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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集

錯位人生之浴火繁花 飛鳥 0 字 2025-07-04 20:3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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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月女帝開女科,白鹿書院首招女弟子。

我捧著招生簡章沖進(jìn)母親房里,燭火映亮我眼中的星芒。

母親溫柔剪斷燈芯:“女子無才便是德,莫讓你爹由著你胡鬧?!?/p>

她開始克扣燈油、裝病侍疾、請戲班擾我清讀。

“娘,女德教您出嫁從夫,”我當(dāng)眾掀翻藥碗,“爹爹允我讀書,您為何忤逆丈夫?

滿屋寂靜,母親保養(yǎng)得宜的臉第一次裂開恐慌的紋路。

1

燭淚滾燙,在黃銅燭臺上積成小小一灘,映著我手中那張薄紙邊緣都鍍了層跳躍的金光。那紙上“白鹿書院”四個墨字,被燭火燎著,幾乎要燒進(jìn)我眼底去。

“爹!當(dāng)真?”我的聲音在父親那間堆滿書卷、墨香沉沉的翰林書房里撞出回響,帶著自己都陌生的尖利。

父親從一疊公文上抬起眼,花白的胡子抖了抖,笑意卻真切地爬上眼角皺紋:“千真萬確!朝廷邸報明發(fā)了!陛下恩旨,白鹿書院破天荒,今春首開女科!”他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我手中的紙,眼神熱切,“如意,我兒!若有意,明年春闈便開考!頭懸梁錐刺股,也得拼一把!考上了,咱家也出個狀元根苗!光耀門楣!”

“狀元根苗”四個字,像裹了蜜糖的爆竹,在我心口轟然炸開,甜得發(fā)懵,燙得灼人。血液都涌上了頭臉,耳朵里嗡嗡作響。我捏緊了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紙,再顧不上什么閨秀儀態(tài),轉(zhuǎn)身就沖出了父親的書房。裙裾掃過門檻,帶起的風(fēng)幾乎卷倒了門邊一摞搖搖欲墜的舊書。

穿過幾重垂花門,庭院里冬日疏朗的陽光被雕花窗欞切割成片片碎金,灑在通往母親正房那幽靜的回廊上。我?guī)缀跏菗溥M(jìn)那間熟悉的、彌漫著暖香和藥味的屋子。

“娘!娘!”我氣喘吁吁,揚著手中那張救贖般的紙,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白鹿書院!招女弟子了!爹說……爹說我可以去考!明年春天!”

母親正坐在臨窗的暖榻上,就著明亮的天光,細(xì)細(xì)地分揀一小碟新得的干菊花。她穿著家常的湖藍(lán)緞襖,發(fā)髻紋絲不亂,只簪著一支素凈的玉簪,側(cè)影沉靜如一幅工筆畫。聽到我的聲音,她手上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才緩緩轉(zhuǎn)過頭來。

那雙永遠(yuǎn)溫和、永遠(yuǎn)帶著三分憂色的眼睛看向我,又落在我高舉的紙上,平靜得像一潭深秋的井水,沒有半分漣漪。她放下手中的菊花,拿起榻幾上那柄精巧的銀剪刀,探身向前。

燭臺就在榻幾一角,橘黃的火焰跳躍著,映亮紙上每一個令人心跳的字跡,也映亮我眼中毫不掩飾的渴盼與星芒。

咔嚓。

一聲極輕、極脆的聲響。銀剪刀雪亮的刃口精準(zhǔn)地剪斷了燃燒的燭芯。

那點溫暖跳躍的光,倏地滅了。只余下一縷細(xì)弱的青煙,帶著焦糊味,在驟然暗淡下來的室內(nèi)盤旋、上升,最終消散于無形。窗外透進(jìn)來的天光,瞬間顯得冷清而遙遠(yuǎn)。

滿室的暖香似乎都凝滯了。我舉著紙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涼。方才書房里父親點燃的那把火,被這一剪子,剪得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燼。

“傻孩子,”母親的聲音依舊是那副溫溫軟軟的調(diào)子,帶著點無奈的寵溺,像在安撫一個不懂事的稚童,“你爹是逗你玩的。女子豈能拋頭露面,去那等全是男子的地方廝混?白鹿書院……那是何等清貴之地,豈容女兒家玷污了門楣?莫要胡鬧了?!彼焓?,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將我僵直的手臂按了下來,順帶抽走了我指間那張紙。紙張在她保養(yǎng)得宜的指尖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仿佛垂死的嘆息。

“可爹他明明……”我喉頭發(fā)緊,辯解的話被堵在胸口,悶得生疼。

“你爹啊,是讀書讀迂了,一時興起?!蹦赣H將那紙隨意地放在榻幾上,拿起方才未揀完的菊花,指尖捻起一朵,輕輕揉碎,細(xì)小的金黃花瓣簌簌落在深色的榻面上,“如意,聽娘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安守本分,學(xué)些針黹女紅,通曉《女誡》《內(nèi)訓(xùn)》,將來尋一門好親事,相夫教子,才是正道。讀那些勞什子的書,把心都讀野了,將來如何做人家的媳婦?”她抬眼,目光深深地看著我,那里面是沉重的、名為“為你好”的枷鎖,“娘是為你的終身打算?!?/p>

那“終身”二字,像冰錐,刺穿了我最后一絲幻想。父親書房里燃起的火焰,終究敵不過這深宅內(nèi)院根深蒂固的寒冰。

母親開始了她無聲的圍剿。

先是燈油。入夜后,我攤開書卷,剛看了兩頁,那盞豆大的油燈便噗地一聲,滅了。窗外的月色清冷地流瀉進(jìn)來,照得書頁上的字跡一片模糊。喚丫頭添油,丫頭卻期期艾艾,說夫人吩咐了,府中用度要節(jié)儉,各房的燈油都有定例,姑娘房里的……這個月已然超了。指尖拂過冰涼的書頁,那墨字仿佛在嘲笑我的徒勞。

接著是“病”。母親開始懨懨的,精神不濟,胃口不佳。父親擔(dān)憂地請了大夫,診脈后卻只道是“思慮傷脾”,需靜養(yǎng)。于是,我每日大半的時光便被釘在了母親床前。端茶、奉藥、念些風(fēng)花雪月的閑書給她解悶。她靠在引枕上,面色帶著恰到好處的蒼白,聲音虛弱:“如意,娘就靠你了……你多陪陪娘,那些書,先放放……”她枯瘦冰涼的手緊緊攥著我的手腕,那力道卻大得驚人,像鐵箍。我望著窗外漸漸西沉的日頭,焦灼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螞蟻,啃噬著我的心。

再后來,是喧囂。府里突然就熱鬧了起來。母親“病體初愈”,為“散心解悶”,請了城里最有名的“錦繡班”來唱堂會。鑼鼓絲竹之聲,旦角咿咿呀呀婉轉(zhuǎn)的唱腔,隔著幾重院落,依舊頑固地穿透緊閉的窗扉,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咣咣嗆嗆,敲打在我繃緊的神經(jīng)上。我捂住耳朵,那聲音卻像水銀,無孔不入。攤開的《策論輯要》上,那些清晰的墨字在眼前扭曲、跳動,最終模糊成一片毫無意義的墨團。

我試圖抗?fàn)帯T诟赣H散衙歸家的傍晚,我紅著眼睛,將連日來的委屈和盤托出——那吝嗇的燈油,那無休止的侍疾,那擾人的鑼鼓。

父親沉默地聽著,眉頭越鎖越緊。終于,他站起身,拂袖去了母親房里。隔著厚重的門簾,我聽見父親刻意壓低的、帶著薄怒的聲音傳來:“……不可如此!既是朝廷恩典,書院開科,如意有心向?qū)W,你身為母親,理應(yīng)成全!豈能這般處處掣肘?傳出去,成何體統(tǒng)!”

接著是母親那熟悉的、帶著哽咽的聲調(diào),像沾了水的藤蔓,柔韌地纏繞上來:“老爺……妾身怎敢?妾身……妾身一片苦心,老爺如何就不明白?如意是女兒家!女兒家的前程在哪兒?在夫家!在閨譽!她這般拋頭露面去考什么書院,與男子同席而讀,將來……哪個體面人家敢娶?老爺您清貴翰林,難道就不顧女兒的名聲,不顧我們林家的門風(fēng)了嗎?”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孤注一擲的悲切,“妾身讓她多學(xué)學(xué)《女德》,收收心,莫要讀那些書把心讀野了,將來……將來她若因此誤了終身,老爺可莫要后悔!”

那“女德”、“終身”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朵里。一股滾燙的、混雜著憤怒和極度委屈的氣流猛地沖上頭頂,燒得我眼前發(fā)花。長久以來被壓抑的、被以“愛”之名禁錮的怨憤,終于沖垮了那名為“孝順”的堤壩。

我猛地掀開那隔絕一切的錦緞門簾,像一股失控的疾風(fēng)沖了進(jìn)去。

屋內(nèi)的光線被精心調(diào)弄過,溫暖而略顯朦朧。父親負(fù)手立在窗邊,背影帶著無可奈何的僵直。母親半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貴妃榻上,手邊小幾上放著一碗尚冒著氤氳熱氣的湯藥。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淚痕未干,帶著恰到好處的哀戚和堅持。幾個貼身伺候的心腹嬤嬤垂手侍立一旁,大氣不敢出。

我的闖入,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間打破了這精心維持的、以“賢德”和“為你好”粉飾的平靜。

“女德?”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力量,直直刺向榻上那個淚眼婆娑的女人,“女德教您‘出嫁從夫’!爹爹是一家之主,爹爹允我讀書,允我去考!您口口聲聲女德女訓(xùn),為何此刻卻要忤逆丈夫的意愿?”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釘在寂靜的空氣里。

我一步跨到那貴妃榻前,目光掃過榻上那張瞬間褪盡血色的臉,掃過她手邊那碗象征著她“病弱”和“需要侍奉”的湯藥。積壓的怒火和屈辱找到了宣泄口,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我猛地伸手——

啪嚓!

精致的青瓷藥碗被我狠狠掃落在地,摔得粉碎!濃黑苦澀的藥汁潑濺開來,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肆意流淌,如同潑灑開一灘污濁的墨。破碎的瓷片四散飛濺,有幾片甚至彈到了母親華貴的裙裾上。

“啊!”母親短促地驚叫一聲,身體猛地向后一縮,難以置信地瞪著我,仿佛看著一個全然陌生的怪物。那精心描繪的哀戚和柔弱徹底碎裂,只剩下赤裸裸的驚愕和一種被當(dāng)眾撕下偽裝的恐慌。

時間仿佛被那碎裂聲凍結(jié)了。

滿室死寂。

父親猛地轉(zhuǎn)過身,臉上交織著震驚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嬤嬤們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將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

只有那濃烈的藥味,帶著一種絕望的苦澀,迅速彌漫開來,充斥了每一個角落。

母親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那層精心維持了數(shù)十年的、溫婉賢淑的面具,終于第一次出現(xiàn)了清晰可見的裂痕??只?,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她眼底最深處不受控制地涌上來,迅速侵蝕了每一寸精心描繪的肌膚,留下深刻的、扭曲的紋路。她涂著丹蔻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身下錦褥光滑的緞面,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細(xì)小的青筋在手背上突突跳動,像是要掙脫那層薄薄的皮肉。

2

自那日藥碗碎裂、滿室死寂后,明面上的硝煙似乎平息了。

母親仿佛一夜之間收斂了所有鋒芒。她不再克扣燈油,甚至主動吩咐管事,給大小姐房里的蠟燭要足量供應(yīng),務(wù)必明亮;那擾人的戲班子再未登門,府里恢復(fù)了往日的清靜;她也不再“纏綿病榻”需要我寸步不離地侍奉湯藥,只是精神看著總有些懨懨的,看我的眼神深處,藏著一種更深的、冰涼的疏離,仿佛在觀察一件即將脫離掌控的物件。

日子表面上平靜如水,我得以重新投入書卷。冬日的寒氣被隔絕在窗外,只有翻動書頁的沙沙聲和筆尖劃過宣紙的簌簌聲相伴。偶爾,養(yǎng)在母親名下的庶弟會小心翼翼地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

“大姐姐,”他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還在用功呢?母親……母親其實都是為了你好?!彼曛?,眼神游移,顯然是得了授意才來的,“她說女兒家終究要嫁人,學(xué)那么多圣賢書,反倒讓夫家覺得……覺得不好相與。姐姐這般聰慧,將來定能嫁入高門,何必去吃那寒窗苦讀的辛勞?母親是心疼你?!?/p>

我頭也不抬,目光依舊釘在艱澀的策論上,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知道了,你回母親話,就說我心意已決,不勞她費心‘心疼’。” 庶弟訕訕地站了一會兒,終究不敢再多言,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他那句“為你好”,像隔夜的冷茶,泛著虛偽的酸澀,激不起我心底半點漣漪。

真正讓我心頭一動的,是蘇姨娘。

一個飄著細(xì)雪的黃昏,她身邊的小丫頭悄悄送來一個藍(lán)布包袱。打開一看,里面竟是一副厚實柔軟的棉布護(hù)膝,針腳細(xì)密,里面絮著新彈的棉花,還散發(fā)著淡淡的陽光氣息。包袱里沒有只言片語,只有小丫頭低聲轉(zhuǎn)達(dá):“姨娘說,開春考試時,貢院陰冷,春寒料峭,跪坐久了膝蓋受不住寒氣,讓大小姐務(wù)必穿上這個。”

我摩挲著那厚實的護(hù)膝,指尖傳來暖意。蘇姨娘,那個總是低眉順眼、在母親面前大氣不敢喘的柔弱女子,那個生了庶妹后被母親徹底壓制的姨娘。她竟會留意到這個?這份沉默的關(guān)懷,像一道微弱的燭光,悄然照進(jìn)了我孤軍奮戰(zhàn)的寒冷里。我讓春香悄悄送去了謝禮,心頭卻像壓了塊石頭——連深居簡出的姨娘都知曉貢院之苦,母親卻只想著如何折斷我的翅膀。

日子在書頁的翻飛中滑向春闈??荚嚽跋?,府里的氣氛莫名地有些沉滯。晚飯后,廚房的張婆子親自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說是夫人特意吩咐的,給大小姐補補身子,養(yǎng)足精神好應(yīng)考。

“大小姐,這是用老參、黃芪、紅棗燉了幾個時辰的,最是滋補安神,夫人一片心意,您趁熱喝了吧?!睆埰抛幽樕隙阎?,眼神卻有些閃爍。

我正被一篇策論難題攪得心煩意亂,看著那碗顏色深褐、散發(fā)著濃郁藥香的湯,只覺得胃里一陣翻騰,更添煩躁。揮揮手,不耐煩地道:“放著吧,這會兒沒胃口,晚些再喝?!?張婆子還想再勸,見我臉色不虞,只得放下碗,躬身退了出去。

夜深了,我仍在燈下苦讀。那碗湯漸漸涼透,濃郁的香氣也沉淀成一種沉悶的味道。奶娘王氏心疼我,勸道:“姑娘,好歹喝兩口吧,夫人特意吩咐的,不喝怕拂了夫人面子?!?春香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小姐,這湯聞著就金貴,您這幾日熬得臉都尖了,多少補一補。”

我拗不過她們的關(guān)切,也實在被那湯的香氣擾得無法靜心,便道:“罷了,我實在喝不下。奶娘,春香,你們替我喝了吧,別浪費了夫人的‘心意’?!?/p>

奶娘和春香對視一眼,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分著將那碗冷透的湯喝了。

萬籟俱寂的后半夜,我被一陣急促痛苦的呻吟和慌亂的腳步聲驚醒。披衣沖到外間,只見奶娘和春香臉色慘白如紙,捂著肚子蜷縮在榻上,額頭上全是豆大的冷汗,身體因劇烈的絞痛而痙攣著。地上放著便盆,里面是渾濁不堪的污物,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她們一夜之間竟跑了無數(shù)次茅廁,整個人都虛脫了。

“怎么會這樣?!”我如遭雷擊,渾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張婆子被叫來,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大小姐明鑒!這湯……這湯是夫人吩咐小廚房特意燉的,食材都是上好的,絕……絕不會有問題啊!老奴……老奴也不知道……”

我看著她們痛苦扭曲的臉,看著那碗早已空了的湯碗,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在顫抖。不是風(fēng)寒,不是吃壞東西!是那碗湯!是母親!她從未放棄!她竟敢……竟敢下藥!她是想讓我在考場上失儀?還是想讓我直接病倒無法赴考?這哪里是“補身湯”,分明是穿腸毒藥!若不是我煩躁沒喝……那此刻躺在那里生不如死的,就是我自己!

巨大的恐懼和滔天的憤怒席卷了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最后一絲對親情的幻想,徹底粉碎,只剩冰冷的恨意和徹骨的警惕。

考試當(dāng)日,天色微明。我拒絕了府里送來的任何飲食,連一口水都不敢沾。餓著肚子,強壓下胃里的翻騰和心頭的驚悸,我坐在梳妝臺前,讓春香(她勉強能起身,但臉色依舊蠟黃)替我梳頭。鏡中的少女,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干裂,眼神卻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寒冰。

梳洗完畢,我站起身,將那副蘇姨娘送的護(hù)膝仔細(xì)綁在膝蓋上。厚實的棉絮貼著肌膚,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更像是一份無聲的鎧甲。

正要出門,庶妹林如月卻像只受驚的小鹿,偷偷溜進(jìn)我的院子。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油紙包,塞到我手里,聲音又輕又急,帶著哭腔:“大姐姐……給……快走!娘……娘在看著……” 她塞給我的,是幾塊還帶著微溫的、最簡單的桂花糕。我看著她驚恐卻堅定的眼神,心頭一酸,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將那包著溫?zé)岬母恻c迅速藏入袖中。

前院,父親已備好了車馬。母親也站在廊下,穿著一身深紫色的錦緞襖裙,發(fā)髻一絲不茍,面容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仿佛昨夜那場無聲的投毒從未發(fā)生。她看著我,眼神平靜無波,像在看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如意,去吧。”父親的聲音帶著鼓勵和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

“爹,”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卻異常堅定,“煩請您親自送我去貢院門口?!?我的目光緊緊盯著父親,帶著不容置疑的懇求。我不敢賭,不敢讓府里任何一個下人護(hù)送,尤其是母親的人。

父親一愣,隨即明白了什么,臉色沉了沉,深深看了母親一眼,點頭道:“好,爹送你去?!?/p>

馬車駛離林府,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我坐在車?yán)?,袖中的桂花糕散發(fā)著微弱的甜香,膝蓋上的護(hù)膝傳來暖意,胃里卻空空如也,翻攪著恐懼和憤怒。車簾縫隙透進(jìn)清晨的冷風(fēng),吹在臉上,卻吹不散心頭的陰霾。我知道,考場如戰(zhàn)場,而這場戰(zhàn)爭,在我踏入貢院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

白鹿書院貢院,莊嚴(yán)肅穆。我深吸一口氣,帶著袖中那點微不足道的干糧和膝蓋上的溫暖,拖著因饑餓和緊張而微微發(fā)軟的身體,邁步走了進(jìn)去。冰冷的號舍,簡陋的桌凳,空氣中彌漫著墨汁和舊木頭的味道。展開考卷的那一刻,所有雜念都被強行壓下。

我拼盡了全力。

每一筆落下,都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都像是在與那深宅中無形的枷鎖搏斗。餓,就咬一小口袖中冰冷的桂花糕;冷,就用力感受膝蓋上那點護(hù)膝帶來的暖意。腦中只有圣賢文章,只有胸中塊壘,只有那扇被重重圍堵、卻依然被我撞開了一條縫隙的門。我寫得忘我,寫得指節(jié)發(fā)白,寫得眼前陣陣發(fā)黑,仿佛要將這十?dāng)?shù)年的壓抑、渴望和不甘,統(tǒng)統(tǒng)傾注于筆端。

當(dāng)最后一道策論落下句點,我?guī)缀跏前c軟在冰冷的條凳上,渾身脫力,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支撐著我的那股氣,散了。

被父親接回府時,我已有些恍惚。下了馬車,雙腳踩在熟悉的青磚上,竟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強撐著回到自己房中,連外衣都來不及脫,一頭栽倒在床上,便人事不省。

高燒如同燎原之火,瞬間吞噬了我。

意識在滾燙的巖漿和冰冷的深淵間沉浮?;杼旌诘刂校瑹o數(shù)光怪陸離的碎片在腦中沖撞:破碎的藥碗,母親冰涼的視線,庶弟勸解的臉,蘇姨娘沉默的護(hù)膝,奶娘和春香痛苦的呻吟,貢院號舍刺骨的寒意,還有考卷上密密麻麻、仿佛帶著血色的字跡……

混沌中,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了高熱的迷霧,清晰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那是母親的聲音,不再是平日刻意維持的溫婉,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的快意。

“……看吧,我就說,這就是老天的懲罰。罰她身為女子,卻不知廉恥,非要拋頭露面!那圣人之言,煌煌大道,豈是她區(qū)區(qū)一個女子能沾染的?心都野了,不知天高地厚,忘了尊卑本分!如今好了,病來如山倒,這就是報應(yīng)!讓她醒醒,看清楚自己到底是個什么身份!”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淬了毒的冰錐,一下下鑿在我滾燙的額頭上。那話語中的冰冷恨意和扭曲的“釋然”,比高燒更讓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窒息。

原來,在她心中,我追求學(xué)問,不是志向,而是“不知廉恥”;我渴望走出深宅,不是覺醒,而是“心野了”;我病了,不是勞累,而是“老天的懲罰”,是“報應(yīng)”!

原來,她從未想過我好,她只想我永遠(yuǎn)活在她劃定的、名為“賢德淑女”的牢籠里,重復(fù)她的一生!

巨大的悲憤和絕望像潮水般淹沒了我,在徹底沉入黑暗之前,一滴滾燙的淚,終于掙脫了沉重的眼皮,滑過燒得通紅的臉頰,砸在冰冷的錦被上,無聲無息。

3

高燒退去,留下的是虛弱的軀殼和一顆被寒冰反復(fù)淬煉的心。我像一株被暴風(fēng)雨摧折過的植物,勉強在窗欞透進(jìn)的微光里汲取一點生機。然而,母親的身影,卻如同最精準(zhǔn)的陰影,總在我剛剛恢復(fù)一絲氣力時出現(xiàn)。

她不再遮掩,親自捧著那套厚重的《女四書》,坐在我床前,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如意,病了一場,該收心了。這些日子,你落下太多女德功課。來,娘陪你溫習(xí)?!?她的目光掃過我因虛弱而更顯蒼白的臉,里面沒有半分憐惜,只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審視。

于是,我的日子被徹底框定。晨起,便是《女誡》、《內(nèi)訓(xùn)》的誦讀,母親端坐一旁,目光如刀,糾正著我每一個可能隱含“不馴”的語調(diào);午后,是永無止境的女紅針黹,繡繃上細(xì)密的針腳仿佛要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我牢牢困在方寸之間。她不再允許我接觸任何與書院、與科考相關(guān)的書籍,甚至連筆墨紙硯都命人收走,只留下繡花針和絲線。

日光在窗格上緩慢移動,從東到西,直到窗外柳梢頭掛上一彎清冷的月鉤,她才仿佛施舍般,允許我拖著疲憊僵硬的身體回房。每一日,都漫長如一個世紀(jì),壓抑得讓人窒息。我沉默地承受著,像一塊沉默的石頭,將所有翻騰的憤怒、不甘和那渺茫的希望,都死死壓在心底最深處。我在等,等一個裁決,一個能證明我拼死一搏并非徒勞的裁決。

那日午后,陽光難得明媚。我正被母親盯著,一針一線地繡著一朵毫無生氣的牡丹,指尖被刺破了好幾個小點,滲出的血珠染紅了素白的絲絹。前院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緊接著,是管家拔高了八度、幾乎變了調(diào)的狂喜呼喊,穿透了重重庭院,直刺入這令人窒息的繡房:

“老爺!老爺!大喜!天大的喜事!大小姐……大小姐中了!白鹿書院的榜文送到府上了!大小姐考上了!頭名!是頭名啊!”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響!手中的繡花針“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我猛地抬頭,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中了?頭名?白鹿書院?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

“什么?!”父親的聲音緊隨其后,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腳步聲如同擂鼓般由遠(yuǎn)及近,猛地沖進(jìn)了院子,“如意!我的兒!我的兒啊!你聽見了嗎?你中了!頭名!白鹿書院頭名!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激動得胡須都在抖,老淚縱橫,幾步跨進(jìn)來,竟像個孩子般手足無措,最后重重一拍大腿,“快!快開祠堂!我要親自去給祖宗上香!告訴他們,我林家出了麒麟……不,是出了彩鳳!光耀門楣!光耀門楣??!” 他語無倫次,巨大的喜悅讓他整個人都煥發(fā)出光彩,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驕傲。

巨大的喜悅?cè)缤榱?,瞬間沖垮了我連日來的壓抑和虛弱。我站起身,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撲向父親,想大聲喊出來,想把所有的委屈和此刻的狂喜都宣泄出來!

然而,就在我看向母親的那一刻,所有涌到嘴邊的話都凍住了。

母親坐在那里,紋絲未動。方才還拿著繡繃的手,此刻緊緊攥著,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她臉上沒有任何喜悅,甚至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驟然失去所有溫度的玉雕。那雙眼眸,深不見底,翻涌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極其濃烈的情緒——不是震驚,不是意外,而是……一種被徹底背叛、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和一種冰冷刺骨的恨意!

那眼神,比之前的疏離和冰冷更可怕千倍萬倍!像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我剛剛升起的狂喜。

“呵……” 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她緊抿的唇間溢出,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嘲諷。

我的心,沉到了無底深淵。

父親還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并未察覺這瞬間的冰封,急匆匆去張羅開祠堂祭祖了。

我以為,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是母親繼續(xù)冷待我,將我困在深宅。

我錯了。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透。我尚在昏沉中,院門便被粗暴地撞開!幾個身強力壯的宗族仆婦,在一位面色嚴(yán)厲、須發(fā)皆白的族老帶領(lǐng)下,如狼似虎地沖了進(jìn)來,不由分說地將我從床上拖起!

“你們干什么?!放開我!” 我驚怒交加,奮力掙扎。

“林氏女如意!帶走!” 族老的聲音如同破鑼,帶著腐朽的威嚴(yán),重重砸下。

我被粗暴地拖拽著,一路踉蹌,直接押到了陰森肅穆的祠堂。冰冷的青磚地面寒氣刺骨。祠堂里,早已聚集了幾位族中有頭有臉的叔伯長輩,個個面色鐵青,眼神鄙夷。

而我的母親,正跪在祖宗牌位前,哭得肝腸寸斷!那哭聲凄厲哀婉,充滿了無盡的“委屈”和“自責(zé)”。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媳婦……教女無方!愧對林家列祖列宗?。 ?她捶打著胸口,聲音悲切得能擰出水來,“竟……竟養(yǎng)出如此不知廉恥、離經(jīng)叛道的孽障!身為女子,不安守閨閣,恪守婦道,竟……竟學(xué)那男子拋頭露面,去考什么書院!還……還中了頭名!這……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將我林家百年清譽置于何地?!媳婦……媳婦無能,約束不了她,只能……只能請列祖列宗,請各位族老……替林家清理門戶!懲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敗壞門風(fēng)的孽障??!” 她哭訴著,字字血淚,仿佛我考取功名不是榮耀,而是潑向林家祠堂的一盆穢物!

“跪下!” 押著我的仆婦狠狠在我膝彎處一踹。我悶哼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磚地上,膝蓋骨磕得生疼。

“孽障!” 一位族伯須發(fā)戟張,指著我的鼻子厲聲罵道,“你娘說得對!身為女子,不安本分,竟敢妄想與男子同列?還考取頭名?簡直不知廉恥!將祖宗的臉都丟盡了!林家的門楣,豈容你如此玷污!”

“跪下!向祖宗認(rèn)錯!向列祖列宗懺悔你的罪孽!” 另一個族老也厲聲呵斥。

祠堂里燭火搖曳,映照著那些枯樹皮般的老臉,一雙雙渾濁的眼睛里,只有根深蒂固的腐朽和對“異端”的刻骨敵視。母親的哭聲在耳邊回蕩,像最惡毒的詛咒。

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幾乎要沖破我的胸膛!我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直視著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和一張張猙獰的老臉,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卻異常清晰響亮:

“我何錯之有?!陛下亦是女子,統(tǒng)御萬民,威加海內(nèi)!難道陛下也是大逆不道,不知廉恥嗎?!朝廷開女科,白鹿書院招女弟子,乃是陛下恩旨!我憑本事考取功名,光耀門楣,何錯之有?!你們……你們敢說陛下錯了不成?!”

“放肆!” “大膽!” “反了!反了天了!” 我的話如同滾油潑進(jìn)了冷水,瞬間引爆了祠堂!族老們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由青轉(zhuǎn)紫,指著我的手哆嗦得不成樣子。

“忤逆尊長!頂撞祖宗!還敢妄議陛下?!此等孽障,留之何用!給我拖下去!家法伺候!重重地打!打到她知錯悔改為止!” 為首的族老聲嘶力竭地咆哮,眼中殺機畢露。

幾個兇神惡煞的仆婦立刻撲上來,死死抓住我的胳膊,要將我拖向祠堂后專門行家法的地方!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我知道那家法的厲害,幾十斤重的木杖,足以將人活活打死!

掙扎中,我絕望的目光掃過母親的臉。她依舊跪在那里,但哭聲已經(jīng)停了。她抬起頭,看著我即將被拖走,那張素來溫婉的臉上,此刻竟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種扭曲的、近乎瘋狂的快意!那眼神,冰冷而滿足,仿佛在欣賞一場期待已久的、清理門戶的盛宴!仿佛在說:看,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

就在那沉重的家法木杖即將被抬出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住手?。?!” 一聲雷霆般的怒吼,如同驚雷,在祠堂門口炸響!

父親林遠(yuǎn)翰,穿著一身還沒來得及換下的朝服,臉色鐵青,雙目噴火,像一頭發(fā)怒的雄獅,猛地沖了進(jìn)來!他顯然是得了消息,連官帽都跑歪了。

他一把推開擋路的仆婦,幾步?jīng)_到祠堂中央,張開雙臂,死死護(hù)在我身前,胸膛劇烈起伏,怒視著那些族老:

“誰敢動我女兒?!”

“林遠(yuǎn)翰!你失心瘋了不成?!” 族老氣得跳腳,“你看看你養(yǎng)的好女兒!離經(jīng)叛道,頂撞尊長,還敢拿陛下做擋箭牌!此等孽障,不嚴(yán)加懲治,我林氏一族還有何顏面立于世間?你還要護(hù)著她?!”

“離經(jīng)叛道?” 父親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強硬,“如意考試,是我允準(zhǔn)!朝廷開女科,是陛下旨意!她憑真才實學(xué)考取白鹿書院頭名,這是朝廷認(rèn)可的功名!是光宗耀祖的喜事!何來離經(jīng)叛道?!何來不知廉恥?!”

他猛地指向那些祖宗牌位,聲音悲憤而鏗鏘:“她是個女兒家!可她也是我的女兒!是我林遠(yuǎn)翰的血脈!我看著她懸梁刺股,看著她帶病赴考,看著她為家族爭光!你們……你們不以為榮,反以為恥?還要用這腐朽的家法來懲治她?就因為她是女子?!這是什么道理?!”

父親的目光如刀,狠狠掃過那些族老,最后落在母親身上,帶著徹骨的失望和痛心:“還有你!身為人母,不思為女兒前程鋪路,反而勾結(jié)宗族,欲置她于死地?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祠堂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父親粗重的喘息聲和我壓抑的啜泣聲。族老們被父親的氣勢和話語中的“陛下旨意”、“朝廷功名”所懾,一時竟啞口無言,臉色難看至極。他們可以無視一個女子的訴求,卻不敢公然質(zhì)疑朝廷的決策和陛下的權(quán)威。

“好……好你個林遠(yuǎn)翰!” 為首的族老臉色鐵青,指著父親,手指哆嗦,“你……你被這個孽障迷了心竅!為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竟敢忤逆宗族!好!好!我們走!林家出了你這樣的糊涂家主,出了這等妖女,我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你們父女好自為之!等著看報應(yīng)吧!”

族老們憤憤地甩袖,在一片壓抑的怒罵和詛咒聲中,帶著仆婦,如同潮水般狼狽地退出了祠堂。

陰冷的祠堂里,只剩下父親粗重的喘息,我劫后余生的顫抖,和母親那徹底凝固在臉上的、由快意轉(zhuǎn)為震驚、再轉(zhuǎn)為一片死灰的絕望。

父親脫力般踉蹌了一下,緩緩轉(zhuǎn)過身,看著我。他眼中的怒火還未平息,卻添上了深重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他伸出手,想扶我起來,卻又在半空中頓住。

我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父親,看著這祠堂里森嚴(yán)的牌位,最后,目光定格在母親那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臉上。

冰冷的磚地寒氣徹骨,膝蓋的疼痛提醒著我方才的生死一線。但心中那被母親和宗族聯(lián)手幾乎碾碎的火苗,卻在父親以命相護(hù)的決絕中,在劫后余生的冰冷空氣里,重新燃起,并且燒得更加熾烈,更加堅硬。

枷鎖已被掙斷,前路縱然荊棘密布,但書院的大門,終究是為我敞開了。

4

祠堂的陰冷氣息尚未完全散去,我房中的燈燭卻已徹夜長明。母親被軟禁在偏院,府中氣氛凝重如鐵。幾日后,我平靜地收拾行裝。幾件素凈的衣裙,幾卷珍愛的書冊,蘇姨娘悄悄送來的一小包碎銀,以及那副曾伴我度過貢院寒夜的護(hù)膝,便是全部。

去向父親辭行時,他坐在書案后,背影比往日更顯佝僂。案上堆著未批閱的公文,墨跡似乎都失了神采。

“爹,女兒明日便啟程去書院了?!?/p>

父親聞聲抬頭,眼中布滿血絲,有欣慰,更有深不見底的疲憊與痛楚。他張了張嘴,喉頭滾動了幾下,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悠長的嘆息:“……去吧,好孩子。到了書院,安心讀書,莫要……莫要掛念家里?!?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偏院的方向,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糾纏不清的亂麻,“你母親……唉……” 千言萬語,終究只余下這一聲飽含無奈與失望的“唉”。他揮了揮手,仿佛用盡了力氣,“路上小心。缺什么,只管寫信回來。”

車輪碾過京城的青石板路,將那座禁錮了我十余年、充滿算計與冰冷的府邸,連同母親那令人窒息的“為你好”,遠(yuǎn)遠(yuǎn)拋在了身后。越接近白鹿山,空氣仿佛都越發(fā)清冽自由。

踏入白鹿書院的那一刻,我如同擱淺的魚兒終于躍回浩瀚的海洋。這里沒有繁復(fù)的規(guī)矩枷鎖,沒有無處不在的審視目光。古木參天,書聲瑯瑯,青石小徑上,身著素色學(xué)子袍的女學(xué)生們步履輕快,或捧書細(xì)讀,或三兩成群低聲論辯。她們的眼神清亮,閃爍著求知的光芒和對未來的篤定。在這里,學(xué)問是唯一的通行證,才華是至高的榮耀。我貪婪地呼吸著這混雜著墨香、草木清香和自由氣息的空氣,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何為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我如饑似渴地投入到學(xué)業(yè)中。與同窗探討經(jīng)義,向夫子請教疑難,在藏書閣浩瀚的書海中暢游至深夜。無人會因我是女子而輕視我的見解,無人會要求我放下書本去繡花侍奉。我仿佛一塊干涸了太久的土地,終于等到了甘霖的澆灌,拼命地汲取著養(yǎng)分,每一日都充實而快意。

然而,這份來之不易的寧靜,在一個春日午后被打破。

同窗蕭嫣,那位出身顯赫、性情爽利的郡主之女,匆匆尋到我正在溫書的竹林小亭。她臉上帶著少有的凝重和急切,屏退左右,壓低了聲音:“如意!不好了!我今日聽家中來信提起,你娘……你娘正在京中為你議親!”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議親?與誰?”

蕭嫣的眉頭緊緊鎖起,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擔(dān)憂:“是我那表哥!齊王府世子!那個……那個打死過三任妻子的混世魔王!”

“齊王世子?!” 我如遭雷擊,指尖瞬間冰涼。那個暴虐成性、惡名昭彰的名字,像毒蛇的信子舔過我的耳膜。母親!她竟然還不死心!為了將我拖回她認(rèn)為“正確”的軌道,為了徹底毀掉我好不容易掙脫的牢籠,她竟要將我推入真正的地獄!

滔天的憤怒和冰冷的恐懼交織,我霍然起身,書卷散落一地也顧不得了?!版虄海嘀x!我得立刻回家!” 我向夫子匆匆告假,只帶了最貼身的丫鬟春香,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趕回京城。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能讓母親的毒計得逞!

一路風(fēng)塵仆仆,我?guī)缀跏亲查_了林府的大門。顧不得仆役驚愕的目光,我直奔正廳。還未到門口,母親那熟悉又令人作嘔的、刻意放軟的語調(diào)便清晰地傳了出來,正與一個陌生的、帶著諂媚的女聲交談:

“……王媽媽您放心,那孽障性子是野了些,在書院里學(xué)得越發(fā)不知天高地厚。可正是如此,才更需要世子殿下那般英武不凡、手段剛毅的夫君來好好調(diào)教一番!嫁入王府,有規(guī)矩拘著,有殿下的威嚴(yán)鎮(zhèn)著,磨平了那些不該有的棱角,才能懂得安分守己,相夫教子,這才是她的福分,也是我們林家的福氣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調(diào)教?磨平棱角?安分守己?這就是她為我選擇的“福分”?她不是想讓我嫁人,她是想借齊王世子的手,徹底將我打回原形,甚至……毀滅!

我強壓下沖進(jìn)去撕碎那張偽善面孔的沖動,轉(zhuǎn)身對緊隨而來的管家低吼,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骸叭?!立刻去衙門請老爺回來!就說家里要出人命了!快!”

管家從未見過我如此駭人的神色,連滾爬爬地跑了。

廳內(nèi),母親還在繼續(xù)她的“宏論”,言語間竟似已將我當(dāng)成一件待價而沽、需要“處理”的麻煩貨物。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于傳來父親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他顯然是從衙門直接趕回,官袍未換,額上還帶著汗。

“林老爺!” 廳內(nèi)的媒婆王媽媽連忙起身行禮。

父親看也沒看那媒婆,目光如炬,直射向臉色瞬間煞白的母親:“議親?齊王府?誰準(zhǔn)的?!”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雷霆般的威壓。

“老、老爺……” 母親試圖辯解,“妾身也是為如意終身……”

“閉嘴!” 父親厲聲打斷,胸膛劇烈起伏,他轉(zhuǎn)向那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媒婆,指著大門,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下:“滾!回去告訴齊王府,我林家女兒,高攀不起那等‘英武不凡’的門第!這門親事,絕無可能!再敢登門,休怪我不客氣!滾!”

媒婆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逃了出去。

廳內(nèi)只剩下我們?nèi)恕K酪话愕募澎o。

父親的目光從母親驚惶的臉上移開,緩緩掃過這間他曾以為和睦安寧的正廳,眼神里充滿了濃重的失望和……心死。他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提筆蘸墨。

母親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驚恐地?fù)溥^去:“老爺!您要做什么?!”

父親的手沒有一絲顫抖,筆走龍蛇,力透紙背。他寫下的,赫然是——休書!

“林氏,你心腸歹毒,不配為人母,更不配為我林遠(yuǎn)翰之妻!自今日起,夫妻情斷,恩義兩絕!你,好自為之!” 父親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將那張墨跡淋漓的休書擲在母親面前。

母親如遭重?fù)?,整個人癱軟在地,臉上血色盡褪。她看著那張休書,仿佛在看一道索命的符咒。長久以來精心維持的體面、賢德、算計,在這一刻徹底崩塌粉碎。她猛地抬起頭,看向站在父親身邊、同樣震驚卻更多是悲涼的我。

那眼神,不再是冰冷的算計,不再是虛偽的擔(dān)憂,而是赤裸裸的、扭曲到了極致的嫉妒與不甘!像地獄里燃燒的毒火,燒盡了最后一絲為人母的偽裝。

“為什么?!” 她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凄厲至極、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手指直直地指向我,眼中是徹骨的恨意,“林如意!你告訴我為什么?!我是你的母親!我生你養(yǎng)你!我教你規(guī)矩!我為你籌謀!可你!你憑什么?!憑什么你要跟我不一樣?!憑什么你要過得比我好?!你就該跟我一樣!安安分分地嫁人!生兒育女!困在這后宅里!像所有女人一樣!這才是你的命!你的命啊——!”

那聲嘶力竭的控訴,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我心上反復(fù)拉扯。沒有愛,沒有關(guān)懷,只有赤裸裸的“憑什么”。她恨的不是我的“離經(jīng)叛道”,她恨的是我有可能擁有與她截然不同、廣闊而自由的“可能”。

我看著地上狀若瘋癲的母親,看著父親疲憊而決絕的側(cè)臉,心中最后一絲對親情的牽絆,也隨著那聲“憑什么”徹底斬斷。這里,已無我留戀之物。

我對著父親,深深一拜,沒有再看地上那個曾經(jīng)叫做“母親”的女人一眼。轉(zhuǎn)身,挺直脊背,走出了這座終于徹底崩塌的、名為“家”的牢籠。

重返白鹿書院,山間的清風(fēng)滌蕩了京城的塵埃與陰霾。母親的嘶吼猶在耳邊,卻再也無法撼動我分毫。那聲“憑什么”,反而成了淬煉我意志的烈火。我比以往更加刻苦,學(xué)問日益精進(jìn),眼界愈發(fā)開闊。

幾年后,我以最優(yōu)異的成績從白鹿書院結(jié)業(yè)。朝廷的征辟文書也隨之而來,授我女官之職,入翰林院修書。這是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坦途。

然而,我站在書院的凌云閣上,望著山下如練的江水,望著講堂中那些與我當(dāng)年一般、眼中閃爍著求知火焰的年輕女學(xué)子們,心中已有了決斷。

我婉拒了那份錦繡前程。

當(dāng)我的恩師,那位白發(fā)蒼然卻眼神清亮的老山長,不解地問我為何放棄入朝為官的機會時,我恭敬地行了一禮,目光堅定:

“山長,朝廷多我一個女官,不過錦上添花。但書院,是火種之源。如意愿留在此地,執(zhí)起教鞭,為這千千萬萬渴望跳出樊籠、渴望知曉天高地厚的女子們,點燃一盞燈,鋪就一塊磚?!?我望向遠(yuǎn)處層巒疊嶂,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個被困在深宅、仰望星空的“如意”,“如意所求,非一己之功名。愿以螢火微光,匯聚星河,為她們……插上一雙能飛出牢籠、翱翔九天的翅膀。”

老山長凝視我良久,撫須長嘆,眼中卻滿是欣慰激賞:“善!大善!書院有汝,幸甚至哉!”

從此,白鹿書院多了一位年輕的女夫子。我的講堂,從不拘泥于四書五經(jīng),更授以天文地理、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我告訴我的女學(xué)生們,女子之志,不在方寸閨閣,而在天地四方;女子之德,不在曲意順從,而在明理自強。我看著她們眼中懵懂的光逐漸變得自信而堅定,看著她們在辯論場上侃侃而談,在策論中指點江山,如同看著當(dāng)年那個在燭火被剪滅后、依舊倔強地摸索著書本的自己,終于破繭成蝶。

偶爾,會從京城傳來零星的消息。父親似乎老了許多,但精神尚可。至于那位被休棄的前林夫人……據(jù)說終日閉門不出,郁郁寡歡。她終其一生,再未踏足過白鹿山一步。

山風(fēng)拂過講堂檐角的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合上手中的書卷,望向窗外。又是一年春好處,白鹿山間,新綠如茵,生機勃發(fā)。無數(shù)雙渴望自由的翅膀,正在這片凈土上,悄然生長,蓄勢待飛。

我知道,我選擇的這條路,比廟堂更遠(yuǎn),比青史更長。它通向的,是千千萬萬個女子,掙脫枷鎖、擁抱蒼穹的未來。


更新時間:2025-07-04 20:3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