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支玉簪。簪體素凈,只在簪頭精雕細刻著一朵并蒂蓮花?;ò晔嬲?,相依相偎,
仿佛真能同生共死。這是裴琰送的。就在月前,他偷偷翻過沈家后墻,
將這簪子珍而重之地放進她手里,清亮的眼眸映著星子,也映著她含羞帶怯的臉?!爸?,
”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敲在她心尖上,“你看這蓮花,并蒂而生,同氣連枝。
等我金榜題名,定三書六禮,堂堂正正迎你過門。此生,死生同穴。
”死生同穴……沈知微閉上眼,那誓言猶在耳畔,字字滾燙,燙得她眼眶刺痛。
可父親沈尚書那張陰沉得能滴下水來的臉,瞬間將那點滾燙澆得冰涼。就在兩個時辰前,
父親的書房,檀香也壓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壓?!芭峒??”父親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像碾碎一只螻蟻般輕蔑,“窮得只剩幾架子酸腐文章!翰林院?清貴?清貴能當(dāng)飯吃?
能撐起沈家的門楣?”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敲在紫檀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每一下都敲在沈知微的心上,震得她搖搖欲墜?!澳慵捱^去,就是跳進火坑!是斷送你自己,
更是斷送我們整個沈家!你那些兄弟的前程,難道要因為你那點可笑的兒女情長,
統(tǒng)統(tǒng)葬送嗎?”“父親……”沈知微嘴唇翕動,試圖抓住最后一點渺茫的希望,
聲音細弱得如同窗外的雪片?!白】?!”沈尚書厲聲打斷,眼神銳利如刀,
“你可知裴琰那點前程,沈家若想動動手指頭……”他刻意停頓,留下森冷的空白,
足夠沈知微想象出裴琰身敗名裂、潦倒終生的慘狀。最后幾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她耳中:“……他的命,在你手里攥著呢。”雪,無聲無息地落在她鴉羽般的鬢角,
融化,冰涼的水線順著蒼白的臉頰滑下,不知是雪水,還是淚水。她抬起手臂,
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覆蓋著薄冰的漆黑水面,狠狠一擲!“噗通”一聲悶響。
那支承載著少女所有綺夢、所有山盟海誓的白玉并蒂蓮簪,瞬間被冰冷的池水吞沒。
只有沈知微僵立原地。威遠侯府那扇沉重得如同墓門的朱漆大門,在身后“哐當(dāng)”一聲合攏,
隔絕了外間最后一絲天光。沈知微穿著大紅嫁衣,
被兩個面無表情、膀大腰圓的婆子半扶半架著,引向那深不可測的庭院深處。
沿途的下人垂手侍立,眼神卻像冰冷的探針,在她身上無聲地刮過,帶著審視,
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沒有一絲喜慶,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令人齒冷的靜默。
她名義上的夫君,威遠侯世子李承祐,甚至沒有出現(xiàn)在迎親的花轎前。此刻,
他正斜倚在正廳的太師椅里,一身酒氣濃得化不開,衣襟半敞,露出里面皺巴巴的里衣。
他手里把玩著一對油光水滑的玉核桃,眼皮懶懶地掀起一條縫,
掃過門口一身紅衣、面色慘白的新婦,嘴角扯出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帶著濃重酒意的笑?!皣K,
”他咂了咂嘴,聲音含混不清,“沈尚書家的嫡女?瞧著……也就那樣嘛。
”玉核桃在他掌心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像是某種不耐煩的催促。坐在上首的威遠侯夫人,
李承祐的生母王氏,妝容精致得如同廟里的泥塑菩薩,卻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刻薄。
她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著茶沫,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冷哼,
像拂去一粒礙眼的灰塵?!斑M了侯府的門,就要守侯府的規(guī)矩?!蓖跏辖K于開口,聲音不高,
卻帶著冰碴子似的寒意,清晰地傳遍整個靜得可怕的廳堂,“收起你在娘家那些小姐做派。
往后,相夫教子,勤儉持家,才是你的本分。侯府的門楣,容不得半點輕慢。
”“勤儉持家”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深深扎進沈知微的耳中。她垂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掩蓋住所有翻涌的情緒,只余一片死水般的順從。
原來心死了,連痛覺也會跟著麻木。日頭一天天滑過侯府高高的院墻,沈知微的日子,
便在這深宅大院里,一寸一寸地熬成了灰燼。侯府的賬本,如同一座座沉重的大山,
壓在她案頭。那些觸目驚心的赤字,源頭無一例外,都指向她的夫君李承祐。賭坊的欠條,
一張比一張數(shù)額駭人;青樓楚館的花銷流水,
一頁比一頁荒唐;古玩鋪子里那些真假難辨的所謂“稀世珍品”的賬單,更是堆疊如山。
李承祐只會醉醺醺地攤著手:“夫人,為夫手頭緊,你且拿些體己出來應(yīng)應(yīng)急。
”那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仿佛她沈知微生來便是填這無底洞的。她的嫁妝,
那曾經(jīng)豐厚得令京中閨秀艷羨的妝奩,如同春日里急速消融的冰雪,飛快地見底。妝奩空了,
便動鋪子。一家,兩家……她名下的田莊鋪面,流水般更了姓,換來的銀錢,
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李承祐那個永遠填不滿的銷金窟里。而威遠侯夫人王氏,
則成了懸在她頭頂?shù)牧硪话砚g刀?!俺?jīng),最能靜心,也最能贖你前世今生的罪業(yè)。
”王氏捻著佛珠,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于是,數(shù)九寒天,滴水成冰,
沈知微便需跪在佛堂冰冷的青磚地上,抄寫那永遠也抄不完的經(jīng)文。
只要王氏一句“心不誠”,那抄好的厚厚一疊經(jīng)文便會被毫不留情地投入火盆,化為灰燼,
她則需頂著寒風(fēng),重新跪回那片徹骨的冰冷里,一筆一劃,從頭再來。
佛龕里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薩,永遠用悲憫而空洞的眼神,俯視著她這具日漸枯萎的軀殼。
那個雪虐風(fēng)饕的清晨,尤為刻骨銘心。前夜剛被李承祐索要了大筆銀錢填補賭債,
沈知微心力交瘁,又受了風(fēng)寒,頭重腳輕。天還未亮透,
王氏身邊的管事嬤嬤便帶著一身寒氣闖進她冷如冰窖的屋子?!吧俜蛉?,”嬤嬤面無表情,
聲音平板得像在宣讀判詞,“夫人說了,您近日心浮氣躁,恐沖撞了府中清凈。今日大雪,
正好去梅園跪誦《金剛經(jīng)》三卷,以凈心塵。夫人要親自查驗經(jīng)文的?!泵穲@空曠,
積雪深可沒踝。她眼前一黑,一股溫?zé)岬摹еF銹腥氣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身體,
迅速在身下的素雪上,洇開一朵刺目驚心的、不斷擴大的紅蓮。意識模糊間,
遠處似乎傳來隱約的喧囂,鑼鼓聲、鞭炮聲,還有人群興奮的呼喊,穿透風(fēng)雪,
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進她耳中。“……裴……裴探花……游街……”裴……琰?
她渙散的目光吃力地投向院墻之外,卻只看見一片白茫茫的飛雪,遮天蔽日。
日子在威遠侯府這座金玉其外的墳?zāi)估?,日?fù)一日地緩慢腐爛著。
沈知微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花,迅速地枯萎下去。曾經(jīng)明亮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神采,
只剩下兩潭深不見底的沉寂。臉頰深深凹陷下去,蒼白得近乎透明,
映襯著身上那些半舊不新的衣衫,更顯得形銷骨立。李承祐的揮霍變本加厲,
侯府的虧空如同滾雪球,終于到了再也無法遮掩的地步。催債的人開始堵門,
昔日門庭若市的威遠侯府,如今只剩下令人難堪的蕭條和躲閃。沈知微的嫁妝早已被榨干,
連最后幾件壓箱的首飾也未能幸免。王氏那張菩薩般慈和的面具終于徹底碎裂,
看向沈知微的眼神,只剩下毫不掩飾的厭棄,仿佛她是一切厄運的根源。樹倒猢猻散,
墻倒眾人推。威遠侯府這艘破船沉沒前的最后幾年,府內(nèi)更是人心惶惶,魑魅魍魎橫行。
沈知微的日子,便在這日復(fù)一日的磋磨與刻薄中,越發(fā)艱難。她成了府中人人可欺的出氣筒,
連最下等的仆役,有時也敢對她冷嘲熱諷幾句。吃食是冷的、餿的,炭火是濕的、嗆人的,
冬夜冷得如同冰窟,夏日悶熱得令人窒息。她的身體,就在這無聲的凌遲中,
一點一點地垮了下去。終于,大廈傾頹的巨響轟然而至。
威遠侯府卷入了震動朝野的科場舞弊大案,被查出替數(shù)名富家子弟在春闈中打通關(guān)節(jié)。
證據(jù)確鑿,圣旨降下,雷霆萬鈞——奪爵!抄家!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罰沒為奴!
曾經(jīng)煊赫一時的威遠侯府,頃刻間土崩瓦解。如狼似虎的兵丁涌入,
砸碎了所有的體面與尊嚴??藓柯?、斥罵聲、摔砸聲……亂作一團。就在這末日般的混亂中,
沈知微被兩個粗壯的婆子從陰暗潮濕的柴房里拖了出來。她虛弱得幾乎站不住,被推搡著,
踉踉蹌蹌穿過一片狼藉的前院。昔日富麗堂皇的廳堂,
此刻只剩下被翻倒的桌椅和散落一地的破碎瓷片。府門大開,外面圍滿了指指點點的百姓。
一輛玄色、沒有任何紋飾卻透著無形威壓的寬大馬車,正靜靜地停在侯府大門外。車簾低垂,
看不清里面的人。威遠侯夫人王氏,此刻鬢發(fā)散亂,早已沒了往日的雍容。
她渾濁的眼睛里只剩下最后一點瘋狂求生的光。她死死抓住沈知微的胳膊,
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用盡全身力氣將她狠狠推向那輛馬車!“首輔大人!
”王氏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帶著孤注一擲的諂媚和卑賤,“裴首輔!這……這賤婦!
當(dāng)年是她瞎了眼負了您!如今侯府倒了,她任您處置!是殺是剮,是打是賣,全憑您一句話!
只求……只求大人開恩,給我李家留條活路啊!”沈知微被推得一個趔趄,
撲倒在冰冷的車轅旁。車簾,終于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異常干凈的手,從里面緩緩撩開。
光線涌入車廂,勾勒出里面端坐之人的輪廓。紫袍玉帶,身姿挺拔如松。多年不見,
那張曾鐫刻在少女心底的清俊面容,褪去了青澀,變得深刻而冷峻。眉骨更高,鼻梁更挺,
下頜的線條如同刀削斧鑿,薄唇緊抿著,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凜冽威嚴。唯有那雙眼睛,
深不見底,此刻正沉沉地俯視著她,像寒潭倒映著將熄的殘燭。裴琰的目光,
冰冷地掃過她沾滿塵土、枯槁如鬼的臉,最后落在她因劇烈咳嗽而佝僂的背上,
沒有一絲波瀾。他微微傾身,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那只曾為她簪上并蒂蓮玉簪、曾溫柔拂過她鬢角的手,此刻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力道極大,指節(jié)泛白,幾乎要捏碎她脆弱的頜骨。沈知微被迫仰起臉,
對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吧蛑?,”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緩,卻字字淬毒,砸在她耳膜上,
“當(dāng)年棄我如敝履,視我如螻蟻,為了攀附這金玉其外的侯府,斷情絕義,
連句話都不肯留……”他手上力道又加重一分,看著她因痛楚而微微蹙起的眉頭,
唇角勾起一抹殘忍而冰冷的弧度,如同利刃出鞘?!啊稍脒^,會有今日?
”那“今日”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毀滅性的快意。車簾在他身后落下,
遮住了外面刺目的天光和侯府崩塌的慘象,也隔絕了她最后一點卑微的視線。裴府,深似海。
沈知微被安置在一間雅致卻異常清冷的偏院。沒有苛待,卻也絕無半分溫情。一日三餐精致,
衣衫被褥潔凈,藥也按時送來,只是送東西的仆婦永遠低眉順眼,沉默得像一抹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