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被遺拾的時光
四千手榴彈、三千地雷,兩千個油布捆扎的炸藥包,如同一座小山丘,無聲地堆積在新擴建的窖洞里。油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它們冰冷粗糙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硝磺味和山雨欲來的肅殺。楊振邦站在洞口,指尖拂過冰涼的藤蔓。晨曦未亮,山林被濃重的墨色包裹。
他轉(zhuǎn)身,目光如淬火的刀鋒,掃過洞內(nèi)一張張因疲憊和仇恨而緊繃的臉。林婉珍安靜地站在角落,單薄的身影在昏暗中挺得筆直,眼神清澈而堅定。
“好家伙,齊了!”楊振邦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千鈞之力,“但鬼子的探照燈和望遠鏡不是擺設(shè)!大炮架著,機槍瞄著!大白天,咱們這點家當,不夠人家塞牙縫!”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硬拼?那是找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的命得用在刀刃上,用在鬼子做夢想不到的地方,在黑夜里,找他們的軟勒!”
“他們晚上要睡覺,好!那黑夜,就是咱們的天下!趁他們鼾聲如雷,磨牙放屁的時候,咱們?nèi)ザ怂腻?,砸他的灶,讓天明睜眼喝西北風!
命令在壓抑的空氣中迅速傳遞:
“楊阿貴!大柱!”兩人立刻上前,眼神銳利如鷹?!皫细杉Z,現(xiàn)在就走,趁天亮前隱蔽到位!”楊振邦攤開一張簡陋的手繪地圖,“給我死死盯住鬼子后營:糧囤在哪?彈藥堆在哪?巡邏隊幾點換班?暗哨藏在哪棵樹后?探照燈怎么轉(zhuǎn)?給我畫得清清楚楚!記住,只看,不動!摸清規(guī)律,就是頭功!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百勝!”
“振邦哥放心!保證連鬼子晚上打幾個呼嚕都給您數(shù)回來!”楊阿貴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俺們就是山里的石頭,鬼子看不見!”大柱甕聲甕氣地保證。兩人如同融入夜色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滑出洞口。
“鐵生叔!”楊振邦轉(zhuǎn)向王鐵生,語氣帶著敬重和托付?!凹依镞@攤子,您是老帥!按老方子(硝石65%,硫磺23%,木炭12%),接著配藥!能做多少做多少!殼子、引信,接著弄!咱們出去打,家里不能空!”
王鐵生用力點頭,枯瘦的手摩挲著搗藥杵,嘶啞道:“人在,家伙在!你們放心去,家里這把火,滅不了!”
楊振邦的目光投向新加入的鄰莊鄉(xiāng)親們,聲音帶著強大的感召力:
“李家坳的、王家堡的、趙家灣的兄弟姐妹們!鬼子欠咱們的,是一村又一村,一家又一家的血債!今天聚在這洞里,不是等死!是要攥成一個鐵拳頭,砸碎鬼子的腦殼!愿意跟我楊振邦,用這土法子、黑夜里跟鬼子周旋到底,跟死去的鄉(xiāng)親們報仇的,跟咱們走!”
回應他的是壓抑卻堅定的低吼和一雙雙燃燒著仇恨火焰的眼睛,沒有退縮。青壯們被迅速編入戰(zhàn)斗小隊,李家坳由李奇山帶隊,王家堡由王友才,趙家灣由趙仁狄等骨干帶領(lǐng),在洞內(nèi)進行最后的戰(zhàn)前磨合——如何在絕對黑暗中無聲傳遞物品和信號?如何利用地形快速隱蔽?如何精準投擲手榴彈和火藥包?訓練幾天,等待時機。 婦孺和老弱則全力保障后勤,整個后山如同一張在暗夜中悄然張開的巨網(wǎng)。
一周后,月隱星沉,濃云如蓋,山風嗚咽,伸手不見五指。正是突襲出發(fā)時刻。
就這幾天楊阿貴和大柱帶回了詳盡的情報:鬼子后營在城郊區(qū)而建,戒備森嚴。鬼子糧草堆于營地中心偏西,周圍固定哨加游動哨,探照燈定時掃過。彈藥點靠東,守衛(wèi)稍松,但附近有機槍陣地。巡邏隊半小時一循環(huán),路線固定。唯一可利用的是:深夜兩點后,哨兵警惕性下降,探照燈掃視間隙略長。
楊振邦召集骨干,在油燈微光下進行最后的戰(zhàn)術(shù)推演。他用樹枝在地上畫出簡易地形圖。
“硬沖?”刀疤劉盯著彈藥點旁的機槍陣地,啐了一口,“鬼子機槍一響,咱們?nèi)昧棠莾海 ?/p>
“所以,咱們得用計謀用策略,用手榴彈地雷用火藥開路!”楊振邦的樹枝重重點在糧草區(qū),“第一隊,刀疤劉! 你帶二十個手腳最麻利、力氣最大的兄弟!任務就是:“火攻亂營!”
他壓低聲音:“每人帶兩個火藥包!二十個手榴彈綁身上。等探照燈掃過糧草區(qū)、剛移開的瞬間! 給我用吃奶的勁兒,把火藥包和身上一半的手榴彈全砸到糧堆和旁邊營房頂上!千萬記住:點燃就跑!不要戀戰(zhàn)!而且“動作要大!火要猛!”讓鬼子以為咱們主力在強攻糧草!”如果看到鬼子追近,就用你們身上剩下的十個手榴彈,邊跑邊扔,不能進軍。
“明白!燒他鬼子糧倉的!保管讓鬼子營地亮得像白天!”刀疤劉獰笑著,眼中目光閃爍。
“第二隊,大柱!”樹枝移向東側(cè),“你帶二十五人,全是投得準、跑得快的!任務:趁火打劫,虛實結(jié)合!”
“等西邊糧草區(qū)營地炸開花,火光沖天,鬼子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時,”楊振邦眼神銳利,“你們立刻在東側(cè)邊緣,找?guī)讉€遠離機槍陣地的點,用土槍放幾槍,再扔兩個火藥包和十幾個手榴彈扔向彈藥庫。彈藥庫如果爆炸再好,聲勢弄起來,但別靠太近! 讓鬼子摸不清東西兩邊到底哪邊人更多!迫使他們分兵!”
“懂了!振邦哥!保管讓鬼子顧頭不顧腚!頭昏眼花”大柱興奮地搓著手。
“第三隊,我親自帶!”樹枝指向地圖上一條蜿蜒深入山林、通往黑風峪的小路,“這里是鬼子增援糧草區(qū)或追擊我們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咱們給鬼子備好的大墳場!”
楊振邦看向身邊挑選出的三十名最沉穩(wěn)老練的隊員,包括恢復過來的楊阿貴:“咱們的任務最重!提前把大部分地雷和炸藥包搬到黑風峪咽喉要道,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刀疤和大柱把鬼子攪亂,順著這條路跑,很可能會有鬼子追兵順著這條路出來!”
“第四隊,林婉珍和楊秀云”楊振邦看向那單薄卻堅韌的身影,語氣鄭重,“你帶剩下的鄉(xiāng)親,守好洞口,準備好擔架、止血草藥!萬一…萬一有兄弟掛彩,全靠你們了!”
林婉珍用力點頭,清澈的眼中沒有恐懼,只有沉甸甸的責任:“放心!洞口在,人在!”
深夜兩點。萬籟俱寂,只有山風和偶爾的蟲鳴。鬼子營地探照燈的光柱如同慵懶的巨蟒,緩緩掃過沉寂的營區(qū)。
西側(cè)糧草區(qū)邊緣的密林中,刀疤劉和他的隊員們?nèi)缤癜阆U伏,身體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地面。汗水順著額角滑落,但握緊火藥包引信的手,穩(wěn)如磐石。所有人的目光,死死鎖定著那緩緩移開的探照燈光柱。
“燈…過去了!”一個隊員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低語。
“動手!”刀疤劉眼中兇光爆射,猛地低吼!
二十條黑影如同離弦之箭,從黑暗中暴起!他們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點燃引信的火藥包,狠狠擲向糧草堆和最近的營房屋頂!
“嗤嗤嗤…”引信燃燒的微弱嘶鳴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轟轟轟轟轟——!?。 ?/p>
下一瞬間,震耳欲聾的爆炸連成一片!耀眼的火球在糧草堆和營房頂猛烈綻放!干燥的糧食、帆布、倉庫陣地瞬間被點燃!熊熊烈火沖天而起,將半個營地照得亮如白晝!驚恐的日語嚎叫、凄厲的警報聲、雜亂的槍聲瞬間撕裂了夜空!
“八嘎!敵襲!西面!西面軍糧倉庫陣地!”鬼子指揮官氣急敗壞的吼聲在火光中傳來。大批鬼子兵慌亂地從營房中沖出,撲向西側(cè)火場。
就在這混亂達到頂點的時刻!
“砰砰砰!”“轟!轟!”
營地東側(cè)邊緣,驟然響起零星的土槍聲和兩聲稍顯遜色但依然清晰的爆炸!火光在東側(cè)灌木叢中閃爍!
“報告!東…東面也有敵人!遭了!快!快…彈藥庫爆炸啦!”一個鬼子兵驚慌失措地跑來。
“八嘎!八路怎么來的?分兵!一隊快去東面!給我頂住!”指揮官焦頭爛額,揮舞著軍刀。
而此刻,在營地通往黑風峪的隱秘小路上,一支約五十人、裝備相對精良的鬼子快速反應部隊,正殺氣騰騰地沖出營地,試圖包抄襲擊糧草的“游擊隊主力”后路! 帶隊的鬼子中尉山本二郎咬牙切齒:“狡猾的支那人!抓住他們!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地!”
這條小路很快匯入更加狹窄幽深的黑風峪。夜風吹過嶙峋的石壁,發(fā)出嗚咽般的怪響。追擊的鬼子打著手電筒,光束在黑暗中亂晃,腳步聲雜亂而急促。
“快!他們肯定往山里跑了!”鬼子中尉催促著。
當頭幾名尖兵剛沖入峽谷最狹窄的瓶頸地帶。
“咔嚓!”
一聲輕微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機括聲響起!
“轟!轟!” 兩顆精心布置的“壓發(fā)跳雷”猛地從路旁草叢中彈起,在鬼子腰部高度轟然炸開!熾熱的預制破片如同死神的鐮刀橫掃!慘叫聲中,五六個鬼子瞬間被撕碎!
“地雷!有埋伏!隱蔽!”鬼子中尉驚駭大叫,隊伍頓時大亂,士兵們驚恐地尋找掩體,手電光束亂晃。
就在這短暫的混亂停滯、鬼子擠在狹窄谷底的瞬間!
埋伏在兩側(cè)高坡巖石后的楊振邦,眼神冰冷如鐵,對著身邊緊握拉繩的楊阿貴低吼:“拉!快放火藥包”
“嗤嗤嗤嗤…轟轟轟轟轟轟——?。?!”
預先埋設(shè)在兩側(cè)陡峭山坡上、由超長緩燃引信連接的數(shù)十個集束炸藥包(將多個火藥包捆扎在一起增加威力)被同時拉響!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爆炸如同天罰!整個黑風峪地動山搖!巨大的火球從兩側(cè)山壁同時爆裂升騰!無數(shù)被炸飛的巨石、滾木,如同山神震怒般,裹挾著毀滅性的力量,鋪天蓋地地砸向谷底擠成一團的鬼子兵!
這完全是單方面的廝殺!是精心設(shè)計的死亡陷阱!
猛烈的沖擊波將人體像破布娃娃一樣掀飛、撕裂!巨石滾木無情地碾壓、粉碎!慘叫聲瞬間被爆炸的狂潮吞噬!手電筒的光束在血肉橫飛中熄滅!濃烈的硝煙、血腥和焦糊味瞬間彌漫整個峽谷!
僥幸未被第一波“山崩”吞噬的鬼子,魂飛魄散,丟下武器,沿著來路亡命潰逃!
“轟!轟!轟!”
退路上,預先埋設(shè)的“詭雷”(絆發(fā)、松發(fā))和“延時起爆的炸藥包”接二連三地爆炸!每一次爆炸都在潰逃的隊伍中掀起新的血浪!
當爆炸的余音最終被碎石滾落的沙沙聲取代,黑風峪徹底變成了人間地獄。焦黑的土地上遍布巨大的彈坑和燃燒的殘骸,扭曲的金屬碎片和層層疊疊、殘缺不全的日軍尸體在慘淡的星光下觸目驚心。濃稠的血腥味和硝煙味在山風中嗚咽盤旋。
楊振邦從掩體后緩緩站起身,冰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他臉上沒有勝利的狂喜,只有一種深沉的、如同寒鐵般的冷酷。他望著谷底的修羅場,又望向遠處依然火光沖天的鬼子營地方向,低沉而清晰地對身邊的楊阿貴說:
“看見了嗎?阿貴?!皺C槍大炮厲害,但擋不住咱們的土雷土炮,更擋不住咱們在暗處,算準了他們的死穴! 鬼子也是人,晚上也得睡覺,挨了炸,一樣會懵,會怕!”
楊阿貴看著谷底的慘狀,狠狠咽了口唾沫,眼中既有震撼,更有燃燒的快意:“振邦哥,你這招…太絕了!鬼子做夢也想不到,咱們敢摸到他老巢邊放火,還敢在他家門外給他挖這么大一墳坑!”
楊振邦嘴角扯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這才剛開始。 告訴鄉(xiāng)親們,打掃戰(zhàn)場,有用的家伙(槍支彈藥)撿走,“迅速撤離! 鬼子吃了這么大虧,天一亮,飛機大炮就該來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煉獄般的峽谷,轉(zhuǎn)身,帶領(lǐng)隊員們?nèi)缤撵`般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窖洞深處,王鐵生搗藥的沉悶杵聲,依舊一聲聲,堅定地響著,為下一次暗夜中的雷霆,積蓄著沉默而致命的力量。復仇的火焰,在精確的計算和冷酷的暗夜獵殺中,已然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