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坐落于衡陽城心臟地帶的劉府,此刻燈火通明,將府邸的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映照得愈發(fā)氣派非凡。琉璃瓦在燈影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厚重的朱漆大門敞開著,迎接著絡繹不絕的江湖豪客。劉正風,這位衡陽城的一方豪強,身著錦繡華服,面上帶著和煦得體的微笑,正親自站在燈火輝煌的客廳門口迎客。他身形微胖,氣度雍容,舉手投足間盡顯一方豪強的從容與富貴。
大廳內,暖意融融,人聲鼎沸。華山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一身青衫,長髯飄拂,正與劉正風談笑風生。兩人互相推許,言辭間皆是江湖客套與溢美之詞。岳不群容光煥發(fā),眉宇間那常年盤踞的憂思仿佛被春風拂去。自從機緣巧合得了那兩卷夢寐以求的絕世秘籍,他只覺得胸中塊壘盡消,連日來的頭疼頑疾不藥而愈,胃口大開,連困擾多年的失眠也一掃而空,整個人如同脫胎換骨,精神矍鑠。此刻置身于這富貴場中,與劉正風應酬,更是志得意滿,只覺前路一片光明。
就在這融洽的氛圍中,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與女子特有的清越嗓音。只見恒山派掌門定逸師太,面如寒霜,手持拂塵,率領著一眾素衣女尼,步履沉穩(wěn)地踏入廳中。緊隨其后的,正是華山派的一眾弟子。岳靈珊、陸大有、勞德諾等人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焦急,顯然一路奔波。
“定逸師姐!恒山眾位師妹駕臨寒舍,劉某有失遠迎,萬勿見怪!”劉正風一見來人,立刻拋開岳不群,笑容滿面地迎上前去,拱手施禮,態(tài)度極為熱絡。
“劉師兄客氣了?!倍ㄒ輲熖⑽㈩h首,聲音清冷,目光卻迅速掃過廳內,似乎在尋找什么。
“劉師伯!”華山派弟子們齊聲見禮,聲音中帶著晚輩的恭敬。
一番短暫的客套寒暄后,岳靈珊再也按捺不住,快步上前,將回雁樓發(fā)生的一切諸如大師兄令狐沖如何現身搭救儀琳,如何與田伯光周旋惡斗,最后兩人如何一同消失——竹筒倒豆子般急切地說了出來,言語間充滿了對大師兄的擔憂。
劉正風聞言,神色立刻凝重起來,他捋了捋短須,沉聲道:“竟有此事?岳師兄,定逸師姐,請放心,在衡陽地界,劉某還算有些薄面。我這就加派人手,務必盡快找到令狐師侄和儀琳師侄!”他當即喚來心腹管家,低聲吩咐下去,整個劉府的精干人手立刻被調動起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人剛因劉正風的承諾稍感安心,客廳外驟然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聲如洪鐘,飽含著滔天的悲憤:
“令狐沖!你給我滾出來!令狐沖!你這個畜生!我要你的狗命!”
這怒吼如同驚雷炸響,瞬間撕裂了廳內尚存的和諧氣氛。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投向門口。
只見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須發(fā)皆張,雙目赤紅,如同一頭暴怒的雄獅,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他身后,泰山派弟子抬著兩副血跡斑斑的擔架。一副擔架上,躺著的赫然是泰山派弟子遲百城的尸身,面如金紙,胸前一個可怖的傷口已經凝固發(fā)黑;另一副擔架上,則是氣息奄奄的天松道長,他臉色慘白,道袍破碎,血跡斑斑,顯然受了極重的內傷,此刻正痛苦地呻吟著。
這慘烈的一幕,讓整個大廳瞬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血腥味混合著沉重的悲痛,彌漫在空氣中。
劉正風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他快步上前,震驚地看著擔架,聲音帶著難以置信:“天門師兄!這…這…遲百城師侄他…究竟是何人所為?天松道長怎會傷重至此?”
天門道人猛地一指擔架,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幾乎是從牙縫里迸出來:“都是那萬惡不赦的淫賊田伯光!是他殺了我徒兒!傷了我?guī)煹埽 ?/p>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猛地轉向華山派眾人,最后死死釘在岳不群臉上,一步踏前,逼視著對方,厲聲咆哮道:“岳師兄!你教的好徒弟!令狐沖那畜生呢?!馬上把他交出來!我要親手剮了他,為我徒兒報仇雪恨!”
“呃……”岳不群臉上的從容瞬間凝固。這突如其來的指控和泰山派血淋淋的慘狀,讓他一時語塞,仿佛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那溫文爾雅的“君子劍”風度,在如此血腥直接的興師問罪面前,顯得有些蒼白無力。他下意識地捻了捻長須,眉頭緊鎖,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那“不知道說什么”的被動技能,在這滔天怒火下,似乎又自動發(fā)動了。
就在這尷尬而緊張的僵持時刻,一個清朗的聲音打破了沉寂。華山派弟子中,趙子寧越眾而出。他年輕的面龐上帶著沉穩(wěn),毫無懼色地迎向天門道人那幾乎要噴火的目光。
“天門師伯息怒!”趙子寧拱手為禮,聲音清晰有力,“方才您言道,遲師兄遇害,天松師叔重傷,皆是淫賊田伯光所為。既是田伯光造的孽,那冤有頭債有主,師伯要報仇雪恨,自當去找那田伯光才是正理!此事與我華山派大弟子令狐沖,又有何干系?師伯為何張口便要尋我大師兄的晦氣?”
“干系?!”天門道人仿佛被踩了尾巴,聲音陡然拔高,幾乎要掀翻屋頂,“你個小輩懂什么!我泰山、華山、恒山五岳劍派,向來同氣連枝,守望相助!田伯光那淫賊逞兇之時,令狐沖那廝就在現場!他眼睜睜看著田伯光殺我徒兒,重傷我?guī)煹埽剐涫峙杂^,見死不救!你說,他該不該死?!該不該殺?!”
天門道人的話擲地有聲,充滿了道德審判的力量,讓許多不明真相的江湖人士都微微點頭,看向華山派的目光也帶上了質疑。
趙子寧卻并未退縮,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炯炯:“天門師伯,若事情真如您所言,大師兄確實該受責罰!但弟子斗膽一問,您如何斷定我大師兄當時就在一旁袖手旁觀,任由田伯光行兇?您親眼所見嗎?”
“哼!”天門道人重重一哼,指著擔架上的天松,“此乃我?guī)煹芴焖捎H口所言,難道還能有假?他身負重傷,難道會誣陷你華山派不成?”
“天松師叔是當事人,他的話自然重要?!壁w子寧不卑不亢,邏輯清晰,“但師伯,斷案尚且講究人證物證俱全,何況此等涉及人命、關乎我華山派聲譽的大事?僅憑天松師叔一人之言,便斷定我大師兄有罪,是否過于草率了些?
據我所知,當時在場的,還有恒山派的儀琳師妹!儀琳師妹品性純良,人所共知。只要找到儀琳師妹和我大師兄,三方對質,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豈非立刻水落石出?何必急于一時,只聽一面之詞?”
“你!”天門道人被趙子寧連番追問,尤其那句“只聽一面之詞”更是刺耳,他眉毛倒豎,眼中怒火更盛,“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說我在誣陷,說我?guī)煹芴焖珊獓娙耍?!?/p>
趙子寧挺直腰板,聲音也沉了下來,帶著一絲凜然:“天門師伯!弟子敬您是武林前輩,泰山北斗,才以禮相詢。您未將事情原委徹底查清,便如此大張旗鼓,氣勢洶洶地前來興師問罪,口口聲聲要‘取其首級’‘清理門戶’。若最終查明,事情真相并非如您所想,我大師兄并非見死不救,甚至……甚至可能也遭遇不測,師伯您又當如何自處?到時丟的,恐怕不止是您一人的顏面,更是整個泰山派的清譽!”
這番話有理有據,不卑不亢,隱隱點出了后果的嚴重性,讓一些原本傾向于天門道人的江湖人士也開始沉思。廳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
“子寧師侄言之有理!”劉正風適時地站出來打圓場,他站到兩人中間,面向天門道人,語氣誠懇,“天門師兄,還請暫息雷霆之怒。趙師侄所言極是,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令狐師侄和儀琳師侄。只要找到他們二人,一切是非曲直,自然明了。倘若令狐師侄真有不當之處,我們五岳劍派同氣連枝,自有公議,到時候再勸他也不遲。何必急于一時,傷了彼此和氣?”
“勸?!”天門道人此刻哪里聽得進“勸”字,他怒火攻心,只覺得所有人都在偏袒令狐沖,厲聲道:“這等見死不救、同門相棄的畜生,還有什么好勸的?按我泰山派的規(guī)矩,就該取其首級,清理門戶!以儆效尤!”
劉正風見天門道人如此固執(zhí),心中暗嘆,但面上依舊維持著沉穩(wěn):“師兄,清理門戶之言,言之過早。我已嚴令府中弟子全力搜尋,想必定有消息。還請稍安勿躁?!彼@番堅持維護令狐沖,尋找真相的態(tài)度,讓華山派眾人,尤其是岳靈珊和陸大有等人,心中對這位劉師叔的好感大增。
廳堂之內,氣氛凝重到了極點。不只是華山、泰山、恒山三派,其他前來觀禮的各路豪杰也都屏息凝神,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指控和激烈的爭辯深深吸引。劉府金盆洗手的盛會還未開始,一場關于俠義、同門情誼與真相的風暴已悄然降臨。
劉正風不愧是經營衡陽多年、根基深厚的地頭蛇。在他強大的影響力下,效率驚人。僅僅不到半個時辰,派出的弟子便傳回了確切的消息:恒山派小尼姑儀琳,找到了!
就在眾人焦灼等待之際,廳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凄楚哀絕的女子哭聲,那哭聲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委屈和無助:
“師父……師父……嗚嗚嗚……”
只見一個身穿灰布緇衣、身形單薄的小尼姑,跌跌撞撞地從門口跑了進來。她頭戴一頂僧帽一張小臉慘白如紙,淚痕縱橫交錯,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委屈。她如同一只受驚的小鹿,目光慌亂地掃過人群,終于看到了那個熟悉而威嚴的身影,立刻不管不顧地一頭撲了過去,死死抱住了定逸師太的腰,放聲大哭起來:
“師父!師父!弟子…弟子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您老人家了!嗚嗚嗚……”
定逸師太一直緊繃的心弦,在看到愛徒平安的瞬間,終于松了下來。她素來嚴厲的面容也柔和了幾分,伸手輕輕拍著儀琳顫抖的脊背,聲音帶著難得的溫和:“好了好了,儀琳,莫哭了?;貋砭秃?,回來就好。告訴師父,你有沒有見過華山派的令狐沖?”
“弟子…弟子…”儀琳抽噎著,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怯生生地點了點頭,“弟子…確實見過令狐大哥……”
“他在哪?!”天門道人如同聽到了信號,猛地跨前一步,巨大的身影幾乎將嬌小的儀琳籠罩,聲音如同炸雷般吼道,“快說!令狐沖那個小畜生現在何處?!”
儀琳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渾身一哆嗦,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洶涌而出。她看著天門道人那猙獰的面孔,看著周圍無數道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巨大的恐懼和悲傷瞬間攫住了她。她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深處擠出那令人心碎的幾個字:
“令狐大哥…他…他…他已經死了!”
“什么?!”“死了?!”“令狐沖死了?!”
儀琳這短短一句話,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一瓢冷水,整個劉府大廳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質疑聲、倒吸冷氣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死訊驚呆了。
最難過的莫過于岳靈珊。她與令狐沖青梅竹馬,情愫暗生,剛才還在擔憂大師兄的安危,此刻驟然聽聞噩耗,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fā)黑。
那“死了”二字如同兩把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口。她身體猛地一晃,臉色瞬間變得比儀琳還要慘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下一刻,整個人便軟軟地向后倒去。
“小師妹!”“靈珊!”
陸大有和勞德諾眼疾手快,驚呼著搶上前去,一左一右扶住了岳靈珊癱軟的身體。只見她雙目緊閉,已是人事不省。兩人顧不得其他,連忙架起岳靈珊,在劉府仆役的指引下,匆匆向客房奔去。
岳不群的心,此刻如同墜入了萬丈冰窟。那剛剛因秘籍而燃起的喜悅和希望,被這突如其來的死訊徹底澆滅。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令狐沖!這不僅僅是他寄予厚望、傾注心血栽培了十幾年的大弟子,更是他心中早已認定的未來佳婿!岳靈珊對令狐沖的情意,他這個做父親的看得清清楚楚;而令狐沖的俠義心腸、機敏才智,他也一直引以為傲,深信自己絕不會看錯人!如今……竟然就這么……死了?死在田伯光手上?巨大的悲痛夾雜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的心臟。他強自鎮(zhèn)定,但捻著胡須的手指卻在微微顫抖。
“儀…儀琳師侄……”岳不群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沙啞和壓抑的悲慟,他努力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平穩(wěn),“你……你可知曉,是誰……殺了令狐沖?”每一個字,都仿佛重若千鈞。
儀琳抬起淚眼,看向這位素來敬重的華山掌門,眼中充滿了恐懼和仇恨,她用力地點著頭,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是田伯光!就是那個惡賊田伯光!”
“田伯光?!”“又是他!”眾人再次嘩然。這個惡名昭彰的淫賊,竟在一日之內連犯大案,殺了泰山弟子,重傷天松道長,如今連華山首徒令狐沖也命喪其手?這簡直駭人聽聞!
岳不群只覺得一股暴戾的殺氣在胸中翻騰,幾乎要沖破他“君子劍”的束縛。但他終究是城府極深之人,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深吸一口氣,對儀琳,也是對在場所有核心人物道:“好……好孩子,莫怕。你……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細細講來。他是如何……如何遇害的?”
儀琳哽咽著,怯怯地看了一眼周圍黑壓壓的人群,無數道目光讓她感到窒息般的壓力。她小聲囁嚅:“這…這件事…要從…從我被田伯光那惡賊捉到山洞里開始講起……”
“且慢!”定逸師太何等護犢,立刻察覺儀琳的窘迫和恐懼。她將儀琳往自己身后護了護,銳利的目光掃過廳內眾多不相干、神情各異的江湖人士,沉聲道:“此地人多口雜,不是說話之所。劉師兄,岳師兄,天門師兄,事關重大,又涉及我徒兒清譽,煩請移步內堂詳談!”
劉正風立刻會意:“師太所言極是!請!”他當先引路。岳不群臉色鐵青,默然點頭。
天門道人雖然滿腔怒火,但涉及恒山女尼的清白,也只得重重哼了一聲,算是同意。
幾位掌門、核心人物以及驚魂未定的儀琳,在眾多江湖人士復雜目光的注視下,魚貫離開了喧囂的大廳,走向了更為隱秘、氣氛更加凝重的劉府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