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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鐵屑 青菜肉絲面不要面 117851 字 2025-07-05 0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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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啪…噼啪…”

老算盤趙得柱的算盤珠子聲,如同廟里唯一活著的、固執(zhí)的心跳,在渾濁的空氣中微弱而頑強地搏動著。他蜷在角落的陰影里,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木珠上撥弄,每一次輕響都像是在為這破敗河神廟里彌漫的絕望敲打著喪鐘。他念念有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計算著那幾塊發(fā)霉窩窩頭的“市值”和那堆破銅爛鐵的“虧損”,仿佛這是支撐他不至于立刻崩潰的最后一道堤壩。

“……霉點三成七,按市價折算……虧,血虧……”他嘟囔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算盤上最終定格的幾顆珠子,仿佛那上面刻著他所剩無幾的陽壽。

陳礪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河神泥像基座,左肩的傷口像一塊不斷被灼燒的烙鐵,持續(xù)的、深沉的鈍痛與失血帶來的寒意交替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的痛楚,讓眼前本就昏暗的景象時而模糊,時而旋轉(zhuǎn)。他低著頭,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凝聚在右手掌心里那塊銹跡斑斑的鐵片上。

他用左手的拇指指腹,極其緩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鐵片粗糙的表面。動作機械而專注,仿佛要將那層暗紅如血痂的銹蝕完全磨去,露出底下可能早已不存在的、冰冷的金屬本質(zhì)。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帶來一絲異樣的、微弱的清明,暫時壓過傷口的灼痛和腦海中的眩暈。指腹摩擦著凹凸不平的銹粒,發(fā)出細(xì)微的、幾不可聞的沙沙聲,成了他隔絕周遭混亂的唯一屏障。

鐵銹的粉末沾染了他本就污穢的手指,暗紅色的碎屑落在深色的軍裝褲上,與肩頭那片早已凝固發(fā)黑的血跡融為一體。他沉默著,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正在緩慢風(fēng)化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緩慢擦拭的動作,證明著這具軀殼里還殘存著一絲生機。趙得柱那番尖刻的“垃圾筐”論調(diào),如同投入深潭的污物,在他心湖的死寂里沉沒,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真正蕩起。麻木,是他此刻唯一的盔甲。

廟宇里依舊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污濁氣息。油脂火把燃燒的噼啪聲、角落里傷員的痛苦呻吟、孩子壓抑的抽泣、潰兵們粗重而帶著戒備的呼吸,還有黃水生偶爾發(fā)出的、帶著痛楚和驚懼的哼哼唧唧,交織成一片低沉的、令人煩躁的背景噪音。

就在這時——

“轟!”

一聲沉悶的、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巨響,猛地撕裂了廟宇里的混沌!

不是爆炸那種撕裂空氣的尖嘯,更像是一口巨大的、朽爛的棺材被重錘狠狠砸上蓋子!聲音短促、壓抑,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震顫感,瞬間穿透了墻壁和空氣,狠狠撞在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上!

整個河神廟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悶響震得搖晃了一下!空氣凝固了半秒!

“噼啪!”

趙得柱手中的算盤珠子發(fā)出一聲格外刺耳的碰撞聲——是他受驚之下猛地?fù)軄y了珠子。他佝僂的身體劇烈一抖,像只受驚的兔子,瞬間縮緊了脖子,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瞪大,死死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大殿后墻!

“啊——!”

緊接著,一聲充滿了極致恐懼、幾乎不似人聲的凄厲尖叫,猛地從廟宇后方的某個位置爆發(fā)出來!那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而扭曲變調(diào),尖銳得能刺破耳膜!

死寂被徹底打破了!

廟內(nèi)的所有人,無論是麻木的潰兵,還是驚懼的難民,包括地上呻吟的黃水生和那個抱著傷腿的倒霉蛋,全都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身體猛地繃緊,目光齊刷刷地、帶著驚恐和茫然,投向大殿后方那扇通往廟后小院、早已破敗不堪的木門!剛才那聲悶響和此刻這聲尖叫,無疑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陳礪擦拭鐵片的動作驟然僵住!

那聲沉悶的、如同大地腹腔深處發(fā)出的嗚咽,狠狠撞在他本就因傷痛而緊繃的神經(jīng)上!不是爆炸的沖擊波,卻帶著一種更原始、更令人不安的震顫,仿佛某種沉睡在地底深處的兇獸被驚醒,重重地翻了個身。

他猛地抬起頭!

深潭般的眼底,那片凝固的死寂瞬間被撕裂!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源于無數(shù)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所錘煉出的、對毀滅性聲響近乎本能的警覺!左肩的劇痛在這一刻被強行壓制下去,一股冰冷的氣流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梁!

他幾乎是憑借著肌肉記憶,右手五指猛地收攏,將那枚冰冷的、沾滿銹粉的鐵片死死攥在掌心!尖銳的棱角硌進(jìn)皮肉,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讓他混亂的意識驟然聚焦!

“后……后頭!雷……雷子……雷子沒響!”一個變了調(diào)的、帶著哭腔的年輕聲音,磕磕絆絆地從廟后傳來,證實了那并非幻覺!

陳礪沒有半分猶豫!

他強忍著左肩撕裂般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強烈眩暈,用沒受傷的右手猛地?fù)巫〉孛?!身體爆發(fā)出遠(yuǎn)超當(dāng)前狀態(tài)的力量,如同受傷的猛獸強行躍起!動作因為傷痛而帶著明顯的傾斜和踉蹌,但速度卻快得驚人!

“噗通!”旁邊一個離得近的潰兵被他撞得一個趔趄,驚叫著摔倒在地。

陳礪看也沒看,拖著沉重虛浮的腳步,一步深一步淺,卻目標(biāo)明確地沖向大殿后方那扇破敗的木門!他撞開擋路的破筐爛木,帶起一陣嗆人的塵土。左肩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動作,再次涌出溫?zé)岬囊后w,迅速浸透了勒緊的布條,在身后滴落下零星的紅點。

“團(tuán)……團(tuán)長?”縮在墻角的矮個押送兵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驚懼和茫然,但陳礪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破門之后。

廟后是一個狹小的、長滿荒草的院子,原本可能是僧人堆放雜物或種菜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和叢生的荊棘。幾根腐朽的梁木歪斜地倒在墻角,上面爬滿了枯死的藤蔓??諝饫飶浡睗竦耐列任逗椭参锔瘮〉臍庀?。

此刻,這小院的景象卻讓人頭皮發(fā)麻。

院子中央,靠近一面半塌土墻的角落,地面被炸開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淺坑,直徑約莫一尺多,坑壁焦黑,還冒著縷縷嗆鼻的、帶著濃烈硝磺味的青煙??又車哪嗤帘幌品?,草皮被撕裂,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濕土。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未完全燃燒的火藥味,混雜著泥土的腥氣。

一個穿著過于寬大、打著補丁的新軍裝的年輕士兵,此刻正癱坐在距離淺坑不到三步遠(yuǎn)的泥地上。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眼睛瞪得溜圓,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渙散放大,死死地盯著那個淺坑。他的身體像篩糠一樣劇烈地顫抖,雙手死死地?fù)高M(jìn)身下的泥地里,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顯然剛才那聲凄厲的尖叫就是出自他口。一股刺鼻的尿臊味從他身下彌漫開來,在硝煙味中格外突兀。

而讓陳礪瞳孔驟然收縮的,是站在淺坑邊緣的那個身影。

那是一個極其魁梧的漢子!

身高足比陳礪高出半個頭,肩膀?qū)掗煹萌缤T板,將身上那件同樣破舊、沾滿油污和泥垢的工兵制服撐得緊繃繃的。粗壯的脖頸上青筋虬結(jié),連接著一張方闊、棱角分明的臉膛。這張臉飽經(jīng)風(fēng)霜,皮膚粗糙黝黑,像被砂紙打磨過,刻著幾道深深的皺紋。濃密的眉毛如同兩把刷子,此刻緊緊擰在一起,在眉心刻下一個深重的“川”字。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側(cè)的耳朵。

那里裹著一大塊臟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布條歪歪扭扭地纏在頭上,緊緊包裹著左耳的位置。布條邊緣滲出深褐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跡混雜著泥土和汗?jié)n,散發(fā)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敗的腥氣。這骯臟的裹布,與他整個人粗獷魁梧的體魄形成一種刺目而詭異的對比。

此刻,這個魁梧的漢子——雷猛,花名冊上的“啞炮”——正如同生了根的鐵塔般,釘在那個冒著青煙的淺坑邊緣。他沒有看癱在地上的新兵,也沒有看沖進(jìn)來的陳礪。

他的目光,死死地、空洞地,盯著淺坑中心。

坑底,靜靜地躺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極其簡陋、甚至可以說是粗劣的土造地雷。外殼是用厚實的陶罐或者瓦甕碎片粗糙地拼接起來的,外面用浸了桐油的麻繩和鐵絲胡亂地捆綁固定,顯得歪歪扭扭。引信的位置,一根粗糙的、明顯是自制的導(dǎo)火索從罐體上方的一個小孔里伸出來,此刻已經(jīng)被剛才那聲悶響徹底炸斷,只剩下短短一截焦黑的茬口,無力地耷拉著。罐體本身在爆炸的沖擊下裂開了幾道大縫,露出里面填充的、黑乎乎的、尚未完全燃燒的土制火藥粉末和一些碎鐵片、小石子,散發(fā)著一股濃烈刺鼻的硝煙和硫磺的混合氣味。

顯然,這是一個“啞炮”。它響了,但沒有完全響。預(yù)期的毀滅性爆炸被某種原因扼殺在了萌芽,只留下這個丑陋的淺坑和嗆人的青煙。

雷猛就那樣站著,魁梧的身軀像一尊凝固的、飽受風(fēng)霜侵蝕的石像。他粗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恐懼,沒有慶幸,甚至連一絲后怕都沒有。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見底的空洞。那雙原本應(yīng)該銳利或兇悍的眼睛,此刻如同兩口枯竭的深井,失去了所有的神采,茫然地、直勾勾地“釘”在坑底那個啞火的怪物上。仿佛他的靈魂,也隨著那根被炸斷的導(dǎo)火索,一同被截斷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只有淺坑里冒出的縷縷青煙在無聲地扭曲升騰,以及癱在地上的新兵那抑制不住的、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陳礪站在破敗的門框下,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硝煙和土腥味,刺激著他受傷的肺腑。左肩的傷口在剛才的奔跑后,如同被燒紅的鐵釬反復(fù)捅刺,痛楚尖銳地沖擊著他的意識,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順著鬢角和下頜不斷滾落。

但他的目光,卻銳利如鷹隼,穿透彌漫的青煙和痛苦帶來的眩暈,死死鎖在院子中央那個詭異而危險的場景上——魁梧漢子空洞的眼神,坑底那個裂開的啞雷,以及癱軟在地、幾乎被嚇瘋的新兵。

危險并未解除!

那土制地雷雖然外殼開裂,引信炸斷,但里面填充的大量黑火藥并未完全燃燒!那些裸露的、黑乎乎的火藥粉末和尖銳的碎鐵片,如同蟄伏的毒蛇,隨時可能因為任何一點輕微的震動、火星,甚至僅僅是風(fēng)吹動一塊小石子滾落進(jìn)去,而再次被引爆!而那個新兵,距離啞雷不過三步之遙!

就在陳礪強忍著眩暈和劇痛,準(zhǔn)備開口厲聲喝止任何靠近的瞬間——

異變陡生!

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猛地砸中了天靈蓋,雷猛那空洞茫然的眼神驟然碎裂!

一股狂暴的、赤紅的、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怒火,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火山巖漿,瞬間從他魁梧軀體的每一個毛孔里噴發(fā)出來!他布滿血絲的雙眼猛地瞪圓,眼白瞬間被猩紅的血絲爬滿,額角和脖頸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凸!那張方闊黝黑的臉龐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猙獰如同廟里那尊殘破的怒目金剛!

“啊——!?。 ?/p>

一聲炸雷般的、充滿了暴戾、狂躁和巨大挫敗感的怒吼,猛地從他胸腔深處爆發(fā)出來!這吼聲如同受傷猛獸的咆哮,帶著毀天滅地的狂暴氣息,瞬間壓過了新兵的牙齒打顫聲,狠狠撞在破敗的院墻和每個人的耳膜上!連院墻上的浮土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癱在地上的新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咆哮嚇得魂飛魄散,身體猛地一抽,兩眼翻白,徹底暈死了過去。

而雷猛,在發(fā)出這聲驚天動地的怒吼的同時,身體已經(jīng)如同失控的攻城錘般動了!

他猛地俯身,右手如同鐵鉗般探出,一把抄起斜插在淺坑旁邊泥土里的一樣?xùn)|西!

那是一把工兵鏟!

鏟頭碩大、厚重,邊緣磨得有些發(fā)亮,顯然經(jīng)常使用,但鏟身和木柄上同樣沾滿了泥垢和油污,透著一股粗糲的實用感。此刻,這把沉重的工兵鏟被他那只筋肉虬結(jié)、布滿老繭的大手緊緊握??!

沒有任何停頓!沒有任何思考!

雷猛如同瘋魔附體,借著俯身抄鏟的勢頭,腰腹猛地發(fā)力,全身的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灌注到那條粗壯的右臂之上!沉重的工兵鏟被他高高掄起,劃破彌漫著硝煙的空氣,帶起一陣令人心悸的嗚咽風(fēng)聲!

他雙目赤紅,死死盯著坑底那個裂開的、丑陋的、沉默的土造地雷,仿佛那是他畢生的仇敵!那眼神里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瘋狂!

“響?。?!”他再次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唾沫星子從扭曲的嘴角飛濺而出,“你他娘的倒是給老子響啊?。?!”

最后一個“啊”字還在空氣中震蕩,那把被灌注了狂暴力道的工兵鏟,已經(jīng)裹挾著開山裂石般的威勢,朝著淺坑中心那個啞火的、危險的土造地雷,狠狠地、義無反顧地砸了下去!

鏟刃破風(fēng),寒光一閃!

這一下若是砸實,那坑底裸露的、極度敏感的黑火藥和碎鐵片,必將被瞬間引爆!這狹小的院子,連同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將被狂暴的沖擊波和致命的破片撕成碎片!

陳礪的心臟在這一刻幾乎停止了跳動!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他想沖過去阻止,但左肩撕裂般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強烈虛脫感,讓他身體僵硬,根本無法在電光火石間做出有效反應(yīng)!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死亡的鏟刃,帶著毀滅的呼嘯,朝著死亡的中心落下!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shù)倍。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生死立判的瞬間!

陳礪那雙因劇痛和眩暈而布滿血絲的、深陷的眼睛,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極致的危機和混亂中,捕捉到了一個極其細(xì)微、卻又清晰無比的畫面——

雷猛那魁梧的身軀,在狂暴發(fā)力、掄鏟下砸的整個過程中,無論是俯身抄鏟的起始動作,還是揮臂蓄力的過程,亦或是最后那帶著萬鈞之力落下的瞬間,他那雙沾滿泥污的、穿著破舊草鞋的大腳,如同生了根般,始終穩(wěn)穩(wěn)地釘在淺坑邊緣那片相對堅實、未被爆炸松動的硬土上!

他的身體重心控制得異常穩(wěn)定,狂暴的動作絲毫沒有影響到下盤的根基。

而更關(guān)鍵的是——

那柄帶著死亡風(fēng)聲、狠狠砸落的工兵鏟!

它的落點!

鏟頭那厚重鋒利的刃口,帶著開碑裂石的力量,目標(biāo)卻并非啞雷那裂開的、暴露著黑火藥的脆弱罐體!

而是——

“哐啷?。?!”

一聲沉悶到極致、如同重錘砸在實心鐵砧上的巨響,猛地在小院中炸開!

火星四濺!

沉重的工兵鏟,精準(zhǔn)無比地、狠狠地砸在了啞雷旁邊——距離那裂開的、填充著火藥和碎片的陶罐邊緣,僅僅只有不到半寸距離——一塊半埋在地里的、堅硬的青石板上!

堅硬的鏟刃與青石猛烈撞擊!

刺眼的火星如同驟雨般迸射開來!幾顆滾燙的火星甚至濺到了啞雷裂開的縫隙邊緣,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瞬間燒焦了邊緣的麻繩和一點裸露的火藥,騰起幾縷焦糊的青煙!空氣里彌漫開一股皮肉燒焦般的怪異氣味!

巨大的反震力順著木柄傳來,震得雷猛那粗壯的手臂都猛地一顫,虎口瞬間崩裂,滲出血絲!但他仿佛毫無知覺,赤紅的雙眼依舊死死盯著坑底,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不甘的“嗬嗬”低吼。

那塊堅硬的青石板,在重?fù)糁铝验_了一道清晰的縫隙,碎石飛濺!

而那個裂開的土造地雷,就在鏟刃落點咫尺之遙,靜靜地躺在坑底,只是被震得微微跳了一下,幾片碎陶片從裂縫處崩落,露出更多黑乎乎的火藥粉末。它依舊沉默著,如同一個冰冷的嘲諷。

沒有爆炸。

致命的火藥沒有被鏟刃直接撞擊,也沒有被迸射的、足以引燃的火星徹底引爆。那幾顆濺在火藥邊緣的火星,僅僅燒焦了表層,便迅速熄滅了。

狂暴的毀滅,在最后半寸的距離,被一種近乎神跡般的精準(zhǔn),強行中止了。

陳礪依舊僵立在破敗的門框下,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本就濕冷的軍裝。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火星濺向啞雷的瞬間,他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此刻,看著那依舊沉默的啞雷和旁邊碎裂的青石板,他才感到一股遲來的、劫后余生的冰冷寒意,順著脊椎骨一路爬升。

他劇烈地喘息著,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剛才那極致的、令人窒息的危險。左肩的傷口在高度緊張后的松懈下,傳來一陣陣鉆心的、幾乎讓他昏厥的劇痛。

但他的目光,卻如同最銳利的探針,死死鎖在雷猛身上。鎖在他那雙依舊赤紅、卻透著一絲茫然和巨大挫敗的眼睛上,鎖在他那只緊握著工兵鏟、虎口崩裂滲血的大手上,更鎖在他那雙自始至終都如同鐵樁般穩(wěn)穩(wěn)釘在安全位置、未曾踏入淺坑周圍松軟危險地帶半步的大腳上。

那精準(zhǔn)的落點!那毫厘不差的距離把控!那在狂暴失控的情緒洪流中,依舊如同本能般死死堅守的、對爆炸物危險區(qū)域的規(guī)避!

這絕非巧合!

這絕不是靠運氣能解釋的!

這深深刻在骨子里、融進(jìn)血液中的精準(zhǔn)判斷和距離感,是在多少次與死神共舞、在多少噸炸藥的硝煙中淬煉出來的本能?!

陳礪深陷的眼窩里,那潭死水般的沉寂深處,第一次,燃起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帶著驚異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探究的火苗。他死死盯著那個魁梧的、狂暴后陷入茫然的身影,以及他左耳上那塊骯臟的、滲著污漬的裹布。

啞炮……雷猛……

花名冊上冰冷的“玩忽職守(導(dǎo)致重大事故?)”字跡,此刻與眼前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猛烈地重疊在一起。

“雷……雷爺……”癱在泥地里那個被嚇暈的新兵,此刻悠悠轉(zhuǎn)醒,一睜眼就看到雷猛那魁梧如魔神般的身影和手中寒光閃閃的工兵鏟,頓時又嚇得魂飛魄散,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如同垂死小獸般的哀鳴,手腳并用地向后蹭去,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濕痕。

雷猛似乎被這聲微弱的呼喚驚動。他赤紅的雙眼微微轉(zhuǎn)動,茫然地掃了一眼地上驚恐萬狀的新兵,又緩緩低下頭,看向坑底那個依舊沉默的、裂開的啞雷。他眼中的狂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空洞和疲憊??嗟纳碥|晃了晃,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

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極其低沉、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握著工兵鏟的手,緩緩地、無力地垂了下來。沉重的鏟頭拖在泥地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管那個啞雷。佝僂下那寬厚得嚇人的肩膀,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著院子最角落、一堆腐朽的梁木后面走去。背影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頹喪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沉重的陰影。

陳礪依舊靠在冰冷的門框上,沒有動。掌心里,那塊冰冷的、沾滿銹粉的鐵片,被他無意識地攥得更緊,棱角深深陷入皮肉。

他默默地看著雷猛消失在那堆腐朽梁木的陰影里,目光又落回院子中央那個冒著青煙的淺坑,以及坑底那個裂開的、沉默的死亡造物。

廟宇的喧囂似乎被隔絕在了身后的小門外。小院里,只剩下硝煙未散的刺鼻氣味,泥土被翻開的腥氣,還有那揮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危險余韻。

他緩緩低下頭,再次看向自己緊握的右手。攤開手掌,那塊暗紅色的鐵片靜靜躺著,粗糙的表面,被他的汗水、血污和銹粉沾染得更加斑駁。

他伸出左手拇指的指腹,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再次開始緩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起來。

沙…沙…沙…

細(xì)微的摩擦聲,在死寂的小院里,顯得格外清晰。


更新時間:2025-07-05 01: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