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既不耽誤家中正事，也全了小子讀書之愿。您看，可好？”
這哪里是商量？
這分明是通知！
是切割！
是徹底將自己從陳家這個泥潭中拔出來！
不沾你們的米，也不受你們的鉗制！
王氏看著陳禾那張平靜無波卻透著無比決絕的臉，嘴唇哆嗦著。
最終，只是無力地、頹然地?fù)]了揮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陳禾不再看她，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小屋，開始收拾他少得可憐的幾件衣物和視若珍寶的筆墨紙硯。
他抱著東西走向柴房，腳步沉穩(wěn)而堅定。
月光如水，灑在寂靜的院落。
陳禾在柴房角落鋪好干草，將筆墨紙硯小心地放在一塊平整的木板上。
他吹熄了那盞小小的、母親偷偷塞給他的油燈。
黑暗中，他睜著眼睛，聽著院子里隱約傳來的壓抑哭泣和斥罵聲，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釜底抽薪，已成。
天蒙蒙亮，深秋的寒氣透過柴房破舊的窗欞滲進(jìn)來。
陳禾早已起身，用冰冷的井水仔細(xì)洗了臉。
換上他唯一一件沒有補(bǔ)丁、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長衫。
這是母親李氏用攢了很久的布頭偷偷給他縫的。
他小心地將那支從“墨香閣”領(lǐng)來的毛筆、半塊墨錠和一疊裁好的竹紙包好。
又將那個沉甸甸、裝著兩個月心血的粗布錢袋貼身藏好。
推開柴房的門，院子里靜悄悄的。
只有灶房方向傳來母親李氏壓抑的咳嗽聲，和鍋碗碰撞的輕微聲響。
他看了一眼緊閉的正屋和東廂房（大房住處），沒有停留，徑直走向灶房。
李氏正佝僂著腰往灶膛里添柴火，鍋里煮著稀薄的粟米粥。
看到陳禾進(jìn)來，她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立刻涌上擔(dān)憂和不舍，“禾子……這就走了？吃過早飯再……”
“娘，不吃了?！?/p>
陳禾打斷母親，聲音溫和卻堅定，“我去鎮(zhèn)上路遠(yuǎn)，早點走?！?/p>
他走到灶臺邊，看著鍋里幾乎清澈見底的粥，又看了看母親憔悴的臉。
從懷里掏出一個小了許多、但依舊鼓囊囊的粗布小袋。
“娘，”他把小袋塞進(jìn)李氏粗糙的手中，不容她推拒，“這里頭是些錢，您收好。”
李氏的手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一縮，聲音都變了調(diào)，
“禾子！這……這是你讀書的錢！娘不能要！家里……家里再難，也不能動你這個！”
她想起昨晚的驚心動魄，想起里正的話，心有余悸。
陳禾按住母親的手，眼神平靜地看著她，“娘，您聽我說。這不是我讀書的錢。這是我抄書掙的，除去束脩和必要的筆墨開銷，剩下的一點富余。
里正公說得對，稅賦是大事，關(guān)乎全家性命。我既然姓陳，就不能真看著家里砸鍋賣鐵甚至……遭難。
這錢，就當(dāng)是我為家里盡的一份力，也是……也是全了我做兒子的本分。
您拿著，和爹、大哥商量著，該買糧買糧，該交稅交稅。不夠的，再想辦法?！?/p>
他把“做兒子的本分”幾個字，說得格外清晰。
這錢，不是給大房揮霍的，不是給陳文慶裝點門面的，更不是他屈服于什么“孝道”枷鎖。
這是他陳禾，一個經(jīng)濟(jì)獨立、心智成熟的個體，基于血緣和對父母兄長的情分。
在家族面臨生存危機(jī)時，主動伸出的援手。
是“孝順”，更是他對自己身份和責(zé)任的清醒界定。
李氏攥著那個還帶著兒子體溫的小錢袋，看著兒子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嘴唇哆嗦著，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她明白兒子的意思。
這錢，是兒子在保全自己前程的同時，
給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也是給她和丈夫、大兒子的一份體面，一份支撐。
堵住了悠悠眾口，也斬斷了大房以后覬覦的借口——他已經(jīng)為家里“盡孝”了！
“禾子……”李氏泣不成聲，只能緊緊攥著錢袋，仿佛攥著兒子的一片心。
“娘，別哭。”陳禾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我走了。您和爹，保重身體。有什么事，讓大哥去書院找我?！?/p>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大步走出了灶房，走出了那個讓他窒息又割舍不下的陳家小院。
晨霧彌漫，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一路疾行，當(dāng)巍峨的汴梁城墻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日頭已經(jīng)升得老高。
陳禾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隨著人流穿過高大的城門洞，喧鬧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
他無暇多看，按照之前打聽好的路線，直奔位于城西的“清源書院”。
書院的門樓并不奢華。
青磚黛瓦，門楣上掛著黑底金字的匾額，透著一股沉淀的莊重與書卷氣。
門口沒有想象中車水馬龍的景象，只有幾個穿著長衫的學(xué)子安靜地進(jìn)出。
陳禾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冠，邁步走了進(jìn)去。
門房是個須發(fā)花白的老者，正坐在小桌后打盹。
聽到腳步聲，抬起眼皮。
看到陳禾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長衫，腳上是沾滿泥塵的草鞋，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何事？”老者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和不易察覺的審視。
“老先生好?！标惡坦Ь吹刈饕?，“小子陳禾，特來書院報名入學(xué)?！?/p>
“報名？”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在他粗糙的手和樸素的衣著上停留片刻，“可有引薦？束脩帶足了？”
“小子無有引薦，束脩已備齊。”
陳禾坦然回答，從懷里掏出那個貼身藏好的錢袋，沉甸甸的分量足以說明一切。
老者見他態(tài)度不卑不亢，錢也備足，臉色稍霽，“嗯。隨我來吧?！?/p>
他起身，帶著陳禾穿過一道月亮門，來到一個清幽的小院。
院中一棵古柏蒼勁，樹下石桌旁，
坐著一位穿著青色細(xì)布長衫、面容清癯、留著三縷長須的中年人，正捧著一卷書細(xì)讀。
這便是清源書院的山長，周文簡。
“山長，這位陳禾，前來報名入學(xué)?！遍T房老者恭敬稟報。
周山長放下書卷，抬起眼。
他的目光平和卻深邃，像能穿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