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鋪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余人彥粗重的喘息和劍尖上一點寒芒在林平之咽喉皮膚上微微的顫動。汗水浸透了林平之額前的碎發(fā),匯成小溪沿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上。
他緊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身體因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微微發(fā)抖,但那雙原本帶著少年傲氣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倔強(qiáng)?!翱牟豢模】牟豢?!” 余人彥的咆哮如同野獸,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平之臉上,劍尖又往前遞了一分,冰冷的刺痛感讓林平之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下來。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達(dá)到頂點,林平之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貫穿喉嚨的剎那,一個幾乎被他遺忘的冰涼觸感猛地刺入腦海。
在他的靴筒里有一把匕首,父親林震南在他初次押鏢前,曾鄭重其事地將一柄精鋼打造的匕首塞進(jìn)他的靴筒,叮囑道:“江湖險惡,此物留作絕境自保,非生死關(guān)頭,萬不可示人!”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恐懼。說時遲那時快!林平之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身體猛地向后一縮,同時右手閃電般探入左靴筒!余人彥正全神貫注于眼前的林平之什么時候屈服,根本沒料到這看似嚇破了膽的公子哥還有后手。他甚至沒看清林平之掏出了什么,只覺得眼前寒光一閃,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便從胸口炸開!
“呃……!” 余人彥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沉悶的抽氣聲,全身的力量如同被扎破的水囊般瞬間泄盡。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那柄沒至刀柄的匕首,以及從指縫間迅速蔓延開來的、帶著詭異暗紅的血跡。他臉上的猙獰憤怒瞬間被極度的痛苦和茫然取代,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噗通”一聲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師兄!” 余人彥的師弟驚駭欲絕,發(fā)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尖叫,連滾帶爬地?fù)涞接嗳藦┥磉?。他顫抖著手扶起余人彥,入手處一片溫?zé)嵴衬?。余人彥的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師弟,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擠出幾個字:“讓…讓我爹…替我…報…仇…” 話音未落,頭猛地一歪,徹底沒了聲息。
師弟的魂都嚇飛了,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師兄就這么死了?死在這個看似文弱的福威鏢局少鏢頭手里?他驚恐地抬頭看向林平之,只見對方也正呆呆地看著自己染血的右手,臉上毫無血色,眼神空洞,仿佛還沒從剛才那致命一擊中回過神來。
史鏢頭和鄭鏢頭也完全懵了。他們本以為少鏢頭頂多挨頓羞辱,萬沒想到事情急轉(zhuǎn)直下,竟鬧出了人命!而且還是他們先動手挑釁,少鏢頭被迫反殺!這禍闖得太大了!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惶和不知所措。
余人彥的師弟哪里還敢多待?他連一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場面話都顧不上撂,生怕林平之回過神來或者那兩個鏢頭為了滅口對自己下手。
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連滾帶爬地沖出酒鋪,像只受驚的兔子般消失在小路盡頭,只留下倉皇的背影和一路揚起的煙塵。
林平之的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他看著地上迅速擴(kuò)大的血泊,看著余人彥那張凝固著痛苦和驚愕的死灰色臉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殺人了?他真的殺人了?直到史鏢頭急切地?fù)u晃他的肩膀,他才猛地驚醒,但思維依舊遲鈍麻木。
“少鏢頭!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史鏢頭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
在史、鄭兩位老江湖的指揮下,幾人手忙腳亂地將余人彥的尸體抬到酒鋪后一處僻靜的荒地。泥土被倉促地挖開,又迅速掩埋了那具剛剛還鮮活的生命??諝庵袕浡鴿庵氐难任逗托路嗤恋耐列葰猓钊俗鲊I。林平之全程如同木偶,機(jī)械地跟著動作,臉色慘白如紙。
埋好尸體,鄭鏢頭看著驚魂未定的勞德諾和岳靈珊,心知此事絕不能讓第三人知曉。他走到林平之身邊,低聲道:“少鏢頭,事已至此,必須封住這爺孫倆的口?!?他示意林平之拿出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林平之渾渾噩噩地掏出錢袋,里面是幾十兩散碎銀子和幾張銀票。鄭鏢頭一把抓過,走到勞德諾面前,強(qiáng)作鎮(zhèn)定,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老丈,今日之事,純屬意外,是一場誤會!這些銀子,權(quán)當(dāng)給二位壓驚。今日所見所聞,還請爛在肚子里,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但眼神中的威脅不言而喻。他將銀子硬塞到勞德諾手中,分量不輕。勞德諾佯裝惶恐,連連點頭:“老漢明白,老漢明白!今日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
勞德諾和岳靈珊表面順從,內(nèi)心卻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們奉命在此監(jiān)視福威鏢局,探聽《辟邪劍譜》的虛實,誰曾想竟親眼目睹了青城派掌門余滄海的獨子被林平之當(dāng)眾誤殺!這簡直是捅破了天!余滄海護(hù)短睚眥必報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獨子被殺,他豈能善罷甘休?這小小的酒鋪瞬間成了風(fēng)暴眼。勞德諾與岳靈珊交換了一個極其凝重的眼神,無需多言,此地一刻也不能再待!必須立刻將這天大的變故稟報師父岳不群!
與此同時,風(fēng)塵仆仆抵達(dá)福州的趙子寧,經(jīng)過一番周折打聽,終于鎖定了福威鏢局的位置。他毫不猶豫地在離鏢局不遠(yuǎn)的一處不起眼民宅租下房間,隨即重金雇傭了幾個當(dāng)?shù)氐牡仡^蛇和機(jī)靈的小乞丐?!敖o我盯死福威鏢局,尤其是總鏢頭林震南和他兒子林平之,任何出入的可疑人員,鏢局內(nèi)任何異常的動靜,哪怕只是夜里多了幾聲狗叫,都要立刻報我!” 趙子寧將銀錠拍在桌上,語氣不容置疑。金錢開道,效果顯著,一張無形的監(jiān)視網(wǎng)悄然籠罩了福威鏢局。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福威鏢局內(nèi)宅的飯廳里卻彌漫著一股壓抑的寧靜。林平之強(qiáng)撐著精神,面對父母關(guān)切的詢問,他只含糊地說白天押鏢一切順利,只是有些累。他不敢看父親林震南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睛,更不敢提那染血的匕首和冰冷的尸體。飯桌上的佳肴變得索然無味,一家三口的閑聊也顯得格外干澀,溫馨的表象下是林平之心驚肉跳的恐慌。
“總鏢頭!少總鏢頭!不好啦!” 鏢師陳七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飯廳,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滿臉的驚恐仿佛見了鬼。
林震南眉頭一皺,放下筷子,沉聲道:“慌什么!何事?”
“白二…白二他…他死啦!” 陳七指著外面,手指抖得不成樣子。
“什么?!” 林平之如遭雷擊,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臉色瞬間比剛才更白。白二!那個下午還和他們一起埋尸的鏢師!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眾人趕到前院,只見白二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雙目圓睜,臉上凝固著一種極度的驚駭,仿佛在臨死前看到了極其恐怖的東西。奇怪的是,他身上衣衫完整,不見任何傷口血跡。
林震南蹲下身,面色凝重地仔細(xì)檢查。他翻開白二的眼皮,探了探鼻息和頸脈,又在他胸腹各處輕輕按壓。越檢查,他的心越往下沉。全身毫無外傷,沒有中毒跡象,但林震南的手指在觸及白二胸口時,分明感覺到一絲極其細(xì)微、陰冷的異樣內(nèi)勁殘留!這絕非尋常暴斃!他強(qiáng)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站起身,對聞訊趕來的其他鏢師吩咐道:“唉,世事無常。白二兄弟怕是有什么隱疾突然發(fā)作。去賬房支一百兩銀子,厚葬白二,務(wù)必安撫好他的家小?!?他語氣沉痛,仿佛真的相信是急病所致。
林夫人也在一旁嘆息道:“是啊,世上的事很難預(yù)料,也許白二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暗疾?!?眾人聞言,雖覺蹊蹺,但總鏢頭夫婦都這么說了,也只能將信將疑地點頭。
然而,這短暫的、脆弱的平靜,被陳七又一次驚恐的尖叫徹底撕碎:“不得了了!總鏢頭!鄭…鄭鏢頭也…也死啦!”
“鄭鏢頭?!” 林震南這次再也無法保持鎮(zhèn)定,霍然起身,臉色劇變。鏢頭是鏢局的頂梁柱,接連損失,絕非小事!他大步流星跟著陳七沖出去。
鄭鏢頭的尸體倒在他自己房間的門口,姿勢扭曲,一只手還伸向門栓,似乎想開門呼救。他的死狀與白二如出一轍——七竅雖無血,但臉色青紫,雙目暴突,充滿了臨死前的絕望和恐懼。
“陳七!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林震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銳利如刀。
陳七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突然一把抓住旁邊林平之的手臂,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帶著哭腔喊道:“少總鏢頭!我們完了!一定是那個四川惡鬼!是那個被我們埋了的惡鬼來找我們報仇索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逃不掉!”
“住口!你在胡說什么瘋話!” 林平之猛地甩開陳七的手,厲聲呵斥,但聲音里的慌亂卻暴露了他的心虛。他知道,紙終究包不住火了。
林震南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無人色的兒子,又掃視了一圈周圍驚疑不定的鏢師們,沉聲道:“平兒,跟我來書房。其他人,看好鄭鏢頭遺體,加強(qiáng)戒備,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隨意走動!”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暫時壓住了現(xiàn)場的恐慌。
書房內(nèi),門窗緊閉。林平之在父親嚴(yán)厲的目光逼視下,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他顫抖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將白天在城外酒鋪如何被調(diào)戲、如何被迫動手、如何錯手殺死那個姓余的青年,以及后來埋尸、白二參與、陳七目睹等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每說一句,林震南的臉色就灰敗一分。
“姓余?四川口音?” 林震南抱著最后一絲僥幸,聲音干澀,“天底下姓余的何其多,未必就……”
“爹!” 林平之帶著哭腔打斷,“孩兒雖然慌亂,但記得清楚!那人…那人不用回身,雙腳快如閃電,瞬間就把史鏢頭和鄭鏢頭都踢倒了!那招式…詭異得很!”
林平之的話音剛落,旁邊的林夫人王夫人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失聲驚呼:“無影幻腳?!那是青城派的獨門絕技‘無影幻腳’!”
“青城派…余滄?!拇ā?林震南如同被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粉碎!他踉蹌一步,扶住書案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謶窒褚恢粺o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余滄海!那個以心狠手辣、睚眥必報著稱的青城派掌門!他的獨子,竟死在了自己兒子手里!
“史…史鏢頭呢?!” 林震南猛地想起關(guān)鍵人物,嘶聲問道。一種更不祥的預(yù)感籠罩了他。
很快,噩耗傳來:史鏢頭失蹤了!林震南強(qiáng)自鎮(zhèn)定,點齊人手,打著火把,直奔城外下午埋尸的荒地?;鸸鈸u曳,照亮了那個下午才挖開的土坑。然而,坑里埋著的,根本不是余人彥的尸體!赫然是失蹤的史鏢頭!他蜷縮在坑底,死狀與白二、鄭鏢頭一模一樣——全身無傷,面容扭曲驚駭!
“摧…摧心掌!” 林震南看著史鏢頭胸前衣物上一個淡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青色掌印邊緣,牙齒都在打顫。青城派另一門陰毒武功!這是余滄海的報復(fù)!赤裸裸的警告!下一個會是誰?平兒?還是他自己?林家…大禍臨頭了!
林家大隊人馬深夜出城、在荒地里挖出史鏢頭尸體的事情,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動靜不小。這一切,自然一絲不漏地落入了趙子寧雇傭的“眼睛”里。詳細(xì)的情報很快匯總到了趙子寧的案頭。
“青城派…余人彥…摧心掌…呵,余滄海果然動手了,夠快,夠狠!” 趙子寧看著手下送來的密報,嘴角勾起一抹復(fù)雜的弧度,似是早有預(yù)料,又帶著一絲凝重。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夜色中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惶然之氣的福威鏢局方向。不能再等了??戳终鹉线@架勢,恐怕已經(jīng)在盤算遣散鏢師、舉家潛逃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推門而出,身影迅速融入福州城潮濕而凝重的夜色之中,目標(biāo)直指那風(fēng)雨飄搖的福威鏢局。
看來,是時候了。” 趙子寧心中默念,步伐沉穩(wěn)而迅速。他知道,自己這“及時雨”,必須下在福威鏢局徹底崩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