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道漫長,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謝珩強(qiáng)壓下喉間翻涌的血腥,挺直如標(biāo)槍的脊背未曾彎折分毫。玄甲鏗鏘,在空曠的宮墻間回蕩出孤絕的韻律,將那偏殿中殘留的驚懼與抱怨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將軍府,密室。
厚重的石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光亮與聲響。空氣冰冷凝滯,帶著塵封與鐵銹的味道。謝珩再也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單手撐住冰冷的石桌邊緣,又是一口暗紅的血沫噴濺在粗糙的石面上。
“將軍!”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角落陰影中滑出,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擔(dān)憂。來人身材精瘦,面容隱在兜帽下,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正是謝珩最隱秘的心腹,代號“夜梟”。
謝珩擺了擺手,示意無礙。他喘息片刻,用袖口狠狠抹去嘴角血跡,眼底的虛弱瞬間被更深的冰寒與戾氣取代。
“如何?”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夜梟迅速呈上一枚小巧的蠟丸:“截住了。送信的是御膳房一個不起眼的雜役,線指向內(nèi)侍監(jiān),但再往上……斷了?!?/p>
謝珩捏碎蠟丸,展開里面細(xì)小的紙條。上面只有一行蠅頭小楷,字跡娟秀卻透著冷硬:“茶名‘霧里青’,加料‘醉春風(fēng)’,三日內(nèi),蝕脈焚心?!甭淇钍且粋€極其簡略的墨點(diǎn)。
“醉春風(fēng)……”謝珩唇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好名字。老匹夫,連三日都等不及了?!彼S手將紙條湊近燭火,火苗瞬間吞噬了那行催命符。
“宮中眼線回報,”夜梟繼續(xù)道,聲音壓得更低,“您離宮后,王相在御書房停留了半個時辰。李德全隨后秘密召見了太醫(yī)署的周太醫(yī)。”
“周太醫(yī)?”謝珩眼中寒光一閃,“專精毒理和脈象的那個老東西?看來,陛下不僅要結(jié)果,還要親眼看著我毒發(fā)身亡,確認(rèn)這柄刀徹底廢掉。”他猛地攥緊拳頭,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順著指縫滴落。
“將軍,您的身體……”夜梟看著謝珩蒼白如紙的臉色和唇邊殘留的血跡,憂心如焚。
“死不了!”謝珩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醉春風(fēng)’霸道,卻也給我爭取了時間。毒性發(fā)作的征兆,正好掩飾我強(qiáng)行壓制內(nèi)傷的反噬。老匹夫想看我痛苦掙扎,我便演給他看!”他眼中閃爍著近乎瘋狂的算計,“夜梟,東西呢?”
夜梟不再多言,立刻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扁平鐵盒,打開。里面整齊排列著十幾枚細(xì)如牛毛、泛著幽藍(lán)光澤的銀針,以及幾個小巧的瓷瓶。
謝珩毫不猶豫,取出一枚最長的銀針,看也不看,反手便刺入自己左胸心俞穴附近!動作快、準(zhǔn)、狠,仿佛刺入的不是自己的血肉。銀針入體三寸,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大顆冷汗,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但眼神卻異常清明。
“將軍!”夜梟驚呼。
“閉嘴!”謝珩咬牙,聲音從齒縫里擠出,“這是‘鎖心針’,能暫時封住心脈,減緩‘醉春風(fēng)’隨氣血運(yùn)行的速度……也能讓脈象呈現(xiàn)出更符合‘醉春風(fēng)’初期的紊亂之象?!彼⒅纸舆B刺下三針,分別封住幾處要穴。每下一針,他的臉色便灰敗一分,但眼底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
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虛脫,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內(nèi)衫。他顫抖著手,從瓷瓶中倒出幾顆氣味刺鼻的黑色藥丸,仰頭吞下。藥丸入腹,帶來一陣火燒火燎的灼痛,卻也讓他混亂的氣息稍稍平復(fù)。
“計劃不變。”謝珩的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武庫司東值房是明棋,也是誘餌。王懷恩那條老狗,還有宮里那位,絕不會坐視我們查下去。他們一定會動手,銷毀證據(jù),或者……殺人滅口?!?/p>
他看向夜梟,眼中是孤注一擲的決絕:“你親自去,盯著戶部和兵部檔案庫。我要知道,陳啟明那個廢物交上來的,到底缺了什么!更要看清,是誰,在什么時間,用什么手段,去動那些‘不該動’的東西!”
“是!”夜梟沉聲應(yīng)命。
“另外,”謝珩眼中閃過一絲異芒,“放出風(fēng)聲,就說本將軍憂心邊事,積勞成疾,加上御前急怒攻心,回府后便嘔血不止,高熱昏厥,太醫(yī)束手?!?/p>
夜梟瞬間明了:“將軍是想……示敵以弱,引蛇出洞?”
“不錯。”謝珩冷笑,“讓他們以為毒計得逞,我謝珩已是強(qiáng)弩之末,甚至可能熬不過三日。他們才會得意,才會松懈,才會……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把更多的破綻送到我面前!”
他撐著石桌站直身體,盡管腳步虛浮,但那股屬于修羅戰(zhàn)場的煞氣再次凝聚:“備馬!去兵部武庫司!”
兵部,武庫司東值房。
一個時辰,分毫不差。
原本堆滿雜物的值房已被徹底清空,四面墻壁光禿禿的,連一張多余的椅子都沒有??諝庵袕浡惸昃碜诤突覊m的味道,混合著一股新調(diào)來的兵士身上鐵與汗的氣息。
值房中央,如同小山般堆積著數(shù)十個沉重的樟木箱子,上面貼著戶部和兵部的封條。陳啟明和鄭鐸站在箱子旁,臉色各異。
陳啟明臉色依舊慘白,官袍下擺沾滿了灰塵,顯然是親自“監(jiān)督”搬運(yùn)累得不輕。他看著堆積如山的箱子,眼中充滿了絕望:“謝將軍,您要的東西……都、都在這里了??蛇@……這如何看得完???”
鄭鐸則站得筆直,他身后的兵士個個神情肅穆,手按刀柄,警惕地守衛(wèi)著門窗。他看向謝珩的目光,比在偏殿時多了一絲凝重。謝珩的臉色太差了,蒼白中透著不正常的青灰,嘴唇毫無血色,連走進(jìn)來的腳步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但那雙眼睛,卻比之前更加銳利,更加冰冷,像淬了寒冰的刀鋒,掃過來時,讓人心底發(fā)寒。
“陳侍郎辛苦了?!敝x珩的聲音比之前更加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感,甚至有些氣短。他走到箱子前,并未多看陳啟明一眼,目光落在那些封條上?!班嵗芍?,守衛(wèi)如何?”
“回將軍!”鄭鐸抱拳,“值房內(nèi)外共三班,十二人輪值,皆是末將親兵,忠誠可靠。未經(jīng)將軍手令,擅入者,格殺勿論!”
“很好。”謝珩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乎很滿意。他伸出手,指尖拂過一個戶部箱子的封條,動作很慢,帶著病弱的無力感。陳啟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發(fā)現(xiàn)什么。
“陳侍郎,”謝珩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陳啟明渾身一顫,“去年十一月十七,發(fā)往朔風(fēng)大營的第三批冬糧,共十萬石。由京畿倉調(diào)出,經(jīng)漕運(yùn)至臨江府中轉(zhuǎn),再走陸路北上。其中,在臨江府轉(zhuǎn)運(yùn)使司簽押入庫的記錄副本,為何不在這個箱子里?”
陳啟明如遭雷擊,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他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嘴唇哆嗦著:“將、將軍……下官……下官……”
“是忘了,”謝珩緩緩轉(zhuǎn)過身,那雙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盯著陳啟明,聲音陡然轉(zhuǎn)寒,帶著一絲毒蛇吐信般的陰冷,“還是……被人拿走了?”
“噗通!”陳啟明再也支撐不住,直接跪倒在地,涕淚橫流:“將軍饒命!將軍饒命??!下官……下官也不知?。“徇\(yùn)時……搬運(yùn)時確實都在的!一定是……一定是有人趁亂……”
“夠了!”謝珩厲聲打斷,牽動了內(nèi)息,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身體劇烈搖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鄭鐸下意識想上前攙扶,卻被他抬手止住。
謝珩喘息著,用手帕捂住嘴,片刻后拿開,雪白的帕子上赫然染著一抹刺眼的暗紅!他看也不看,將染血的手帕隨意丟在地上,目光如同看死人一樣盯著癱軟如泥的陳啟明。
“本將說過,少一張紙,缺一個印,唯你是問。”他的聲音虛弱,卻字字如冰錐,釘入陳啟明的骨髓,“鄭鐸!”
“末將在!”
“將陳侍郎‘請’到隔壁靜室,好生‘看顧’。沒有本將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他若少了一根頭發(fā),”謝珩的目光掃過鄭鐸,“你也提頭來見!”
“末將遵命!”鄭鐸心中一凜,再無半點(diǎn)遲疑。謝珩此刻展現(xiàn)出的狠辣與虛弱交織的瘋狂姿態(tài),讓他徹底明白,眼前這位年輕的將軍,是真的不惜一切代價,也真的可能隨時倒下。他不再猶豫,一揮手,兩名如狼似虎的親兵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樣將癱軟的陳啟明架了出去。
值房內(nèi)只剩下謝珩、鄭鐸和堆積如山的卷宗。
謝珩扶著箱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腔翻騰的血?dú)?。他看向鄭鐸,眼中的冰寒稍稍褪去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屬于軍人的剛毅:“鄭郎中,怕嗎?”
鄭鐸看著謝珩染血的嘴角和灰敗的臉色,胸中一股血勇之氣猛地涌了上來。他挺直胸膛,朗聲道:“末將身為兵部武官,亦曾戍邊!邊關(guān)將士忍饑挨餓、浴血廝殺,背后卻是這等碩鼠蛀蟲!將軍敢以身為刃,劈開這污穢,末將何懼之有!唯愿追隨將軍,查清此案,還邊關(guān)將士一個公道!”
“好!”謝珩眼中終于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細(xì)縫,“那便隨本將,在這三日之內(nèi),從這浩如煙海的廢紙堆里,把那群蛀蟲的尾巴,一條條揪出來!”
他不再多言,走到堆積的卷宗前,隨手打開一個兵部的箱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軍械損耗記錄。他目光如電,飛速掃過,手指精準(zhǔn)地捻起其中幾頁:“黑水河戰(zhàn)役前三天,朔風(fēng)營上報甲胄破損需急修三百副,兵部批復(fù)‘待核’,核了整整十日!戰(zhàn)役結(jié)束后第五天,才將修補(bǔ)好的甲胄發(fā)下……好一個‘待核’!”
他又打開一個戶部的箱子,抽出糧草轉(zhuǎn)運(yùn)記錄:“去年臘月初八,臨江府轉(zhuǎn)運(yùn)使司簽收京畿發(fā)來的冬糧十萬石,簽押人是轉(zhuǎn)運(yùn)副使……張勉。同日記錄,發(fā)往朔風(fēng)營……卻變成了九萬八千石?”他冷笑一聲,“兩千石糧食,憑空蒸發(fā)了?還是喂了臨江府的耗子?”
“將軍,”鄭鐸看著謝珩專注而高效地翻檢著卷宗,手法老練得不像武將,倒像積年的刑名老吏,心中佩服之余,也感到一股寒意。他指著謝珩剛剛點(diǎn)出的幾處關(guān)鍵:“這些……都是突破口?”
“突破口?”謝珩頭也不抬,繼續(xù)飛快地翻找著,他的速度極快,眼神專注得可怕,仿佛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和公文在他眼中是活生生的線索鏈條,“不,這只是線頭。我們要找的,是把這些線頭擰成一股繩,勒死那些幕后之人的證據(jù)鏈!”
他猛地又從一堆轉(zhuǎn)運(yùn)回執(zhí)中抽出一張:“看這里!臨江府發(fā)往朔風(fēng)營的糧隊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簽押……王振?”謝珩的指尖在那個名字上重重一點(diǎn),眼中寒芒爆射!
“王?”鄭鐸心頭劇震,“難道是……”
“王相的本家侄子,一個在京城出了名的紈绔,何時成了押運(yùn)糧草的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謝珩的聲音冰冷刺骨,“再查!查這個王振的履歷!查他押運(yùn)糧草期間,臨江府到朔風(fēng)營這一路,所有關(guān)卡的通行記錄!特別是……損耗報備!”
時間在死寂的值房中飛速流逝。燭火搖曳,將謝珩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他時而劇烈咳嗽,咳出血絲;時而凝神靜氣,在堆積如山的卷宗中精準(zhǔn)地抽絲剝繭。鄭鐸在一旁協(xié)助,從最初的震驚到后來的由衷敬佩,再到此刻,只剩下一種跟隨主將沖鋒陷陣的決絕。
夜,深了。
值房外,兵士的腳步聲規(guī)律地響起,更顯內(nèi)里死寂。
突然,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迅疾的破空之聲,從值房頂部的通風(fēng)口處傳來!
“小心!”鄭鐸反應(yīng)極快,猛地拔刀,厲喝出聲!
幾乎在他出聲的同時,一直看似專注查卷、甚至有些病弱不堪的謝珩,身體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般瞬間動了!他沒有抬頭,沒有閃避,只是反手抓起桌上厚厚的一本硬皮賬冊,看也不看,朝著破空聲襲來的方向,用盡全力猛地一擲!
“噗!”
“叮!”
一聲是利物入肉的悶響,一聲是金屬撞擊的脆鳴!
一道黑影如同被重錘擊中,慘叫著從通風(fēng)口處跌落下來,重重摔在地上。他的胸口插著一支弩箭,但致命的,卻是深深嵌入他額頭的硬皮賬冊!鮮血和腦漿瞬間迸濺!
而另一支射向謝珩后心的弩箭,則被鄭鐸及時揮刀格開,釘在了墻壁上,箭尾兀自嗡嗡顫抖!
“有刺客!”鄭鐸怒吼,值房外的親兵瞬間破門而入,刀光霍霍。
謝珩緩緩站起身,看也不看地上的尸體。他臉上沒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有一片冰封的殺意。他走到墻邊,拔下那支被格開的弩箭,箭簇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幽藍(lán)光澤。
“見血封喉的‘藍(lán)尾蝎’……”謝珩掂量著冰冷的箭桿,目光如同最深的寒潭,投向窗外無邊的黑夜,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
“看,蛇……出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