,連日來的焦慮、恐慌、心疼和后怕又猛地翻涌上來,狠狠撞在他的眼眶上。

淚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混合著他胸前淋漓的湯水,洶涌地奪眶而出!他像個瘋子一樣,

頂著那身狼狽的湯漬,又哭又笑,跌跌撞撞地沖到女兒身邊,手足無措,想碰她又不敢碰,

只能語無倫次地喊著:“好!好!吃!多吃!多吃點!爹的煙兒終于肯吃飯了!

老天爺開眼??!開眼??!” 他胡亂地用袖子抹著臉上的淚水和湯水,又哭又笑的模樣,

哪里還有半分富甲一方柳老爺?shù)耐馈LK芷蘭也撲了過來,緊緊摟住女兒單薄的肩膀,

淚水漣漣,嘴里只會反復念叨:“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繡樓里,

只剩下柳含煙近乎失態(tài)的咀嚼吞咽聲、柳硯舟失控的哭笑聲、蘇芷蘭含淚的念佛聲,

以及窗外那依舊不知疲倦、氣勢磅礴的暴雨轟鳴。這幾種聲音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構成了一幅荒誕卻又令人心頭發(fā)酸、眼眶發(fā)熱的畫面。---雨停后的三日,

棲霞城上空終于撕開了那層厚重的灰幕,吝嗇地露出了久違的陽光。

雖然還帶著水洗后的清冷,但金燦燦的光線灑在濕漉漉的屋瓦、樹葉和青石板上,

反射出細碎跳躍的光芒,一掃連日的陰霾。莊園里的仆人們都松了一口氣,臉上也見了笑容,

忙著開窗通風,晾曬被褥,仿佛連日的濕重都被這陽光驅(qū)散了。然而,柳含煙繡樓里的氣氛,

卻隨著這放晴的天光,一點點重新凝結起來。清晨的陽光透過東窗的軟煙羅,

溫柔地鋪灑進來,照亮了空氣中細微的浮塵。八仙桌上,

依舊擺滿了精心準備的早膳:熬得米粒開花、香氣撲鼻的碧粳米粥,幾碟精致爽口的醬菜,

還有一籠熱氣騰騰的、皮薄餡大的翡翠燒賣。柳含煙坐在桌邊,穿著新?lián)Q的月白色寢衣,

陽光映在她臉上,卻映不出半分血色。她低垂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彎淡淡的陰影。手里捏著一柄小巧的銀匙,

無意識地在面前那碗溫熱的粥里攪動著,一圈,又一圈。粥的香氣縈繞鼻端,

可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膩煩感,又如同跗骨之蛆,悄無聲息地爬回了她的胃里,

沉甸甸地墜著?!靶〗?,”翠微覷著她的臉色,

小心翼翼地將一碟切得細如發(fā)絲的嫩姜芽推到她面前,“您……多少用些粥吧?

這姜芽是廚下特意用糖醋漬的,最是開胃爽口,您昨兒還說……”“放著吧。

”柳含煙打斷她,聲音低啞,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她放下了銀匙,

那細微的磕碰聲在過分安靜的繡樓里顯得格外清晰。她微微側過身,

目光習慣性地、不由自主地飄向那扇東窗。窗外的天空,是久違的、清澈的湛藍。陽光明媚,

照得庭院里的花草生機勃勃。可柳含煙的目光,卻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

固執(zhí)地投向窗外某個固定的方向——越過青磚院墻的飛檐,

越過遠處幾叢在陽光下泛著油亮光澤的翠竹梢頭……那里,

本該有一抹若隱若現(xiàn)的、屬于溪水的粼粼波光,

此刻卻只余一片被高墻和竹影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空蕩蕩的碧空。她的心,

也像那窗外缺失的風景,空落落的。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躁和煩悶,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

越收越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連這滿室溫暖的陽光,都變得刺眼而令人不適。

翠微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向那扇東窗。窗外,陽光燦爛,

只有被雨水洗過的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忽然想起三天前那場暴雨中小姐反常的“暴食”,

又看看此刻小姐對著滿桌佳肴毫無食欲、只怔怔望著窗外的模樣。

一個模糊的、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的念頭,如同水底的泡泡,不受控制地冒了上來。

她湊近柳含煙身邊,壓低了聲音,帶著十二分的不確定和試探,像怕驚擾了什么,

細若蚊吶地嘀咕道:“小姐……您這幾日茶飯不思的,該不會……該不會是……盼著下雨吧?

”柳含煙攪動粥碗的指尖猛地一僵!第二章 名醫(yī)束手鬼神亂棲霞城第一名醫(yī)薛妙手,

年約五旬,身材微胖,穿著一身簇新的寶藍色杭綢直裰,

下巴留著一小撮修剪得極為齊整的山羊胡。他拎著一個紫檀木雕花的精巧藥箱,

步履沉穩(wěn)地踏入柳府正堂,身后跟著兩個垂手肅立的小藥童,派頭十足。

柳硯舟早已迎在堂前,臉上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焦急和期待,對著薛妙手深深一揖:“薛神醫(yī)!

您可算是來了!小女這怪病,實在是……唉!” 他搓著手,

仿佛薛妙手身上自帶驅(qū)散病魔的光環(huán)。薛妙手捻著山羊胡,矜持地點點頭,眼皮微抬,

目光掃過堂內(nèi)奢華的陳設,喉間發(fā)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嗯”聲,算是回應。

他慢條斯理地在小藥童搬來的紅木圓凳上坐下,架子端得十足:“柳員外莫急,

令嬡千金之軀,些許小恙,待老夫診過便知?!?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是是是!神醫(yī)請!” 柳硯舟連忙引路,親自在前頭帶路,腰都彎了幾分,

仿佛迎接的不是郎中,而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蘇芷蘭也抹了眼淚,強撐著跟在后面,

眼神里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希冀。繡樓內(nèi),柳含煙已被翠微扶著靠坐起來,

身上蓋著薄衾,臉色蒼白如紙。薛妙手進來,目光在她臉上飛快地溜了一圈,

隨即落在她那尖俏的下巴和空蕩蕩的衣襟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并未多言,

只示意柳含煙伸出手腕。診脈的過程漫長而壓抑。薛妙手微閉著眼,

三根保養(yǎng)得宜、略顯肥厚的手指穩(wěn)穩(wěn)搭在柳含煙纖細的腕脈上。堂內(nèi)靜得落針可聞,

只有窗外偶爾幾聲鳥鳴和柳硯舟粗重壓抑的呼吸聲。薛妙手時而凝神,時而捻動胡須,

臉上表情變幻不定,時而沉吟,時而困惑。

柳硯舟的心隨著他表情的每一次細微變化而七上八下,如同被放在油鍋里反復煎炸。

他死死盯著薛妙手搭在女兒腕上的手指,恨不能透過那層皮肉直接看到病灶所在。

蘇芷蘭則緊緊攥著手中的佛珠,指節(jié)都捏得發(fā)白,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時間一點點流逝。

薛妙手終于緩緩睜開了眼,收回了手。他并未立刻開口,

而是又仔細端詳起柳含煙的面色、眼神、舌苔,甚至還湊近嗅了嗅她呼出的氣息,

眉頭越鎖越緊?!吧襻t(yī)……如何?” 柳硯舟再也按捺不住,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顫音。

薛妙手沉吟片刻,捻著胡須,緩緩搖頭,

臉上是前所未見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奇哉,怪哉!”他站起身,

背著手在繡樓里踱了兩步,目光掃過四周雅致的陳設,最終落在那扇敞開的東窗上,

窗外陽光明媚。“柳員外,” 他轉過身,語氣帶著一種權威被挑戰(zhàn)后的困惑,

“老夫行醫(yī)數(shù)十載,疑難雜癥見過無數(shù)。然令嬡此癥……脈象雖略顯細弱,卻沉緩有力,

乃是脾胃虛寒之象,絕非急癥沉疴!觀其氣色,除卻久不進食之虛弱,

亦無中毒、中蠱、或是內(nèi)腑有損之征兆!”他頓了頓,看著柳硯舟夫婦瞬間慘白的臉,

加重了語氣:“以脈象、氣色、舌苔、氣息觀之,令嬡身體……并無大礙!”“無大礙?!

” 柳硯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幾乎破了音,指著女兒蒼白憔悴的臉,

“薛神醫(yī)!您看看!您看看她這樣子!這叫無大礙?半月水米難進,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

您再看看這些!” 他激動地沖到桌邊,指著那滿滿一桌動都未動的珍饈點心,

“山珍海味、清粥小菜、開胃點心……換著花樣做,她是一口也咽不下啊!

這……這還叫無大礙?!”薛妙手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嗆了一下,山羊胡都抖了抖,

臉上有些掛不住,但還是強撐著醫(yī)者的體面,皺眉道:“柳員外稍安勿躁!老夫所言,

句句屬實。令嬡脈象確無沉疴之兆!厭食之癥,或因心緒郁結,或因外邪驚擾心神,

以致脾胃失和,不思飲食。此乃‘情志之病’,非藥石可速愈,需靜養(yǎng),

需開解……”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藥箱里取筆墨,

“老夫先開一劑理氣開胃、溫補脾胃的方子,或可……”“開解?靜養(yǎng)?

” 柳硯舟氣得渾身發(fā)抖,連日來的焦慮、恐慌、對女兒的心疼,

還有眼前這“名醫(yī)”束手無策的無力感,如同滾燙的油潑進了心窩,瞬間炸開!他猛地揮手,

幾乎要打翻薛妙手剛鋪開的紙筆,聲音嘶啞而絕望:“薛神醫(yī)!我敬你是棲霞城杏林魁首!

可你這‘無大礙’三個字,是要生生剜我的心肝嗎?!我女兒都快餓死了!你告訴我她沒???

!還要靜養(yǎng)開解?!”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雙眼赤紅,胸膛劇烈起伏。

蘇芷蘭再也支撐不住,捂住嘴,壓抑的哭聲終于溢了出來。

薛妙手被柳硯舟這通搶白弄得面紅耳赤,尷尬萬分。他行醫(yī)多年,

何曾被病家如此當面斥責過?尤其還是在這富甲一方的柳府。他強壓著惱火,

草草寫了個方子塞給旁邊的小藥童,對著柳硯舟勉強拱了拱手,

語氣生硬:“柳員外愛女心切,老夫理解。然醫(yī)道精深,人力有時而窮。

此方……權且一試吧。告辭!” 說罷,也不等柳硯舟反應,帶著兩個藥童,

幾乎是拂袖而去。那紫檀木藥箱磕在門框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柳硯舟頹然地跌坐在女兒榻邊的圓凳上,看著薛妙手倉惶離去的背影,

再看看床上氣息奄奄的女兒,一股巨大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連薛妙手都束手無策……他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薛妙手的方子煎了,

藥汁烏黑,氣味辛烈。柳含煙在父親幾乎是哀求的目光下,勉強喝了一小口,

隨即便是更劇烈的嘔吐,連膽汁都嘔了出來。繡樓里彌漫著藥味和酸腐的氣息,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每一個人的心。又過了兩日,

柳含煙已虛弱得連坐起來的力氣都快沒了,整日昏昏沉沉,偶爾清醒,

也只是怔怔地望著東窗方向,眼神空茫得令人心碎。這天午后,天色驟然陰沉下來。

濃厚的鉛云仿佛蘸飽了墨汁,低低地壓在棲霞城上空,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

空氣悶熱得如同蒸籠,一絲風也無。庭院里的芭蕉葉子都蔫蔫地垂著。

翠微端著剛熬好的參湯,小心翼翼地走近榻邊。她看著小姐那毫無生氣的側臉,心頭揪緊。

正要開口勸慰,眼角余光瞥見柳含煙擱在薄衾外的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靶〗??

” 翠微試探地喚了一聲。柳含煙沒有回應,但她的眼睫,卻微微顫動起來。

原本渙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絲微弱的光,直直地投向那扇緊閉的東窗。窗外,

天色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暗沉下去。就在這時——“咔嚓——?。?!

”一道慘白刺目的電光,如同巨神揮舞的利斧,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陰沉的天幕!

那光芒如此猙獰耀眼,瞬間將昏暗的繡樓映得一片雪亮!緊接著,

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大地劈開的炸雷,在極近的頭頂轟然爆響!“轟隆——?。?!

”整個繡樓都似乎在這驚天的巨響中簌簌發(fā)抖!窗欞劇烈震顫,桌上的茶盞叮當作響!

翠微被嚇得魂飛魄散,“啊呀!”一聲尖叫,手里的參湯碗一個沒端穩(wěn),

“哐當”一聲摔在地上,滾燙的湯汁潑了一地!幾乎就在這雷聲炸響的同一瞬間!

一直如同枯萎花朵般躺在榻上的柳含煙,身體猛地彈坐起來!

像被那道驚雷注入了某種神秘的生命力!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

驟然涌起兩團極不正常的、病態(tài)的潮紅!那雙原本空洞無神的眼眸,此刻卻亮得驚人,

如同燃起了兩簇幽暗的火焰!她甚至沒有看一眼地上狼藉的參湯和嚇得瑟瑟發(fā)抖的翠微,

目光死死地釘在那扇被狂風吹得“哐哐”作響的東窗上!“嘩啦啦——?。?!

”醞釀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倒傾,終于以萬鈞之勢,狂暴地砸落下來!

密集的雨點砸在瓦片上、青石板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瞬間淹沒了世間一切聲響!

狂風卷著冰冷的雨腥氣,蠻橫地撞開窗欞,灌入繡樓,吹得紗幔瘋狂舞動!“爹……爹!

” 柳含煙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熱的急切!她掙扎著要下榻,

動作急切得甚至有些踉蹌,目光灼灼地盯著門口的方向,“我……我餓!我餓??!

”---柳硯舟和蘇芷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繡樓時,

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讓他們徹底懵掉的景象??耧L暴雨在窗外肆虐,電閃雷鳴交織。

而他們那被“名醫(yī)”斷言“無大礙”卻奄奄一息的女兒,此刻正坐在桌邊。桌上,

是方才廚房匆匆送來的、預備晚膳的幾樣簡單吃食: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

一碟油亮亮的醬爆肉丁,一碟清炒時蔬,還有一盆剛出鍋、撒著翠綠蔥花的三鮮湯。

柳含煙手里緊緊攥著筷子,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她甚至等不及坐下,就站在桌邊,

微微弓著腰,用筷子夾起一大塊醬香濃郁的肉丁,幾乎是不顧形象地、狠狠地塞進了嘴里!

她咀嚼得異常用力,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喉嚨里發(fā)出急促的吞咽聲。那模樣,

哪里還有半分大家閨秀的嫻靜優(yōu)雅?簡直像是餓了十天半月的饑民!醬汁沾了一點在嘴角,

她也渾然不覺,緊接著又扒拉了一大口白米飯,混合著蔬菜,囫圇地往嘴里送,

噎得她直伸脖子,卻依舊不停。她另一只手甚至直接抓起了湯勺,舀起一勺滾燙的湯,

也不吹,就那么“呼?!币宦曃诉M去,燙得她眉頭緊皺,卻只換來更急切的吞咽動作!

“煙……煙兒?!” 柳硯舟和蘇芷蘭目瞪口呆地僵在門口,如同兩尊被雷劈過的泥塑木雕。

眼前的景象太過荒誕,太過沖擊,讓他們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

柳含煙似乎根本沒聽見父母的呼喚。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食物上,眼里只有那碗飯,

那碟菜,那盆湯。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兇猛的進食欲望,

仿佛要將這半月虧空的力氣和生命,一口口地從食物里搶奪回來!窗外的暴雨聲、雷聲,

此刻仿佛成了她進食的背景鼓點。“慢點!慢點吃!小心噎著!” 蘇芷蘭終于反應過來,

撲過去,帶著哭腔,想拍女兒的背,想奪下她手里的湯勺。柳含煙卻猛地一躲,

護食般抱緊了面前的飯碗,抬起沾著米粒和醬汁的臉,眼神亮得驚人,

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執(zhí)拗,對著母親,更是對著父親,清清楚楚地重復道:“餓!我餓!

” 聲音嘶啞,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柳硯舟看著女兒狼吞虎咽的模樣,

再看看窗外那傾盆而下的、仿佛要淹沒整個世界的暴雨。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狂喜、后怕、荒誕和深深恐懼的寒流,猛地竄遍全身!他腿一軟,

幾乎站立不住,全靠扶住了門框才沒癱下去。薛妙手那“無大礙”的斷言,

此刻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臉上,火辣辣地疼!---雨勢漸歇,

最終在黃昏時分徹底停住。天空洗過一般,透出一種清澈的灰藍色。繡樓內(nèi),

柳含煙終于吃飽了。她靠在椅背上,滿足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臉上那病態(tài)的潮紅還未完全褪去,但眉宇間的郁結和痛苦卻一掃而空,

甚至帶著一種饜足的慵懶。桌上杯盤狼藉,幾乎被一掃而空。柳硯舟和蘇芷蘭坐在一旁,

心情卻如同窗外濕漉漉的地面,沉重而泥濘??裣策^后,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懼和困惑。

“老爺,夫人……” 翠微一邊收拾著碗碟,一邊覷著兩位主人的臉色,猶豫再三,

還是大著膽子,用細若蚊吶的聲音,

將那天在繡樓里自己那句冒失的嘀咕又重復了一遍:“……小姐她……她這厭食,

好像……好像真跟下雨有關?您瞧,上次暴雨,

小姐就……今天也是……”柳硯舟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翠微。這一次,

他沒有斥責,沒有打斷。女兒兩次在暴雨中反?!氨┦场钡木跋?,如同燒紅的烙鐵,

清晰地燙在他的腦海里。薛妙手那茫然無措的臉,和眼前杯盤狼藉的桌子,

形成了最尖銳的諷刺?!白擦诵啊?這三個字,如同冰冷的毒蛇,

悄然鉆入柳硯舟混亂的腦海,并迅速盤踞、滋長。他想起女兒那空茫的眼神,

想起她總是無意識望向東窗的模樣……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袄蠣敚?/p>

” 管家小心翼翼地出現(xiàn)在門口,低聲稟報,“巫三姑……請來了。就在角門外候著。

”蘇芷蘭聞言,驚惶地看向丈夫:“老爺!這……這神神鬼鬼的……使不得?。?/p>

煙兒她……”“閉嘴!” 柳硯舟猛地低吼一聲,打斷妻子。他臉上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眼神銳利得嚇人,手指因用力而深深掐進掌心?!把γ钍譀]用!名醫(yī)束手!我女兒命懸一線!

只要能救煙兒,管它神佛妖魔,還是山精野怪,我柳硯舟都拜得!” 他猛地站起身,

對著管家,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請!快請進來!去繡樓!立刻!

”第三章 激將賭約埋情種棲霞城外的鄉(xiāng)間土路,

被連日時斷時續(xù)的雨水泡得像塊吸飽了水的破布,泥濘不堪。一輛半舊的青帷騾車,

正以一種與其主人“身份”極不相稱的狼狽姿態(tài),歪歪扭扭地行駛其上。

拉車的騾子顯然也受不了這黏糊糊的路況,噴著粗重的鼻息,

蹄子深一腳淺一腳地陷在爛泥里,每走一步都帶起大片渾濁的泥漿。

車簾猛地被一只涂著鮮紅蔻丹、戴著好幾個廉價銀戒指的胖手掀開,

露出巫三姑那張涂脂抹粉、此刻卻因顛簸而微微扭曲的臉。她探出半個身子,

對著前面趕車的柳府家丁扯著嗓子嚷道:“喂!趕車的!穩(wěn)當點!

老婆子這把骨頭都快顛散架了!知道這趟法事多費心力嗎?

那是跟城隍老爺座下的童子都通了氣的!” 聲音又尖又利,

帶著一股子裝腔作勢的疲憊和自得。家丁苦著臉,一邊費力地控著韁繩,

一邊賠笑:“三姑奶奶您多擔待,這路實在是……哎喲!”話沒說完,車輪又碾過一個深坑,

整個車廂劇烈一顛!“哎呦喂!” 巫三姑驚呼一聲,腦袋差點磕在窗框上,

精心梳理的發(fā)髻都歪了幾分。她慌忙縮回車里,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著:“晦氣!真晦氣!

要不是看柳老爺心誠,給的香火錢足,誰稀罕跑這一趟……哎喲我的老腰!”柳硯舟沉著臉,

跟在騾車旁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換了身干凈的寶藍色綢衫,可眉頭緊鎖,眼神陰沉,

心思全在繡樓里不知如何的女兒身上,對巫三姑的抱怨充耳不聞。

管家和一個健仆一左一右虛扶著他,生怕老爺一腳滑倒在這爛泥地里。

---剛把巫三姑那輛吱呀作響的騾車送出柳府氣派的黑漆大門,

柳硯舟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或者說,

還沒來得及被更深的憂慮淹沒——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伴隨著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的輕響。一輛半舊不新、沾滿泥點的驢車,

正慢悠悠地從莊園側面的小路上拐過來,看樣子是想從柳府門前經(jīng)過。

拉車的是頭瘦骨嶙峋的老青驢,

趕車的是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靛藍粗布短衫、背著個陳舊藤編藥簍的老者。老者面容清癯,

下頜留著幾縷稀疏的花白胡子,正是棲霞城郊的郎中沈青囊。

他旁邊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同樣樸素的灰布短打,身形清瘦,眉眼干凈,

帶著一股子未脫的稚氣和靦腆,正是他的義子兼藥童江云起。柳府門前這場面可不小。

管家、健仆簇擁著臉色鐵青的柳老爺,旁邊還停著那輛剛送走“高人”的騾車。

沈青囊遠遠瞧見,眉頭就習慣性地皺了起來。

他素來對這些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的勾當嗤之以鼻。待驢車行至近前,

看清剛從柳府大門出來、正被家丁攙扶著爬上騾車、猶自揉著腰抱怨的巫三姑,

還有柳硯舟那一臉如喪考妣的晦氣模樣,沈青囊心里頓時跟明鏡似的。他勒住韁繩,

讓老青驢停下,對著柳硯舟的方向,故意提高了些聲音,

那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揶揄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心:“喲!這不是柳大員外嗎?

府上這是唱的哪一出?。壳昂艉髶淼?,連城隍廟的香火班子都給請出山了?嘖嘖嘖,這陣仗,

不知道的,還以為府上哪位老祖宗要白日飛升了呢!”這聲音不大不小,

剛好能讓門口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柳硯舟本就心煩意亂,一肚子邪火沒處撒,

猛聽得這帶著明顯譏諷的調(diào)侃,霍然轉身!

窮苦人看看頭疼腦熱的“赤腳郎中”——一股被輕視、被冒犯的怒火“騰”地就竄上了腦門!

他本就因女兒怪病束手無策而焦慮萬分,又被薛妙手“無大礙”三個字堵得心口生疼,

最后更是被逼得放下身段請了神婆,此刻正是最敏感、最易怒的時候。沈青囊這幾句話,

不啻于在滾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沈青囊!” 柳硯舟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壓抑不住的暴躁和一種上位者被冒犯的戾氣,指著沈青囊的鼻子就罵開了,

“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在這里陰陽怪氣,看老夫的笑話?!”他往前踏了一步,

胸脯劇烈起伏,連日來的焦慮、恐慌、屈辱感一股腦兒爆發(fā)出來,

口不擇言:“我女兒身染怪疾,性命攸關!我柳硯舟散盡家財尋醫(yī)問藥,求的是杏林國手,

拜的是懸壺濟世!薛妙手薛神醫(yī)都束手無策!你一個鄉(xiāng)下野郎中,連給薛神醫(yī)提鞋都不配!

也敢在此大放厥詞?!老夫請誰來,不請誰來,輪得到你這等貨色來置喙?!

”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了沈青囊臉上。旁邊的管家和家丁嚇得大氣不敢出,

巫三姑在騾車里也噤了聲,偷偷掀開簾子一角往外瞧。

沈青囊被柳硯舟這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罵得懵了一下,隨即一股火氣也沖了上來。

他性子本就有些耿直狷介,最是看不慣權貴仗勢欺人,

更瞧不起柳硯舟這種病急亂投醫(yī)、把女兒性命寄托在神婆身上的糊涂行徑!

尤其那句“連提鞋都不配”,簡直是把他幾十年行醫(yī)積累的微薄尊嚴踩在了爛泥里!

“柳老爺!” 沈青囊也沉下了臉,聲音不再有絲毫戲謔,反而帶著一種被激怒的冷硬,

“老朽是沒什么大本事,比不得薛神醫(yī)名頭響亮!但老朽行醫(yī)數(shù)十載,靠的是望聞問切,

治的是實癥實??!從不會把活人的性命,托付給那些跳大神的江湖騙子!

”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那輛騾車,意有所指?!敖_子?” 柳硯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聲音尖利起來,他指著沈青囊,手指都在抖,“你……你懂什么?!

你連我女兒是什么病都看不出來!薛神醫(yī)說了,那是情志之?。∈切八钋謹_!

你一個鄉(xiāng)野村醫(yī),懂什么叫情志?懂什么叫邪祟?!我看你才是招搖撞騙!

只會給那些泥腿子開點不值錢的土方子!

”這話徹底點燃了沈青囊的倔脾氣和一絲被輕視的不服。

他骨子里那份醫(yī)者的傲氣被激了出來。

看著柳硯舟那副“老子有錢請神醫(yī)神婆就是比你高明”的嘴臉,

一股邪火加上一點被看扁的沖動,直沖頭頂!“好!好一個柳大員外!” 沈青囊冷笑一聲,

猛地一拍驢車扶手,震得旁邊的江云起都嚇了一跳。他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背脊,

目光灼灼地逼視著柳硯舟,聲音洪亮,擲地有聲:“老朽今日就把話撂這兒!

既然柳老爺信那神婆,那咱們就打個賭!若那巫三姑的法事無用,柳小姐的怪癥依舊,

便由老朽來診治!若老朽也治不好柳小姐……”他頓了一下,

目光掃過柳府那氣派的大門和高墻,一股豁出去的狠勁涌上心頭,

幾乎是吼了出來:“我沈青囊,甘愿入你柳府為奴為仆,做牛做馬,做三年苦役!分文不?。?/p>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柳府門口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管家和家丁們?nèi)紡埓罅俗欤?/p>

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平日里沉默寡言、只在鄉(xiāng)間行走的老郎中。騾車里的巫三姑也忘了揉腰,

探出半個腦袋,一臉的難以置信。就連一直低著頭、緊張地捏著衣角的江云起,

也猛地抬起頭,驚愕地看著義父,小臉煞白。

柳硯舟也被沈青囊這石破天驚的賭約震得愣在當場。

他看著沈青囊那張因激動而泛紅、帶著豁出去神情的臉,

再看看他身邊那輛寒酸的驢車和瘦弱的老驢……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涌上心頭。一個窮郎中,

竟敢拿自己的自由來賭?他憑什么?短暫的死寂后,柳硯舟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嗤笑,帶著濃重的鄙夷和一種抓住對方痛腳的快意:“呵!做苦役?

沈青囊,你倒真敢說!就憑你?你這一把老骨頭,能挑得動幾擔水?劈得了幾捆柴?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昏了頭吧?!” 他指著沈青囊,眼神輕蔑,“好!這賭,老夫應了!

若巫三姑無效,就讓你來治!治不好,你就給我乖乖進府,簽下賣身契,掃一輩子馬廄!

到時候,可別怪老夫不講情面!”“一言為定!” 沈青囊梗著脖子,

毫不退縮地迎上柳硯舟的目光?!榜嗰R難追!” 柳硯舟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

帶著一股狠戾。他不再看沈青囊,仿佛多看一眼都臟了眼睛,對著管家一揮手,“關門!

回府!” 說罷,拂袖轉身,大步流星地跨過朱漆門檻。沉重的黑漆大門“哐當”一聲,

在沈青囊和江云起面前重重關上,隔絕了門內(nèi)門外兩個世界。

---直到柳府那扇象征著財富和權勢的大門徹底合攏,隔絕了柳硯舟那陰沉的背影,

沈青囊挺直的腰板才像是被抽掉了骨頭,猛地塌了下來。

“吁……” 他長長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

那口方才支撐著他與柳硯舟針鋒相對的硬氣瞬間泄了大半。冷汗,

這才后知后覺地從他額角鬢邊密密地滲了出來,被傍晚微涼的風一吹,激得他打了個哆嗦。

“爹!” 江云起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慌忙跳下驢車,

一把扶住沈青囊微微發(fā)顫的胳膊,聲音都帶了哭腔,“您……您這是做什么呀!

那柳老爺……那柳家……咱們……咱們哪惹得起啊!

您怎么能……怎么能賭上自己去做苦役??!” 少年清秀的臉上滿是驚惶和不解,

眼圈都紅了。沈青囊擺了擺手,示意江云起別慌。他扶著驢車粗糙的車轅,緩緩轉過身,

目光卻并沒有落在義子焦急的臉上,而是越過柳府那高大森嚴的院墻,

越過層層疊疊的屋脊飛檐,遙遙地、深深地望向莊園深處某個方向——那里,

正是柳含煙繡樓東窗的所在。他的眼神復雜極了。有幾分沖動過后的懊惱,

有幾分對柳硯舟跋扈的余怒,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近乎篤定的專注和探究。方才在門口,

他看似被柳硯舟激怒,口不擇言立下賭約,實則……柳含煙的怪病,

那離奇的“厭食逢雨愈”的規(guī)律,

還有柳硯舟提及薛妙手診斷的“情志之病”……這些碎片在他腦中盤旋碰撞,

一個模糊卻大膽的猜測,早已在他心頭悄然成形。這賭約,看似魯莽,卻未必不是一線生機。

至少,給了他一個光明正大接近、觀察那位深閨小姐的機會!

“云起啊……” 沈青囊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收回目光,看向身邊驚慌失措的少年,

嘴角扯出一個有些疲憊、又帶著點無奈自嘲的苦笑,拍了拍江云起扶著自己的手,

“爹……爹剛才,是不是有點……嗯……‘老糊涂’了?

”江云起看著義父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混雜著懊悔和一絲奇異光彩的神色,一時語塞,

只能擔憂地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沈青囊嘆了口氣,搖搖頭,不再說什么。

他重新爬上驢車,拿起鞭子,在老青驢的屁股上不輕不重地抽了一下?!榜{!

”老青驢不滿地打了個響鼻,慢吞吞地拉著這輛簡陋的驢車,

離開了柳府那氣派卻冰冷的大門,碾過濕漉的青石板路,

吱吱呀呀地朝著城外他們那間簡陋的藥廬駛去。

夕陽的余暉將一人一驢一車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透著一股子孤注一擲后的蕭索和……一絲隱秘的、連沈青囊自己都未必完全理清的期待。

車輪滾動,沈青囊靠在顛簸的車板上,微閉著眼,

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藤編藥簍邊緣摩挲著。藥簍里,似乎還殘留著幾縷草藥的清苦氣息。

他眉頭微鎖,嘴里無聲地、反復咀嚼著幾個字,

像是在琢磨一味極其復雜的藥方:“情志……邪祟……厭食……逢雨……東窗……”驀地,

他睜開眼,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關鍵。他下意識地回頭,

又望了一眼柳府那已然模糊在暮色中的高墻深院,低聲喃喃,像是在問自己,

又像是在問身邊的少年:“云起啊……你說……那‘相思果’……該用朱砂果好,

還是用紅娘子果更妥當?”第四章 繡樓初探覓玄機柳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再次開啟時,

已是兩日之后。門縫里露出的管家那張臉,像是被雨水泡發(fā)了的饅頭,又白又皺,

帶著顯而易見的晦氣和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吧颉蚶芍?,”管家的聲音干澀,

眼神躲閃,“老爺請您……入府?!?他側開身,露出門內(nèi)幽深的庭院,那姿態(tài),

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押”。沈青囊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微駝的背脊。

他今日特意換上了一件漿洗得還算干凈、只是領口袖口磨損得厲害的靛藍布袍,

稀疏的花白胡子也梳理得整齊了些,試圖挽回一點“醫(yī)者”的體面。

可這身行頭站在柳府那雕梁畫棟、氣派非凡的門樓前,依舊寒酸得如同誤入瓊林宴的叫花子。

賭約生效了。巫三姑那通敲鑼打鼓、焚香燒紙、跳得滿身大汗的法事,

除了在繡樓里留下一股子刺鼻的香燭味和幾道鬼畫符般的黃紙,

以及柳老爺又添一筆“香火錢”的肉痛外,對柳小姐的“厭食之癥”,

連半分水花都沒濺起來。柳硯舟那張臉,陰沉得能擰出墨汁來。沈青囊知道,

自己這“赤腳郎中”,是被逼上梁山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背上那個沉甸甸的藤編藥簍——里面除了幾樣常用的草藥,

還有一個用油紙仔細包好的錦盒。成敗,或許就在此一舉了。他抬腳,正要跨過高高的門檻,

袖口卻被一只微微發(fā)抖的手輕輕拉住?!暗?江云起站在驢車旁,

清秀的臉上寫滿了擔憂和緊張,聲音細若蚊吶,“您……您當心些。

” 他不敢看柳府那森嚴的門庭,目光只牢牢鎖在沈青囊身上。沈青囊回頭,

對上少年那雙清澈見底、盛滿憂慮的眼睛,

心頭那股因賭約而生的孤勇和因柳府威勢帶來的忐忑,奇異地交織了一下。

他用力捏了捏江云起的手背,那手心里全是冷汗。沈青囊咧開嘴,想扯出一個安撫的笑,

可嘴角僵硬得厲害,最終只化作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沒事,” 他清了清嗓子,

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看好咱的驢,還有……那盒子里的東西,仔細著點,

別顛壞了。爹……去去就回。” 說罷,他不再猶豫,緊了緊背上的藥簍,

邁步踏入了柳府那深不可測的門洞。管家在他身后,無聲地關上了大門。

沉重的門栓落下的“咔噠”聲,像是砸在了沈青囊的心尖上。

---通往繡樓的回廊曲折幽深,兩旁是精心打理的花木,在雨后顯得格外青翠欲滴。

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花草香和一種深宅大院特有的、帶著壓迫感的沉靜。沈青囊目不斜視,

跟在管家身后,腳步放得極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薄冰上。

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過分安靜的庭院里顯得格外突兀。

柳硯舟已經(jīng)在繡樓外的小廳里等著了。他換了一身深紫色團花綢袍,背著手站在窗前,

看著外面庭院里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的太湖石,背影僵硬,像一塊冷硬的鐵砧。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兩日不見,柳硯舟的眼窩深陷下去,眼下的烏青更重,

嘴角那兩個火泡結了痂,愈發(fā)顯得猙獰。他看著沈青囊,眼神復雜得像一團亂麻,

有被逼履約的屈辱,有走投無路的焦躁,有深不見底的懷疑,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極其微弱的、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希冀?!吧蚶芍?,

” 柳硯舟的聲音干澀冰冷,沒有絲毫溫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來了。

” 他沒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沒有讓座,直接開門見山,

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隱隱的威脅,“賭約在前,老夫既應了你,便讓你一試。

但丑話說在前頭,若你也是那等裝神弄鬼、徒有其表的庸醫(yī),治不好我女兒,

休怪老夫翻臉無情,按契辦事!”最后幾個字,他咬得極重,如同冰冷的鐵釘,

狠狠楔入沈青囊的耳膜。沈青囊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

他強自鎮(zhèn)定,對著柳硯舟深深一揖,姿態(tài)放得極低:“柳老爺放心,老朽……盡力而為。

” 聲音還算平穩(wěn),但藏在寬大袖袍里的手,指甲卻深深掐進了掌心。“哼!

” 柳硯舟從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聲,不再看他,只對侍立一旁的翠微道:“帶沈郎中上去!

仔細看著點,別讓閑雜人等驚擾了小姐!” “閑雜人等”四個字,他刻意加重了語氣,

目光如刀般在沈青囊身上刮過。“是,老爺?!?翠微連忙應聲,對著沈青囊福了福身,

低聲道:“沈郎中,請隨奴婢來?!蓖ㄍC樓的樓梯是上好的楠木所制,打磨得光滑溫潤。

沈青囊跟在翠微身后,腳步踏在厚實的地毯上,悄無聲息。越往上走,

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屬于閨閣的幽香便愈發(fā)清晰,

混合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絲極淡的、清苦的藥味。沈青囊的心,隨著每一步臺階的上升,

也一點點懸得更高。---翠微輕輕推開繡樓內(nèi)室的門扉,

一股混合著藥味、熏香和女子閨閣特有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沈青囊定了定神,抬步邁入。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臨窗那張寬大的湘妃竹榻。榻上,柳含煙半倚著引枕,身上蓋著薄衾。

比起兩日前暴雨中那瘋狂進食的模樣,此刻的她,又恢復了那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和虛弱。

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彎濃密的陰影,呼吸清淺得幾乎感覺不到,

像一尊易碎的玉雕。陽光透過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紗簾,柔和地灑在她身上,

卻照不出半分生氣。沈青囊的心微微一沉。他放輕腳步,目光謹慎地掃過室內(nèi)。

繡樓布置得極為雅致清幽。

靠墻的多寶格上錯落擺放著幾件古雅的瓷器、玉雕小件和幾卷書冊。

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臨窗而設,上面文房四寶俱全,

鎮(zhèn)紙壓著一幅尚未完成的繡品——正是那幅《雙鴛戲水圖》。兩只相依相偎的鴛鴦,

羽毛用極細的絲線繡成,色彩過渡自然,眼神靈動含情,在陽光下泛著柔潤的光澤,

針腳之細膩,意境之美好,堪稱巧奪天工。沈青囊的目光在那對鴛鴦上停留了一瞬。

*鴛鴦……戲水……*他的視線,幾乎是本能地被那扇敞開的東窗吸引了過去。

紗簾被微風輕輕拂動,如同水波蕩漾。沈青囊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幾步,憑窗而立。

視野豁然開朗。繡樓位于莊園東側高處。越過腳下青磚壘砌、爬滿藤蘿的高大院墻,遠處,

一彎碧水如同玉帶般蜿蜒流淌。那便是縈夢溪。溪水在雨后顯得格外豐沛清澈,

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溪岸兩側是成片的翠竹林,新雨洗過,青翠欲滴,倒映在水中,

染綠了一溪碧波。幾只白鷺悠閑地掠過水面,留下道道漣漪。就在那如畫的溪景之中,

一葉小小的竹排,正靜靜地漂浮在水中央。竹排簡陋,由幾根粗壯的青竹捆綁而成,

上面似乎還堆放著一些看不清形狀的雜物。水波輕輕蕩漾,竹排也隨之微微起伏,

如同鑲嵌在碧玉帶子上的一顆不起眼的墨點。沈青囊的目光,牢牢地鎖定了那葉小小的竹排。

他的眼神專注而銳利,像是在審視一味極其關鍵的藥材,又像是在破解一道困擾已久的謎題。

他下意識地向前傾了傾身子,手指無意識地搭在了冰涼的窗欞上,指關節(jié)微微發(fā)白。

*竹排……**晴天……水位……**高墻……*幾個看似毫不相干的詞,如同散落的珍珠,

在他腦中飛快地串聯(lián)、碰撞。“咳!” 一聲刻意加重的、帶著濃濃不耐的咳嗽聲,

如同冷水般潑來,瞬間打斷了沈青囊的思緒。柳硯舟不知何時也跟了上來,

此刻正站在內(nèi)室門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看著沈青囊憑窗遠眺、一副“賞景”的悠閑姿態(tài),再看看榻上氣息奄奄的女兒,

一股邪火“噌”地又竄了上來!“沈郎中!” 柳硯舟的聲音壓得極低,

卻充滿了壓抑的怒火和嘲諷,“老夫請你來,是給小姐診病的!

不是請你來登高望遠、欣賞我柳家莊園景致的!若你無計可施,趁早言明,

莫要在此故弄玄虛,浪費我女兒的性命!” 他往前逼近一步,那眼神,

幾乎要將沈青囊生吞活剝。翠微嚇得縮了縮脖子,大氣不敢出。沈青囊猛地從沉思中被驚醒,

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他慌忙收回目光,轉過身,對著柳硯舟深深一揖,

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帶著十二分的歉意和尷尬:“柳老爺息怒!

老朽……老朽觀景,實則是……是在體察小姐所處之境,以期……以期尋得病源所在。

” 這解釋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昂?!病源?” 柳硯舟從牙縫里擠出冷笑,

“病源就在眼前!薛神醫(yī)說了,是情志之病,是邪祟侵擾!你看了半天,看出什么邪祟來了?

難不成是那溪里的水鬼,還是那竹林里的精怪?!” 他指著窗外,語氣咄咄逼人。

沈青囊被噎得一時語塞。他總不能說,他懷疑的“邪祟”是那葉不起眼的竹排吧?

這聽起來比巫三姑的“撞邪”之說還要荒唐!他額角的冷汗冒得更歡了。情急之下,

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書案上那幅栩栩如生的《雙鴛戲水圖》,腦中靈光乍現(xiàn)!“柳老爺!

” 沈青囊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zhèn)定而篤定,帶著一種醫(yī)者特有的神秘感,

“小姐此癥,確非常理可度!觀其脈象氣色,雖體虛卻非沉疴,厭食之狀又隨天候而變,

此乃‘心竅被郁,神思不屬’之象!非尋常湯藥可解!”他頓了頓,

迎著柳硯舟將信將疑、依舊充滿戾氣的目光,拋出了那個早已準備好的說辭,聲音刻意壓低,

帶著一種“天機不可泄露”的凝重:“老朽祖上曾傳下一古方,名為‘相思果丸’。

此丸取南疆異種相思果為主藥,輔以九九八十一種靈草,經(jīng)特殊秘法炮制而成,

最能開竅醒神,疏解郁結!或……或可一試!”“相思果丸?” 柳硯舟眉頭緊鎖,

重復著這個古怪又帶著點纏綿意味的名字,眼中的戾氣被一絲驚疑取代,

“此藥……當真有效?”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新的救命稻草,語氣不自覺地緩和了幾分。

“此乃古方,老朽亦無十成把握?!?沈青囊連忙打上補丁,一臉誠懇,

“且此丸配制極其繁復,耗神費力,需得靜心凝神,一日一夜方得一顆。老朽今日來得倉促,

未曾備下。懇請柳老爺寬限一日,待老朽回家精心炮制,明日此時,定當奉上此丸!

若此丸無效……” 他咬了咬牙,再次祭出賭約,“老朽甘愿領罰,絕無怨言!

”柳硯舟盯著沈青囊那張布滿皺紋、此刻顯得格外“高深莫測”的臉,

又看看榻上人事不省的女兒。請神婆已是一招臭棋,如今這沈青囊,雖看著不靠譜,

但至少提出了個“古方”,聽起來比跳大神似乎……稍微靠點譜?而且,

他還有那要命的賭約攥在自己手里!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是驅(qū)趕一只惱人的蒼蠅,

聲音疲憊而無奈:“罷了罷了!就依你!明日此時,

若不見效……” 他后面威脅的話沒說完,但那陰冷的眼神已說明一切?!爸x柳老爺!

” 沈青囊如蒙大赦,連忙躬身行禮,背上那沉甸甸的藥簍似乎都輕了幾分。

他不敢再多停留,生怕柳硯舟反悔,更怕自己繃不住露出破綻,匆匆告退。下樓的腳步,

比來時輕快了不少。只是,當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扇東窗,

投向溪上那葉小小的、在陽光下幾乎看不清的竹排時,一抹極其復雜的神色,

飛快地掠過他精明的眼底。

*竹排……相思果……江云起……*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藥方”,在他心中徹底成形。

第五章 相思果丸巧設局藥廬的門板被“哐當”一聲撞開,

帶進一股傍晚微涼的夜風和幾片被驚起的落葉。沈青囊?guī)缀跏酋咱勚鴵溥M來的,

后背的藥簍歪斜著,也顧不上卸下,反手就把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死死閂上,

動作快得像有惡鬼在后面攆?!暗?!” 一直守在門口、坐立不安的江云起慌忙迎上來,

看到義父煞白的臉色和額角亮晶晶的汗珠,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您……您沒事吧?

柳老爺他……他沒為難您吧?” 少年的聲音帶著顫,目光在沈青囊身上急切地搜尋著,

生怕看到棍棒留下的痕跡。沈青囊靠著冰涼的門板,長長地、重重地喘了幾口粗氣,

仿佛要把在柳府吸進去的那些沉甸甸的、帶著檀香、藥味和無形威壓的空氣都吐出來。

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可那微微發(fā)抖的手和急促起伏的胸膛,

卻暴露了方才經(jīng)歷的巨大壓力?!皼]事……沒事……” 他聲音嘶啞,像是被砂紙磨過,

“就是……差點讓那柳老爺?shù)难鄣蹲咏o剮了?!?他抹了把額頭的冷汗,

這才覺得背上藥簍沉重,費力地卸下來。江云起連忙接過藥簍,

又手忙腳亂地給沈青囊倒了一碗涼在灶臺上的粗茶。沈青囊接過來,

“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冰涼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

才覺得那顆狂跳的心稍稍落回了腔子里。“爹,您……您真的要去給柳小姐治病???

” 江云起捧著空碗,小臉皺成一團,滿是擔憂和不解,“那柳老爺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

還有那個什么‘相思果丸’……咱們……咱們哪有那東西?。俊?他急得都快哭了,

“萬一……萬一明天拿不出藥,或者藥不管用,您真要去柳府掃馬廄嗎?”沈青囊放下碗,

看著義子那副天快塌下來的模樣,再想想自己在柳府門口那番“豪言壯語”,

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和后怕感再次涌上心頭。他抬手,狠狠搓了搓自己那張老臉,

搓得臉頰生疼?!笆前 瓛唏R廄……” 他喃喃自語,隨即又猛地搖頭,

像是要把這可怕的畫面甩出去。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聚焦,

那里面混雜著破釜沉舟的狠勁和一種老狐貍般的狡黠精光。他一把抓住江云起的胳膊,

力道大得讓少年吃痛地“嘶”了一聲?!霸破?!” 沈青囊的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促和神秘,“爹問你!那天在縈夢溪邊采藥,回來路上,

你……你是不是在溪上那葉竹排上,清洗過草藥?”江云起被問得一愣,

茫然地點點頭:“是……是啊。竹排是李老爹家的,他平日打魚,

說借我洗洗藥材上的泥沒關系。爹,您問這個干嘛?跟柳小姐的病有啥關系?

” 他完全摸不著頭腦。沈青囊卻不回答,目光灼灼地繼續(xù)追問:“那竹排??康奈恢?,

離柳家莊園東墻外,是不是很近?從高處看,比如……從柳家小姐的繡樓上,

能不能看到那竹排?”江云起更懵了,努力回想了一下:“是……是挺近的。

柳家那墻老高了,不過……要是站得夠高,應該……應該能看到竹排的一角吧?爹,

這到底……”“果然!” 沈青囊猛地一拍大腿,力道之大,

震得旁邊小幾上的油燈都晃了晃,燈苗跳躍,在他眼中投下兩簇興奮的火光。

他臉上那種后怕和懊惱瞬間被一種豁然開朗的激動取代,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天意!

這是天意??!云起,咱們不用去掃馬廄了!柳小姐這‘病’,有救了!”“?。?/p>

” 江云起徹底傻眼了,眼睛瞪得溜圓,完全跟不上義父跳躍的思路。沈青囊卻不再解釋,

他像個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的孩童,興奮地在狹小的藥廬里轉起了圈。

他一把拉開那個破舊的榆木藥柜最底層的抽屜,在里面叮叮咣咣一陣翻找,

灰塵撲簌簌地落下?!罢抑耍 ?他喜滋滋地捧出一個巴掌大的粗陶小罐,

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子。一股濃郁的、酸甜馥郁的果香瞬間彌漫開來,

沖淡了藥廬里慣常的清苦味道。罐子里,是半罐深紅色、晶瑩剔透、如同紅寶石般的小果子,

浸泡在黏稠的琥珀色蜜糖里——正是山里常見的野果,朱砂果(紅娘子果),

熟透了甜中帶酸,村里孩子常摘來當零嘴。“爹,這不是咱們秋天采的野果子嗎?

您說要留著配止咳糖漿的……” 江云起湊過去,看著那紅艷艷的果子,更加迷惑不解。

“止咳糖漿?” 沈青囊嘿嘿一笑,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帶著一種老頑童般的得意,

“從今天起,它就是‘相思果’了!千金難買的‘相思果丸’!

” 他捻起一顆裹著蜜糖的果子,對著跳躍的油燈光細細端詳,

那紅艷艷的顏色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格外神秘誘人?!扒魄七@顏色,這名字!‘相思果’,

多貼切!比那干巴巴的紅豆強百倍!”江云起看著義父煞有介事的樣子,

再看看那罐再普通不過的蜜漬野果,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相……相思果丸?

就……就這個?爹!您瘋啦!這……這怎么能給柳小姐當藥吃?

柳老爺要是知道了……” 他不敢想下去,只覺得脖子后面涼颼颼的?!吧敌∽樱?/p>

” 沈青囊放下果子,沒好氣地敲了一下江云起的腦門,力道不重,“誰說這是藥了?

這就是個引子!一個……一個能讓你光明正大、天天見到柳小姐的‘引子’!

” 他湊近江云起,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分享驚天秘密的興奮,“爹在繡樓上看清楚了!

柳小姐那繡樓東窗,只有下大雨、溪水暴漲的時候,才能越過那高墻,看到你洗草藥的竹排!

她見不到竹排,就茶飯不思;見到了,就胃口大開!你說,這是什么‘病’?

”江云起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腦子里“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義父的話,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他心底某個一直懵懂、不敢深究的角落!

小姐憑窗遠眺的身影……她繡的《雙鴛戲水圖》上那纏綿相依的鳥兒……還有那兩次暴雨中,

她突然恢復的驚人食欲……所有的碎片,在沈青囊這石破天驚的點撥下,

瞬間串聯(lián)成一條清晰得令人心驚肉跳的線!一股滾燙的熱血“轟”地一下沖上江云起的頭頂,

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他的臉先是漲得通紅,如同煮熟的蝦子,隨即又變得慘白如紙。

心跳得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撞得他胸口生疼!他只覺得天旋地轉,腳下發(fā)軟,

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吱呀作響的藥柜才沒摔倒。

“不……不可能……” 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是寒風里的落葉,

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羞赧,“爹……您……您別胡說!

柳小姐她……她怎么會……怎么會看我……” 后面的話,他羞恥得怎么也說不出口,

只覺得臉上火燒火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霸趺床粫?/p>

” 沈青囊看著義子這副又羞又急、手足無措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嘆了口氣,拍了拍江云起單薄的肩膀,語氣緩和下來,

帶著過來人的了然和一絲促狹:“傻孩子,這有什么不可能的?少年慕艾,人之常情。

柳小姐養(yǎng)在深閨,心思純善,偶然瞥見溪上竹排有個清俊少年郎,日思夜想,也是有的。

只是這‘病’啊,得治!得用咱這‘相思果丸’來治!”他不再理會呆若木雞的江云起,

轉身風風火火地忙碌起來。

他找出一個蒙著灰塵、卻還算精致的雕花小錦盒——不知是哪年哪月哪個病家送的診金盒子。

又翻箱倒柜,找出珍藏的一小段白綢(據(jù)說是給城里布莊老板娘瞧好了隱疾,

人家酬謝的邊角料),剪成幾方大小合適的綢布。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從那粗陶罐里,

用竹夾子夾出一顆顆紅得發(fā)亮、裹著晶亮糖漿的“相思果”,

放在干凈的粗瓷盤子里瀝干蜜汁。

“爹……您……您真要拿這個去……” 江云起終于找回一點聲音,

看著義父煞有介事地擺弄那些野果,感覺像是在看一場荒誕的戲。“當然!

” 沈青囊頭也不抬,拿起一顆飽滿的果子,放在一方白綢中央,手指靈活地包裹起來,

最后打了一個小巧的結。那鮮紅欲滴的顏色透過細膩的白綢,隱隱透出,

如同少女羞紅的臉頰,竟真有幾分“相思”的纏綿意味。“這‘相思果丸’,便是藥引!

明日,爹就帶你去柳府‘送藥’!”“我……我也去?!

” 江云起剛恢復一點血色的臉又“唰”地白了,聲音都變了調(diào)?!皬U話!

” 沈青囊將包好的“藥丸”鄭重地放進錦盒里,啪嗒一聲合上蓋子,動作干凈利落。

他轉過身,看著驚慌失措的義子,臉上露出一個狡黠又意味深長的笑容,

像只老謀深算的狐貍。“這‘相思果丸’啊,光有藥引還不夠?!?他慢悠悠地說道,

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眼中閃爍著促狹的光,“據(jù)古方記載,此丸藥性至陰,

需得以純陽少年之體溫,貼身暖上半炷香的功夫,化開寒氣,

方能激發(fā)其‘開竅醒神、疏解郁結’之奇效!非……年輕童男不可為!

” 他特意在“童男”二字上加重了語氣。江云起只覺得一道天雷結結實實劈在了自己頭頂!

整個人被炸得外焦里嫩!他腦子里嗡嗡作響,

只剩下“貼身暖藥”、“純陽少年”、“童男”幾個大字在瘋狂盤旋,

眼前仿佛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明日柳府繡樓上那令人窒息的場景!“爹——!

” 少年發(fā)出一聲帶著哭腔的、絕望的哀嚎,臉瞬間紅得能滴出血來,“我……我不行!

我……我會嚇死的!柳小姐……柳老爺……我……” 他語無倫次,

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只想立刻奪門而逃。沈青囊看著義子這副恨不能原地消失的模樣,

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走過去,

用力揉了揉江云起滾燙的、快要冒煙的腦袋,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愛和堅定:“傻小子!怕什么?有爹在呢!明日,

你就只管‘暖藥’!記住,低著頭,別亂看,手別抖!

把那‘相思果’當個燙手的芋頭捂著就行!” 他頓了頓,看著錦盒,眼神變得深遠,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一絲深藏的慈父心腸。“這‘藥’啊,咱們不僅要送進去,

還要……讓它賣個好價錢!十兩銀子一顆,柳老爺他……付得起!” 他拍了拍錦盒,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這可是……給你攢的‘老婆本’!將來娶媳婦,總不能太寒酸不是?

”江云起徹底石化。腦子里一會兒是柳小姐含羞帶怯(他想象中的)的臉,

一會兒是柳老爺陰沉的怒容,一會兒是“貼身暖藥”的可怕場景,

最后又被義父那句“十兩一顆”和“老婆本”砸得暈頭轉向。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裝著“相思果丸”的錦盒,仿佛那不是藥,

而是一個即將引爆、足以將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炮仗。窗外,夜色漸濃。藥廬里,

油燈的光芒將一老一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斑駁的土墻上。一個老郎中的孤注一擲,

一個少年藥童的懵懂情愫,還有那一盒用蜜糖野果偽裝的“相思奇藥”,

都在這昏黃的光暈里,悄然發(fā)酵。第六章 暖藥童男叩心扉柳府門前那兩尊石獅子,

今日在江云起眼中,仿佛活了過來,正齜著獠牙對他獰笑。他跟在沈青囊身后,

腳步虛浮得像是踩在棉花堆里,

背上仿佛壓著千斤重擔——不是肩上那個裝著藥鋤藥簍的褡褳,而是懷里那個滾燙的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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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7-05 07:3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