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劉府大廳
晨曦微露便已灑滿衡山城,劉府內外張燈結彩,賓客如云。江湖各路豪杰齊聚一堂,為衡山派名宿劉正風的金盆洗手大典道賀。大廳內,楠木桌椅光可鑒人,茶香氤氳,笑語喧嘩,一派喜慶祥和。
劉正風身著嶄新的錦緞長袍,面帶春風,正與幾位掌門寒暄。他目光掃過廳內濟濟一堂的賓客,卻在掠過某個空位時,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他轉向侍立一旁的弟子米為義,壓低聲音問道:“青城派的余觀主怎么還沒到?莫不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擱了?那也不應該啊,都這么多天過去了,縱有天大的事情也該處理完畢了吧?”言語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余滄海雖非五岳劍派中人,但在川蜀武林地位舉足輕重,他的缺席,總讓劉正風有些意外。
米為義立刻躬身,恭敬回道:“師父,弟子那日確是親自快馬加鞭趕往四川青城山,親手將您的書信呈交余觀主。余觀主當時便應允了,言道定會在您金盆洗手大典之前親至衡山城道賀。至于為何至今未至……弟子實在不知緣由?!?/p>
劉正風聞言,輕輕嘆了口氣,擺擺手道:“罷了,想必是途中遇上了什么脫不開身的要緊事。吉時將至,金盆洗手大典即將開始,先去準備吧?!彼麖妷合滦念^那點疑慮,臉上重新堆起笑容。
不多時,米為義捧著一個金光燦燦、擦拭得锃亮的純金臉盆,步履沉穩(wěn)地步入大廳。盆口覆蓋著一條嶄新的素白毛巾,更襯得金盆貴氣逼人。眾人的目光瞬間被這象征著江湖生涯終結的器物所吸引,廳內喧嘩聲漸漸低了下去。
劉正風深吸一口氣,從大廳正中的太師椅上站起身,雙手抱拳,向著四方團團作揖,朗聲道:“劉正風何德何能,承蒙各位英雄前輩、同道好友屈駕光臨,參加小弟今日這金盆洗手之慶典!各位遠道而來,這份厚誼隆情,劉某感銘五內,有生之年定當銘記不忘!”
“劉三爺客氣了!”“正風兄言重了!”“此乃武林盛事,理當前來觀禮!”廳內頓時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應和聲,泰山天門道長、恒山定逸師太、華山岳不群等掌門也紛紛拱手回禮,臉上或帶著惋惜,或帶著理解。
就在這賓主盡歡、氣氛融洽之際,劉正風的大弟子向大年神色略顯匆忙地快步走進廳內,在劉正風耳邊低語:“師父,門外通報,張大人駕到!”
劉正風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難以抑制的喜悅光芒,臉上的笑容幾乎要溢出來:“快!立刻開門,為師親迎!”話音未落,他已一馬當先,步履輕快地向著廳外迎去。
劉正風這異乎尋常的熱情舉動,自然落在了滿堂賓客眼中。泰山派掌門天門道長濃眉緊鎖,率先按捺不住,低聲道:“奇怪!劉師弟乃是江湖中人,素來以俠義為先,怎會與官府中人如此熟識?”他粗獷的聲音雖低,卻清晰地傳入了周圍幾位掌門耳中。
定逸師太臉上也滿是困惑:“阿彌陀佛。劉師兄此舉,著實令人費解。他究竟意欲何為?”
華山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神色平靜,手捋長須,眼中卻閃過一絲精光,接口道:“天門師兄、定逸師姐,何必在此猜測?劉師弟既已出迎,我等跟出去一看,自然便知分曉?!彼哉Z溫和道。
幾位掌門及門中重要人物聞言,紛紛起身,隨著人群涌向廳外。
剛走出大廳不遠,眼前的一幕便讓所有江湖豪杰瞬間屏息,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只見庭院之中,衡山派名宿劉正風竟雙膝跪地,頭顱低垂,向著一名身著綠色官袍、頭戴烏紗的中年男子,口中清晰而恭謹?shù)馗吆簦骸安菝駝⒄L,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綠袍官員神情倨傲,手持一卷明黃耀眼的圣旨,待劉正風叩拜完畢,方才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地高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jù)湖南省巡撫奏知,衡山縣庶民劉正風,急公好義,功在桑梓,弓馬嫻熟,才堪大用。著實授參將之職,賜冠帶。望爾克盡職守,報效朝廷,不負朕望。欽此!”
“微臣劉正風,叩謝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劉正風聲音洪亮,帶著難以言喻的激動,再次重重叩首,方才雙手高舉,恭敬地接過那卷沉甸甸的圣旨。他站起身,臉上容光煥發(fā),與那張大人熱切地攀談起來,言語間滿是感激與對未來的憧憬。
這邊劉正風與官老爺言笑晏晏,春風得意,那邊以天門、定逸、岳不群為首的武林群豪,卻個個臉色陰沉,面面相覷。許多人下意識地微微搖頭,嘆息聲雖低,卻匯聚成一股無聲的浪潮。天門道長更是臉色鐵青,鼻孔里重重哼了一聲,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之事。
華山派掌門千金岳靈珊年紀尚小,心直口快,扯了扯父親岳不群的衣袖,低聲道:“爹呀,我看劉師伯這個‘參將’,八成是花了大把銀子捐來的吧?”她語氣中帶著一絲不以為然的天真。
岳不群眉頭微蹙,低聲斥道:“靈珊!休得胡言!此乃劉師伯自家之事,是福是禍,自有其考量。我等身為賓客,謹言慎行方是正理。”話雖如此,他望向劉正風背影的眼神,卻深邃難測。
送走了公務繁忙的張大人,劉正風捧著圣旨,如同捧著稀世珍寶,重新回到氣氛已變得微妙而壓抑的大廳。他將圣旨端端正正地供奉在廳中最顯眼的桌臺之上,仿佛那便是他新身份的象征與護身符。
他環(huán)視一周,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賓客,朗聲道:“各位武林同道!今日小弟金盆洗手,從此退出江湖,不再過問武林中事。個中緣由,想必大家方才已然親眼所見。劉某承蒙圣上隆恩,已受朝廷冊封,做了這參將之職!”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宣告般的決絕,“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瘡慕裢?,劉正風便正式退出武林!凡我門下弟子,若有不愿隨劉某效忠朝廷,欲改投別派門下的,劉某絕不阻攔,悉聽尊便!”
“今日邀請各位英雄前來,便是想請大家做個見證!他日各位若再蒞臨衡山城,仍是我劉某的好朋友,劉某必定掃榻相迎!只不過……”劉正風的聲音陡然轉沉,斬釘截鐵,“江湖中的種種恩怨是非,武林門派的紛爭糾葛,請恕劉某從此不再過問!”
他這番話一出,廳內瞬間一片嘩然!
“劉師弟!”天門道長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跨前一步,聲若洪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人各有志,本也無話可說!你一心想做官,我們這些江湖草莽,自然無權阻止!可是!”他話鋒一轉,如同利劍出鞘,“劉師弟你在江湖上數(shù)十年,行俠仗義,鋤強扶弱,深得同道敬仰,俠名遠播!如今竟為了朝廷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參將’祿位,便向那些官老爺卑躬屈膝,行此跪拜大禮!你捫心自問,此舉難道不怕有損你半生俠義之名?不怕天下武林同道在背后恥笑你劉正風貪慕虛榮、背棄江湖嗎?!”天門道長性情剛烈,嫉惡如仇,這番質問擲地有聲,如同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也狠狠砸在劉正風臉上,頓時讓他臉上的笑容僵住,尷尬之色難以掩飾。
定逸師太也緊跟著站了出來,她雖為女尼,聲音卻清越有力,帶著痛心與規(guī)勸:“阿彌陀佛!天門師兄所言極是!劉師兄,官場如海,深不可測。江湖雖險,卻自有其道義規(guī)矩。你此舉無異于自投樊籠,棄明投暗!望劉師兄三思而后行啊!”
面對天門道長如刀似劍的質問和定逸師太懇切的規(guī)勸,劉正風臉上的尷尬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平靜。他對著兩人深深一揖,語氣卻毫無轉圜余地:“劉某在此,謝過定逸師姐、天門師兄的關心!只是……”他抬起頭,目光堅定地掃過眾人,“劉某心意已決!”
定逸師太與天門道長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失望與無奈。天門道長重重一跺腳,長嘆一聲:“罷!罷!罷!既然你劉正風執(zhí)迷不悟,鐵了心要去做那朝廷鷹犬,我天門也無話可說!”定逸師太也雙手合十,低宣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既然劉師兄心意已決,貧尼……也不便再多言了?!眱扇藥е镣磁c疏離,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劉正風對著他們的背影再次拱手:“多謝兩位成全!”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解脫。
他隨即轉身,再次面向滿堂賓客,抱拳朗聲道:“各位英雄!劉某今日在此立誓:從此江湖恩怨,門派爭執(zhí),凡屬武林之事,劉某絕不再插手半分!若有違此誓——”他話音未落,侍立一旁的弟子向大年“鏘啷”一聲,已從腰間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雙手平舉,橫在劉正風面前。
劉正風目光如電,右手倏地探出,食中二指并攏如戟,閃電般夾住了那精鋼打造的劍身。只見他面色一凝,丹田內力疾吐,貫注于雙指之上,猛地一錯!
“錚——!”
一聲刺耳的金鐵斷裂聲驟然響起!那柄百煉精鋼的長劍,竟被他以血肉之指生生夾斷!半截斷劍“當啷”落地,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廳中回蕩,如同敲擊在每個人的心坎上。這一手精純深厚的內力顯露無遺,卻也充滿了自絕后路的悲壯與決絕。廳內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嘆與倒吸冷氣之聲。
緊接著,在劉正風的示意下,向大年與米為義神色肅穆,一左一右走向大廳中央擺放的金盆。兩人同時伸手,鄭重其事地掀開了覆蓋在金盆之上的那條素白毛巾。
金光閃耀!那純金打造的臉盆在眾多燭火映照下,流淌著令人目眩的光芒,盆中清水微漾,映照著廳堂穹頂,也映照著無數(shù)雙復雜難明的眼睛。
劉正風最后環(huán)視了一眼這承載了他半生榮耀與記憶的廳堂,目光在供奉的圣旨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變得無比堅定。他深吸一口氣,在數(shù)百道目光的注視下,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那決定命運的金盆。大廳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緊緊追隨著他那只即將浸入水中的手。
他站定在金盆之前,緩緩抬起雙臂,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了保養(yǎng)得宜、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他微微俯身,雙手向著那金盆探去
指尖離那澄澈的水面,僅余三寸!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且慢——?。。 ?/p>
一聲暴喝,如同旱地驚雷,裹挾著強大的內力,猛地從大廳之外炸響!這聲音尖銳、霸道、不容置疑,瞬間撕裂了廳內凝重的寂靜,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
劉正風的手,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縛住,驟然僵在半空!
眾人駭然變色,齊齊循聲望去!
只見大廳門口,不知何時已立著一條人影!來人身材高瘦,面容冷峻,身穿一襲醒目的深紫色長袍,更顯氣勢逼人。他手中高舉著一面玄黑色的三角令旗,旗面在涌入廳堂的氣流中獵獵作響,旗中央,一個金線繡成、筆力遒勁的“令”字,在光影下熠熠生輝,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威嚴!
“五岳盟主……令旗?!”岳不群瞳孔驟然收縮,失聲低語,不自覺地站起來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