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須口濃霧彌漫,孫權(quán)戰(zhàn)船悄然駛向曹營?!副菹?!敵軍箭如雨下,快撤吧!」
將士嘶喊幾乎被箭嘯淹沒。年輕吳主卻端坐甲板:「轉(zhuǎn)舵,換側(cè)受箭?!?/p>
十年后諸葛亮搖著羽扇講起草船借箭故事時,江東老兵在角落里捏碎了酒杯。
那晚濃霧中漂流的四千支箭上,都刻著同一個名字。第一章濡須口的風(fēng)暴前夜。
建安十八年(213 年)的正月,濡須塢的水格外冰冷刺骨。
我裹緊磨破邊的棉衣蹲在棧橋邊,看著最后幾艘蒙沖艦將箭矢卸進(jìn)庫房。
箭鏃碰撞的脆響在潮濕的霧氣里顯得尤為空洞?!赴⒑猓瑪?shù)清楚了?」老軍需官啞著嗓子問。
他眉毛上都凝著白霜。我蘸著唾沫翻開簿冊:「三號庫存箭一萬六千支,
算上剛卸的八千……還是差得遠(yuǎn)?!顾刂乜人云饋?,咳得整個佝僂的身子都在抖。
三日前曹軍先鋒張遼那場偷襲來得太兇,箭樓被燒了三座。
如今塢里每張弓能分到的箭不過十支——這仗怎么打?腳步聲踏碎了我的惶恐。
水汽彌漫的棧橋那頭,一列赤甲侍衛(wèi)簇?fù)碇蝗颂げò阈衼?。玄甲折射著微光?/p>
兜鍪下露出的下頜線條還帶著青年人的銳氣,可那雙眼睛掃過塢塞傷痕累累的箭樓時,
卻沉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吳侯!」棧橋上的人齊刷刷跪下去。孫權(quán)抬手免禮,
玄色大氅被濡須口凜冽的風(fēng)撕扯得獵獵作響。他徑直走到半塌的箭樓殘骸前,
彎腰拾起一截?zé)沟募龡U,指腹擦過碳痕下的「曹」字銘文?!钢皇H桑俊顾_口,
聲音聽不出波瀾,倒像在問今日天氣。老軍需官佝著背上前稟報損情。他越說,
周圍將士們的頭顱垂得越低,空氣滯重得能擰出水來。我盯著孫權(quán)腰側(cè)佩劍的鮫皮劍鞘,
心也一點點沉下去。「慌什么。」孫權(quán)突然打斷稟報,手指一松,焦黑的箭桿墜入濁浪。
「傳令:各船解下篷帆,割葦草編織草靶懸掛船舷——要厚?!贡妼等惶ь^,
連他身邊的老臣張昭都皺起了眉:「主公?拆帆已傷戰(zhàn)力,掛草靶豈非授敵以柄?」
這是質(zhì)疑。孫權(quán)轉(zhuǎn)身望向浩渺江水,北岸曹營連綿的燈火在夜色里如猙獰巨獸盤踞。
「兵書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轨F靄在他眉宇間聚散,「曹操等著我軍箭盡糧絕。
我偏讓他以為,我孫權(quán)要孤注一擲強攻?!?/p>
命令冰錐般刺透江霧:拆盡東吳水軍賴以機動的硬帆,換臃腫草靶蔽體。棧橋死寂,
人人如刀懸頸。第二章霧鎖大江的生死局。三日后,濃霧吞沒了長江。我蜷縮在船艉,
冰冷的木頭硌得骨頭生疼。整支艦隊像是潛行在凝固的牛乳里,
只有船槳劃破水面的粘稠聲響規(guī)律傳來。寒氣鉆進(jìn)骨縫,我打了個哆嗦,
衣襟里藏著個餿了半邊的麥餅——今早伙夫塞給我的,他說此去兇險。「嗚——」
北方遙遙傳來號角,穿透濃霧如同鬼哭。船舷上的新兵們呼吸一窒,握著長矛的手青筋畢露。
「曹營!」瞭望手聲音劈了叉。濃霧在那一刻詭異地流動,露出一隙空隙。
北岸景象撞入眼底:木寨如黑山起伏,寨墻上一列列弓手挽弓如月,
冰冷的箭鏃反射著幽幽天光??諝怏E然緊繃如拉滿的弓弦?!笒彀?!」中軍船一聲厲喝。
草靶紛紛架起,笨重的身軀懸在船舷外。遠(yuǎn)處寨墻上黑點突然膨脹——不是箭雨!
是巨大的黑影撕裂濃霧砸下來!「石砲!」尖叫聲刺破耳膜。轟??!船體劇震,
一截斷槳旋轉(zhuǎn)著從我頭頂飛過砸進(jìn)江里。右翼一艘艨艟被巨石正中船舯,
巨木爆裂聲刺入骨髓,整船攔腰折斷。人像下鍋餃子般砸進(jìn)濁浪,
撕心裂肺的呼救剛冒頭就被江水吞沒??謶侄笞∶總€人的咽喉。不是箭襲!敵軍石砲!
草靶在巨石面前如紙糊!船艙深處傳來壓抑的啜泣?!甘瞻校∪炞筠D(zhuǎn)!撤——」
左側(cè)牙將嘶吼著命令舵手,聲線尖銳欲裂。我們這葉走舸猛地側(cè)傾轉(zhuǎn)向,
甲板上眾人栽倒一片。船尾舵手已被箭雨射成了刺猬!劇痛和腥臊味驟然炸開。
我艱難地?fù)纹鹕恚吹綄O權(quán)不知何時已登上了船首最高處。他竟解開了兜鍪。
年輕的吳侯立在震耳欲聾的死亡風(fēng)暴中,玄甲肩頭赫然扎著一支尾羽猶顫的流矢,
血順著臂甲蜿蜒而下??伤麉s渾然未覺,目光穿透箭矢石砲撕裂的迷霧,
死死釘在對面曹營大纛之下,一個被眾將簇?fù)淼纳碛吧稀抢铮懿賾{欄遠(yuǎn)眺。「穩(wěn)??!」
孫權(quán)的喝令壓過所有喧囂,「收靶!各船轉(zhuǎn)向右舷——面敵!」他猛地抽出佩劍,
斬釘截鐵地指向北岸曹營,「擂鼓!」如冰水潑入沸油。船工撲向戰(zhàn)鼓,
槌頭沾著不知誰的血,絕望而狂亂地砸在鼓面上!咚!咚!咚!戰(zhàn)鼓壓過石砲與慘嚎,
將死亡號令擂進(jìn)每個幸存者的骨髓。船隊在絕望中轉(zhuǎn)向。右舷的草靶重新掛起,
直面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炮石與箭幕。第三章一箭三千江東骨。
箭嘯成了這片霧獄里唯一的噪音。叮!叮!叮!叮!
曹軍勁弩射出的鐵箭兇狠地撕咬著船舷的草靶,沉悶的撞擊聲連成一片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
整艘船在連綿重?fù)粝骂澏渡胍?。我死死扒住船舷邊一根纜繩,指節(jié)因用力而失血發(fā)白。
「舉牌!」都尉吼得破了音。后排的士兵猛地頂起高大的木楯牌。咄咄咄!
下一瞬箭雨鑿在厚木上的聲響令人牙酸,木屑四濺,幾支力透木背的箭鏃險險擦過我頭頂。
「第二排上!」又一層木楯轟然頂替而上。甲板早已濕滑不堪,粘膩液體混著江水,
每一步都在搏命。軍需隊的輔兵們冒著箭雨在齊膝深的臟水里撲騰,
徒手將釘在船板草靶上的箭矢往下拔。一聲悶哼,我旁邊一個新兵剛抓住一根箭尾,
就被一支刁鉆的弩箭射穿了手掌,鮮血飆了我一臉。霧靄被亂流撕扯得愈加怪異,
忽濃忽淡如同鬼魅。視線穿過箭雨間隙,
我駭然瞥見下游江面漂浮著一支撞角沉船殘骸——那是之前被炮石擊毀的艨艟!
桅桿上幾具尸體在濁浪中沉浮。窒息感扼緊喉嚨。船在一寸寸下沉!
右舷被扎成刺猬的草靶正吞噬著船體浮力,曹軍的箭雨仍在傾瀉不止!「快拔箭!船要沉了!
」船首傳來歇斯底里的哭喊??謶治烈甙懵?,幾個輔兵扔掉剛拔出的箭矢就想往船艙里鉆。
「頂??!」所有人渾身一震。孫權(quán)踏著沒過腳踝的水走了過來。戰(zhàn)袍被箭鏃撕開了幾道口子,
血污和泥濘混在一起。他沒看水線,
目光越過翻涌的濁浪掃向船外那片更加黑暗、更加沉寂的江面深處,那里濃霧尤其深重,
隱有火光輪廓?!改遣皇撬顾麕缀跏亲哉Z。但下一刻,
聲如驚雷炸響全船:「草靶加厚!所有備用草捆全堆上右舷!船工!給朕穩(wěn)住舵向,
朝西側(cè)那團(tuán)最黑的霧里靠!」眾將瞬間死寂。西邊?那是片淺灘暗礁!航圖上的死地!
「陛下!那是虎口礁?。 挂焕蠈⒛勘{欲裂地?fù)涔蛟诒浯坦堑乃?,「去不得!?/p>
孫權(quán)猛地俯身,一把攥住那老將肩甲將他提了起來,聲音淬著火與冰:「看那霧里火光!
是曹軍停靠運糧船的峽灣!水下必有牽繩!砲石不敢輕易朝那個方向打!
那是我們唯一的活路!想被射成篩子沉江喂魚,還是搏一線生機?」死寂。
船工把牙咬出了血,號子聲變了調(diào):「西——轉(zhuǎn)舵!朝西——」
整支艦隊如同傷痕累累的巨鯨,在暴雨般的箭嘯聲中,朝著那片黑沉沉的死亡淺灘調(diào)轉(zhuǎn)船頭。
水流方向陡然變動,船身劇顫,曹軍石砲投出的巨石拖著駭人風(fēng)響呼嘯砸下!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炸裂!水柱沖天而起,巨大的木塊混著血霧劈頭蓋臉砸來!
我本能地抱頭蜷縮,冰冷刺骨的江水混合著腥熱的液體兜頭淋下。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主艦的左后側(cè)一片狼藉。一艘護(hù)衛(wèi)艦在剛才那輪石砲轟擊中粉碎,
爆炸產(chǎn)生的巨浪和碎木將靠得最近的主艦撕開一道恐怖的傷口。船尾半塌,木茬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