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入丞相府那日,京城正逢十年不遇的大旱。官道兩旁的土地龜裂,空氣中浮動著塵土,
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丞相府門前那對鎮(zhèn)宅的石獅子,在毒辣的日頭下,也被曬出了幾分火氣。
管家引我入府時,眼神像在打量一件麻煩的貨物。從我洗得發(fā)白的灰色道袍,
到我腳上那雙沾滿塵土的布鞋,最后停留在我背后的桃木劍上,嘴角不著痕跡地撇了一下。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與府里那位被當(dāng)成明珠般嬌養(yǎng)的二小姐,
我這個十六年后才被尋回的真千金,實在上不得臺面。我叫沈星見。十六年前,
我是丞相府的嫡長女;十六年里,我是清風(fēng)觀里不知名姓的小道姑;而從今天起,
我將是這京城里一個古怪的笑話。師父仙逝前,將我推下了山。他說,京城將有大劫,
而我的命格,是解這死局的唯一鑰匙。他還說,塵緣未了,我需入世走一遭。我并不情愿。
于我而言,相府的亭臺樓閣,遠不如清風(fēng)觀后山那片能看到整片星空的草地。穿過九曲回廊,
管家將我領(lǐng)到一處名為“攬月閣”的院落。名字風(fēng)雅,地段卻偏僻,院中有一口枯井,
角落里堆著半人高的雜草,顯然是臨時收拾出來的。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說:“大小姐,
您暫且在此歇息。老爺和夫人正在接待貴客,晚些時候再來見您?!蔽覜]說話,
只是抬頭看了一眼院子中央那棵歪脖子槐樹。它的枝丫伸向天空,一半已經(jīng)枯死,
另一半的葉子也透著病態(tài)的黃?!斑@樹,陰氣太重,沖了宅運?!蔽业_口。
管家臉上的笑僵住了,隨即換上了一副不耐煩的神情:“大小姐,您舟車勞頓,
還是早些休息吧。”說罷,便轉(zhuǎn)身走了,步履匆匆,像是怕沾上什么晦氣。我徑直走進屋內(nèi),
一股陳舊的霉味撲面而來。我放下簡單的行囊,從懷中取出一個香囊,
里面是師父留下的草籽。他曾說,此物遇水則活,遇煞則枯。我將它掛在床頭,
香囊微微顫動,似乎在不安地示警。我此行,只為三件事:遵師命,化劫難,了塵緣。
至于親情,我從不奢求。在道觀的十六年,師父教我星象命理、奇門遁甲,
卻從未教我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千金小姐。他常說,人心比鬼神更難測,規(guī)矩比符咒更束縛。
傍晚時分,一個名喚“采綠”的丫鬟來請我,說老爺夫人有請。我隨她走到燈火通明的主廳。
廳內(nèi)珠光寶氣,熏香繚繞。上首坐著一對雍容華貴的中年男女,想必就是我血緣上的父母,
當(dāng)朝丞相沈敬言和他的夫人趙氏。沈敬言眉頭緊鎖,而趙氏則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嫌棄?!靶且姡^來見過父親母親?!鄙蚓囱缘穆曇衾锿钢还删痈吲R下。
我依著山下的禮數(shù),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沈星見,見過丞相大人,丞相夫人。
”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趙氏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放肆!十六年沒見,
教養(yǎng)都學(xué)到狗肚子里去了?見了親生父母,連聲爹娘都不會叫?”我抬眼看她,她妝容精致,
鳳釵華美,可眉宇間卻縈繞著一團黑氣,子女宮黯淡無光,顯然是為后嗣之事憂心忡忡。
“夫人的氣色不太好,”我平靜地陳述事實,“心火過旺,肝氣郁結(jié),恐有血光之災(zāi)。
”“你!”趙氏氣得拍案而起,“你竟敢咒我!”“我只是在說我看到的。
”我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夠了!”沈敬言低喝一聲,“你剛回府,就惹你母親生氣!
還不跪下認錯!”我站著沒動,目光轉(zhuǎn)向他。他的額頭倒是光亮,可官祿宮上方,
一縷黑線直沖命宮,這是官場將有大變的征兆。廳內(nèi)氣氛僵持到了極點。就在這時,
一個珠翠環(huán)繞、身著粉色羅裙的少女扶著一個老太太走了進來。少女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宛如一朵被精心澆灌的牡丹。她一出現(xiàn),就將我這株山里的雜草比得黯淡無光。
她自然就是那位取代了我十六年人生的假千金,沈語?!罢Z兒給祖母、父親、母親請安。
”她的聲音清脆動聽?!斑@是怎么了?姐姐剛回來,一家人該高高興興的才是?!彼聪蛭遥?/p>
眼中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與親近,仿佛我們真是失散多年的姐妹。但我看得很清楚,
她周身的氣運,與相府緊緊糾纏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她的命格,輕飄飄的,
像一張紙,風(fēng)一吹就破。老太太被她扶著,目光掃過我,
冷哼一聲:“這就是那個在外面野了十六年的丫頭?一身窮酸相,帶回來做什么,丟人現(xiàn)眼!
”趙氏立刻上前扶住老太太,柔聲安慰:“母親別動氣,是兒媳的錯,沒把她教好。
”一家人其樂融融,仿佛我才是那個闖入別人家宴的不速之客。沈敬言的臉色稍緩,
對沈語說:“語兒,你來得正好。你姐姐剛從鄉(xiāng)野回來,不懂規(guī)矩,你往后多教教她。
”“是,父親?!鄙蛘Z乖巧應(yīng)下,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她的手柔若無骨,
與我指腹的薄繭形成鮮明對比?!敖憬?,我叫沈語。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她笑得天真爛漫。我抽出我的手,指尖輕輕摩挲著手腕,感受著這滿屋子的虛偽。
我平靜地看著她:“我叫沈星見。我們,不是一家人。”沈語的笑容僵在臉上,
眼眶瞬間就紅了,泫然欲泣?!澳氵@是什么態(tài)度!”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帶著怒氣。我循聲望去,是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劍眉星目,面相上與沈敬言有七分相似。
這應(yīng)該就是我的親生兄長,沈子安。他快步走到沈語身邊,將她護在身后,
怒視著我:“語兒好心待你,你別不識抬舉!我們沈家,沒有你這么沒教養(yǎng)的女兒!
”我看著他,我血緣上的兄長。他的疾厄?qū)m隱有紅光,這是血光之兆。而他眉宇間的戾氣,
告訴我這血光之災(zāi)多半是他自己招惹的?!澳愕膭?,帶煞?!蔽铱粗g那柄華麗的佩劍,
“三日之內(nèi),必傷人傷己?!鄙蜃影蚕袷锹牭搅颂齑蟮男υ挘骸澳氵@妖道,胡言亂語些什么!
我這柄‘秋水’是圣上親賜,你懂什么!”我不再說話。言盡于此,信與不信,是他們的事。
這頓所謂的家宴,不歡而散?;氐綌堅麻w,采綠送來了晚飯,幾樣清粥小菜,
顯然是下人廚房里的東西。與主廳宴席上的山珍海味,判若云泥。我不在意,
只問她:“京中可有位靖王?”采綠愣了一下,點點頭:“有啊,靖王蕭決,
是當(dāng)今圣上的第四子。不過……他是個怪人。”“如何怪?”“聽說靖王殿下不信鬼神,
只信眼見為實。前些日子,為了求雨,滿朝文武都跟著國師去祭天,唯獨他沒去,
還說那是勞民傷財。”采綠壓低了聲音,“為此,圣上還罰他閉門思過呢?!蔽倚闹辛巳?。
師父曾為我卜過一卦,說我此行必有貴人相助,卦象顯示,此人身具龍氣,卻不為天命所困。
看來,就是他了。夜深人靜,我推開窗,仰望星空。紫微星黯,帝星蒙塵,
七殺、破軍、貪狼三星卻異乎尋常地明亮,隱隱呈“殺破狼”之局。天象顯示,
這不是普通的天災(zāi),而是人禍的開始。我從行囊中取出三枚銅錢,合于掌心,
心中默念京城氣運。銅錢擲出,落在桌上?!髢础X韵箫@示,生機在北,與水有關(guān)。
我閉上眼,師父的話在耳邊回響:“星見,記住,天道無情,亦有生機。
”“你要找的不是對抗天道的方法,而是順應(yīng)天道,找到那一線生機。切記,不可逆天,
只能引導(dǎo)?!蔽沂掌疸~錢,走到院中那棵歪脖子槐樹下。我能感受到,它根部深處,
盤踞著一股污濁的煞氣。這股煞氣,正與相府地下的水脈相連,如同毒藥一般,
污染著這片宅院的根基。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整個京城,就像這座相府的放大版,
看似繁華,實則根基已腐。我從懷里拿出一張黃紙符,指尖引氣,朱砂筆走龍蛇,
一道“鎮(zhèn)煞符”一氣呵成。我將符貼在槐樹的樹干上,符紙無風(fēng)自動,發(fā)出一陣微弱的金光,
隨即隱入樹皮之中。做完這一切,我回到屋里,盤膝而坐,開始每日的修行。相府的恩怨,
于我如浮云。我的戰(zhàn)場,不在這方寸后宅。我的戰(zhàn)場,在天上。在這滿城人的生死之間。
2清晨沈語帶著幾個丫鬟,捧著錦盒走來。她今天換了一身水綠色的長裙,
更襯得她膚白如雪,宛如一株沾著晨露的芙蓉。她揮退下人,親手打開一個錦盒,
里面是一套裁剪精致的粉色襦裙和全套的珠釵首飾?!敖憬?,你總穿著道袍,
外人看了會說我們相府虧待你?!彼σ庥Z氣溫柔得像是能掐出水來。
“這是我特意為你挑選的,料子是江南進貢的云錦,首飾是我最喜歡的一套,你試試?
”她的姿態(tài)做得十足,一個關(guān)愛姐姐的善良妹妹形象躍然紙上。我正在打坐,
聞言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那些華美的衣物上。云錦之上,繡著細密的纏枝牡丹,
用的金線閃閃發(fā)光,珠釵上的東珠圓潤碩大,價值不菲?!靶囊忸I(lǐng)了,但我穿不得。
”我淡淡地拒絕。沈語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為什么?是姐姐不喜歡嗎?”“五行之中,
我命格屬木,喜水忌金。”“此衣金線為飾,首飾皆為金玉,與我相克,穿上會損我氣運,
亂我心神?!蔽移届o地解釋,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好”一樣。沈語沒料到是這個答案,
愣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接話。她眼中的算計和試探還未完全褪去,
就被一層委屈的水汽蒙上了?!敖憬恪闳羰遣幌?,直說便是,
何必用這些……用這些聽不懂的話來搪塞我?”她咬著唇,聲音帶了哭腔。“我知道,
你還在為昨日的事生我的氣。”真是可笑。我為何要生她的氣?一只螞蟻,
會在意另一只螞蟻對它的看法嗎?我正待開口,母親趙氏卻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進來。
她一眼看到委屈的沈語和那套未動的衣物,頓時柳眉倒豎?!吧蛐且?!你又在作什么妖!
”她指著我的鼻子罵道?!罢Z兒一片好心,你竟如此不識抬舉!
你是不是覺得這相府容不下你,非要攪得家宅不寧才甘心!”她情緒激動,氣息紊亂,
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眉宇間那團黑氣,此刻正劇烈地翻涌著?!胺蛉耍?/p>
你動了肝火?!蔽姨嵝训?,“再不止怒,恐傷心脈。”“我用得著你來教訓(xùn)!
”趙氏氣得渾身發(fā)抖,她指著我,正要說出更難聽的話,卻突然臉色一白,身子一軟,
直直地向后倒去?!澳赣H!”沈語驚呼著扶住她。趙氏靠在沈語身上,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隨即,一股溫?zé)岬囊后w從鼻腔涌出,滴落在她華貴的衣服上。是鼻血。丫鬟們頓時亂作一團,
尖叫著“夫人流血了”、“快請大夫”。在一片混亂中,我依然盤膝坐在原處,神色未動。
血光之災(zāi),應(yīng)驗了。只是小懲,還未到大厄。趙氏被手忙腳亂地抬走了,沈語臨走前,
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除了往日的楚楚可憐,
還添上了一絲我看得懂的東西——恐懼。下人們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鄙夷,
而是混雜了敬畏與疏遠。他們開始繞著攬月閣走,仿佛這里是什么禁地。我樂得清靜。
真正的風(fēng)暴,在午后降臨。消息傳來時,我正在院中那棵歪脖子槐樹下,
研究它根部的煞氣走向。一個家丁連滾帶爬地沖進院子,聲音都變了調(diào):“不好了!
大公子……大公子出事了!”我心中并無波瀾,該來的,終究會來。等我趕到前廳時,
整個相府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沈子安躺在擔(dān)架上,臉色慘白,右臂的衣衫被血染透,
還在不斷地往外滲。他那柄引以為傲的“秋水”劍,就扔在擔(dān)架旁,劍刃上同樣沾著血,
閃著不祥的光。沈敬言鐵青著臉,在廳中來回踱步。剛緩過來的趙氏一看到兒子的慘狀,
又差點暈過去,被沈語和幾個丫鬟扶住?!霸趺椿厥?!”沈敬言對著跟回來的家丁怒吼。
“公子……公子今日在城西與人比劍,本來一直占著上風(fēng),可不知怎么的,
那劍突然不聽使喚,脫了手,反過來……反過來就劃傷了公子的手臂……”傷人傷己。
我的預(yù)言,一字不差。城里最好的大夫很快被請了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為沈子安處理傷口。
可當(dāng)他解開染血的布條時,卻倒吸一口涼氣。傷口并不算深,
可周圍的皮肉卻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黑色,仿佛是被什么毒物所侵,
還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這……這……”大夫額上全是冷汗,“相爺,
公子這傷勢太過古怪,非尋常刀劍傷,倒像是……像是中了邪氣!老夫……老夫無能為力?。?/p>
”一句話,讓整個前廳的空氣都凝固了。沈敬言的目光看向我,眼神復(fù)雜,有憤怒,有驚疑,
還有一絲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恐懼?!笆悄?!是你這妖女!”趙氏終于找到了情緒的宣泄口,
她瘋了一般要向我撲來,被沈語死死抱住,“是你咒我兒子!你這個災(zāi)星!
”我沒有理會她的哭鬧,徑直走到擔(dān)架旁,蹲下身。沈子安已經(jīng)痛得意識模糊,
但仍能感覺到我的靠近。他費力地睜開眼,看到是我,
眼中滿是怨毒和驚恐:“滾……滾開……”我伸出兩指,隔空在他傷口上方一寸處劃過。
一股陰寒的煞氣,順著我的指尖傳來。我了然于心。他比劍時心高氣傲,殺心已起,
引動了劍上早已沾染的煞氣,反噬其主?!八礼R當(dāng)活馬醫(yī)吧?!蔽艺酒鹕恚?/p>
對一旁嚇傻了的管家說?!叭堅麻w院中那棵槐樹下,取東向第一根樹根上的青苔。
再取我房中桌上的黃紙三張,燒成灰。兩者混合,用無根之水調(diào)和,敷在傷口上。
”我的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前廳里,每個字都清晰無比?!耙慌珊?!”沈敬言怒斥,
“青苔樹皮,豈能入藥!你是想害死子安嗎!”我看著他,眼神平靜:“信與不信,在你。
但再過一個時辰,煞氣入心,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說完,我便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他們的死活,與我無關(guān)。我只負責(zé)點明生路,至于他們走不走,那是他們的因果?!奥?。
”一個清朗而沉穩(wěn)的聲音,從廳外傳來。我腳步一頓,回頭望去。
只見一個身著玄色錦袍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但最引人注目的,
是他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絲毫世家子弟的浮華,只有洞察一切的冷靜和審視。
他周身的氣場干凈利落,隱有龍氣盤旋,卻不被其所累。靖王,蕭決。沈敬言等人見到來人,
皆是一驚,連忙行禮:“參見靖王殿下?!笔挍Q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免禮。
他的目光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而是徑直越過眾人,落在了我的身上?!澳憔褪巧蛐且??
”他問。我點了點頭?!氨就趼犅劊闱叭諗嘌?,沈子安三日之內(nèi),必被自己的劍所傷。
”他走到我面前,帶著一股迫人的氣勢,“可有此事?”“有?!薄澳阌质侨绾沃赖??
”“看出來的?!薄翱??”他似乎覺得這個回答很有趣,嘴角勾起一抹探究的弧度。
“本王也懂一些相面之術(shù),卻看不出這些。不如,你給本王也看一看?”他在試探我。
我抬眼,迎上他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王爺天庭飽滿,龍章鳳姿,
本是九五之尊的命格??上А蔽以掍h一頓。“可惜什么?”他饒有興致地追問。
“可惜王爺殺伐之氣過重,不信天命,不敬鬼神,以至于龍氣外泄,貴不可言,
卻也危不可測。若執(zhí)迷不悟,最終只會是‘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之局?!笔挍Q臉上的笑意,
緩緩收斂了。他盯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震驚。這些話,與他師父當(dāng)年為他批命之言,
幾乎一字不差。廳內(nèi)的氣氛愈發(fā)詭異。沈敬言的臉色已經(jīng)從鐵青變成了煞白。
蕭決沉默了片刻,突然轉(zhuǎn)頭對沈敬言道:“相爺,令郎的傷勢要緊。這位沈小姐的方法,
聽著是荒誕了些,但既然大夫束手無策,何不一試?”沈敬言張了張嘴,還在猶豫?!案赣H!
”一直沉默的沈語突然開口,她眼含淚光,對著沈敬言跪下,“救哥哥要緊?。?/p>
無論是什么方法,總要試試啊!”她這一跪,倒像是將所有的責(zé)任都推給了沈敬言,
也給了他一個臺階下。沈敬言閉上眼,對著管家吼道:“還愣著干什么!照她說的去做!
”管家如蒙大赦,立刻帶人跑向攬月閣。很快,那碗看起來像是污泥的“藥”被端了上來。
在眾人懷疑的目光中,我親自接過,用柳枝蘸著,均勻地涂抹在沈子安的傷口上。
神奇的一幕發(fā)生了。當(dāng)藥泥接觸到傷口,那青黑色的皮肉竟發(fā)出了“滋滋”的輕響,
冒起一縷黑煙。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傷口周圍的青黑色肉眼可見地褪去,恢復(fù)了正常的血色。
沈子安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來,呼吸漸漸平穩(wěn)。滿堂死寂。趙氏捂著嘴,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沈敬言的身體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而沈語,她低著頭,
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地攥著。蕭決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我。那目光里,
探究變成了濃厚的興趣?!吧蛐〗?,”他再次開口,聲音里多了一絲鄭重?!皣鴰煍嘌?,
京城大旱,是因妖孽作祟。三日后,他將在太和殿前設(shè)七星壇,祈福求雨,
屆時將選京中八字最純凈的貴女,上告蒼天?!薄吧蚨〗悖阍谄渲?。”他頓了頓,
看著我:“對此,你怎么看?”我將柳枝扔進碗里,站起身,撣了撣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方向錯了?!蔽姨痤^,望向窗外那片被烈日烘烤的天空。“旱災(zāi)的根源,不在天上,
而在地下。他求天,是緣木求魚?!薄捌咝菈_,引來的不會是甘霖?!薄岸歉蟮臑?zāi)禍。
”3沈子安的傷勢,成了相府里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我的身份也隨之變得微妙起來。
下人們不再敢明著怠慢,看我的眼神從鄙夷變成了畏懼,送來的飯食也精致了許多。
母親趙氏不再來尋我的麻煩,只是偶爾在回廊盡頭遙遙看我一眼,眼神復(fù)雜。
而我的兄長沈子安,自那日后便將自己關(guān)在房里。我偶爾路過他院外,
能聽到里面?zhèn)鱽砥魑锲扑榈穆曇?。我知道,被自己引以為傲的東西所傷,
又被自己最看不起的妹妹所救,這份恥辱與后怕,足以擊垮一個順風(fēng)順水長大的天之驕子。
變化最明顯的是父親沈敬言。一日黃昏,他獨自一人來到了我這破敗的攬月閣。
他沒有穿官服,只著一身常服,這讓他看起來少了些許丞相的威嚴,多了幾分父親的影子。
盡管,他依舊不知道該如何扮演這個角色。他看著院中那棵被我貼了符的歪脖子槐樹,
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子安的傷……多謝你?!边@是他第一次,用近乎平等的姿態(tài)同我說話。
我正在用一把小刀,雕刻一塊雷擊木,聞言頭也沒抬:“我救的是沈家的公子,
不是我的兄長。丞相大人不必言謝?!蔽业脑捪褚桓蹋M了我們之間剛剛緩和的氣氛里。
沈敬言的臉色沉了下去,但終究沒有發(fā)作。他深吸一口氣:“明日便是祈雨大典。
國師準備了三天,圣上和滿朝文武都會親臨。語兒她……”“她會成為這場災(zāi)禍的祭品。
”我打斷他,終于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而你,我的丞相父親,親手將她推上了祭壇。
”“放肆!”沈敬言的威嚴終于回到了他身上,“語兒能為國祈福,是沈家的榮耀!
你懂什么!”“我不懂為官之道,但我懂天道循環(huán)?!蔽艺酒鹕?,拍了拍手上的木屑。
“我只問你一句,自大旱以來,京中水井的水位是否在持續(xù)下降?井水的味道,
是否變得越來越苦澀?”沈敬言一愣,這是事實。京兆府每日的簡報里都有提及,
只是無人將此當(dāng)做要事?!熬┏堑孛},如人體經(jīng)絡(luò)。如今地氣枯竭,經(jīng)絡(luò)已斷,如重病之人。
你們不思如何為其疏通調(diào)理,反而用鼓樂祭祀去耗其心神,
這與給一個垂死之人灌下虎狼之藥何異?”我走到他面前,將手中雕好的小木劍遞給他看。
“這柄劍,我已去其煞。但沈子安那柄‘秋水’,煞氣已深入骨髓,需以真火重?zé)挿侥軆艋?/p>
”“京城也是一樣,小病不治,拖成大病。祈雨大典,就是那最后一味催命的毒藥。
”他看著我,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謶?、懷疑、掙扎,在他眼中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