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毒得能把人曬脫皮,汗水糊得陳禾睜不開眼。
他下意識想抬手抹把臉,卻發(fā)現(xiàn)手里攥著的不是熟悉的考古刷子,而是一把沉甸甸、磨得發(fā)亮的舊鋤頭。
掌心火辣辣地疼,幾個新鮮的水泡已經(jīng)破了皮,混著泥水。
他茫然地看著眼前大片綠油油、需要除草的低矮莊稼,
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粗糙的麻布短褂和沾滿泥巴的草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不是因為餓,而是純粹的恐慌。
“禾子!發(fā)什么愣!草都長到腳脖子了!”
旁邊一個同樣揮著鋤頭的黝黑漢子直起腰,喘著粗氣吼他。
那是他現(xiàn)在的堂兄,陳糧。
陳禾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像要冒煙。
他最后的記憶是在那座剛發(fā)現(xiàn)的宋代古墓里,眼前一黑……
再醒來,就成了這個也叫陳禾的宋朝農(nóng)夫。
幾天了?
他腦子里亂糟糟的,只勉強理清楚:現(xiàn)在是宋太宗在位,家里是汴梁城外幾十里的普通農(nóng)戶。
他是陳家二房的老二,上面有個老實巴交的大哥陳粟,下面還有個半大的妹妹陳穗。
整個陳家,除了長房那個寶貝疙瘩長孫陳文慶在鎮(zhèn)上私塾念書。
其余人,包括他爹陳大山、大伯陳大河、大伯娘、他娘、他嫂子、還有他們這些半大小子,都得在地里刨食。
“我……我有點暈……” 陳禾勉強擠出幾個字,感覺腳下發(fā)飄。
這身體太弱了,加上連續(xù)幾天的重體力勞動,他覺得自己又快撐不住了。
“暈也得干!” 陳糧不耐煩地用袖子抹了把汗。
“日頭還高著呢!文慶哥秋闈在即,全家都指著他光宗耀祖,咱們多出點力,他才能安心念書。你再偷懶,小心我爹的煙桿子!”
說完,陳糧又彎下腰,吭哧吭哧地鋤起草來,動作又快又狠。
陳禾心里堵得慌。
憑什么?
就憑陳文慶會念幾句“之乎者也”?
他一個二十一世紀(jì)的考古工作者,看得懂的古文不比那小子多?
可現(xiàn)在,他連鋤頭都拿不穩(wěn)。
他咬咬牙,學(xué)著陳糧的樣子,狠狠把鋤頭砸進泥土里,震得手臂發(fā)麻。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偏西。
田埂上傳來妹妹陳穗清脆的喊聲:“吃飯啦!吃飯啦!”
田里的人如蒙大赦,紛紛放下農(nóng)具,拖著沉重的步子往田埂邊的樹蔭下走。
陳禾幾乎是踉蹌著過去的,一屁股癱坐在樹根上,靠著樹干大口喘氣。
眼前陣陣發(fā)黑。
樹蔭下擺著幾個粗陶罐子和幾個竹籃。
陳穗正麻利地給大家分食物:
粗糙的黍米飯團,一小碟咸得發(fā)苦的醬菜,還有一罐子飄著幾片菜葉、幾乎清澈見底的湯。這就是全家的午飯。
陳禾餓得前胸貼后背,抓起一個飯團就往嘴里塞,粗糙的顆粒刮著嗓子眼,他也顧不上了。
“慢點吃,小心噎著?!?/p>
他娘李氏挨著他坐下,把自己碗里那幾片稍厚點的菜葉子夾到他碗里,聲音細細的,“禾子,臉色咋這么白?是不是累狠了?”
陳禾搖搖頭,想說話,嘴里塞滿了飯團。
“哼,二房的就是嬌氣些。” 大伯娘趙氏端著碗,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樹蔭下的人都聽見。
她眼睛瞟向不遠處,陳文慶正穿著一身干凈的細棉布長衫,慢悠悠地踱步過來,手里還拿著一卷書。
他顯然剛從私塾回來不久,臉上帶著讀書人的矜持,一絲汗都沒有。
“文慶回來啦?快坐下歇歇,吃飯!” 祖母王氏立刻招呼,臉上堆滿了笑,聲音都柔和了幾個調(diào),
“鍋里給你溫著白米粥呢,穗丫頭,快去給你文慶哥端來!念書費腦子,可得吃好點?!?/p>
陳穗應(yīng)了一聲,小跑著去了。
陳禾看著自己碗里粗糲的黍米和幾片蔫菜葉,
再看看陳文慶面前那碗冒著熱氣的、粒粒分明的白米粥,還有一小碟切得細細的醬肉,
一股說不出的憋屈直沖腦門。
他捏著飯團的手不自覺地用力,粗糙的米粒硌得掌心生疼。
“娘,” 陳禾咽下嘴里的飯,聲音有點啞,但很清晰,“我也想讀書。”
樹蔭下瞬間安靜下來。
只有幾只知了在頭頂樹上聒噪地叫著。
他爹陳大山猛地抬起頭,瞪著他:“你說啥?”
“我說,我也想讀書?!?陳禾重復(fù)了一遍,聲音大了一點,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堅決。
他看著父親驚愕的臉,看著祖母和大伯娘瞬間拉下來的臉,看著陳文慶那帶著明顯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輕蔑的眼神。
“胡鬧!” 陳大山“啪”地一聲把筷子拍在旁邊的陶罐上,
“你當(dāng)紙墨是田里長的?還是束脩不用錢糧?家里供一個文慶念書,已經(jīng)是勒緊了褲腰帶!
你大哥在地里,你娘你嫂子在家織布紡線,連你妹妹穗兒都在打豬草!
你倒好,張嘴就想讀書?你拿什么讀?拿鋤頭讀嗎?”
大伯陳大河也皺著眉開口了:“禾子,不是大伯說你。咱們莊戶人家,本分就是種地。
文慶那是天分好,先生都說他有望考取功名,那是給咱們陳家掙臉面!
你……你跟著瞎湊什么熱鬧?好好干活,等文慶出息了,咱們?nèi)叶几垂??!?/p>
“沾光?” 陳禾感覺一股血往頭上涌,他指著自己粗糙的手掌,又指著遠處大片待鋤的田地,
“沾什么光?是沾他頓頓白米粥、細棉布的光,還是沾我們這些人累死累活、吃糠咽菜的光?
都是陳家的子孫,憑什么他生下來就高人一等?我連認(rèn)字的資格都沒有?我不服!”
“混賬東西!” 祖母王氏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陳禾,“反了你了!敢這么編排你文慶哥?他是咱們陳家未來的指望!
你……你懂什么!你爹說得對,你就是個扛鋤頭的命!再敢胡咧咧,晚飯也別吃了!”
陳文慶放下了手里的粥碗,臉上那點矜持被一種優(yōu)越感取代。
他看著陳禾,語氣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勸導(dǎo)”:
“禾弟,此言差矣?!f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圣人之道,豈是人人皆可習(xí)得?需有天賦,更需家中鼎力支持。
你安心務(wù)農(nóng),便是為家族盡力了。待我他日金榜題名,定不忘照拂諸位叔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