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濤苑，寅時三刻。
夜色如同浸透了濃墨的綢緞，沉沉地覆蓋著洛京城。遠處皇城方向，象征著宵禁結束的悠長鐘聲早已散去，只余下更深沉的寂靜。苑內(nèi)，書房緊閉的雕花木窗外，幾竿修竹在微涼的夜風中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更添幾分清冷與孤寂。
書房內(nèi)，燭火通明。上好的南海鯨油蠟燭在鎏金燭臺上靜靜燃燒，散發(fā)出穩(wěn)定而柔和的光暈，驅(qū)散了角落的黑暗，卻驅(qū)不散空氣中彌漫的淡淡血腥氣和濃重的藥味。
李默赤裸著精壯的上身，坐在一張鋪著軟墊的酸枝木圈椅上，古銅色的皮膚上，幾處猙獰的傷口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刺目。左肩被弩箭撕裂的傷口最為嚴重，皮肉翻卷，深可見骨，此刻已被清洗干凈，敷上了厚厚一層散發(fā)著清涼苦澀氣息的褐色藥膏，再用干凈的白布仔細包扎好。肋下那道被劍鋒劃開的血槽同樣處理妥當，敷藥包扎。
楚昀站在他身后，動作沉穩(wěn)而利落。他褪去了那身被污水、泥土和血跡徹底毀掉的昂貴云錦長衫，換上了一件質(zhì)地柔軟、顏色素淡的棉布直裰。微涼的指尖沾著冰涼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李默肩胛處一道較淺的刀痕上。他的神情專注，低垂著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那雙深潭般眼眸中的所有情緒。
“嘶……”藥膏滲入傷口的刺痛讓李默忍不住吸了口冷氣，肌肉下意識地繃緊。
“忍著點?！背赖穆曇羝届o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這藥是孫老秘制，藥性霸道些，但止血生肌效果最好?！彼闹讣夥€(wěn)定地按壓著藥膏，動作帶著一種久經(jīng)沙場、處理傷患的熟稔。
李默咬著牙，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從牙縫里擠出聲音：“爺，這點小傷……不礙事。倒是您……”他微微側(cè)頭，想看清楚昀的臉色。在巷子里，楚昀強行催動沉寂已久的內(nèi)力，又硬接了鬼頭刀那恐怖的勁風掃蕩，還重重摔在地上，內(nèi)腑震蕩絕不會輕。
“我沒事。”楚昀打斷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淡然。他拿起另一卷干凈的白布，開始熟練地為李默包扎肩胛的傷口。他的動作干凈利落，布條纏繞的松緊恰到好處，顯然是處理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傷勢。
書房內(nèi)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布帛摩擦的細微聲響和兩人壓抑的呼吸聲。燭火跳躍，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墻壁上，如同沉默的鬼魅。
李默的目光落在楚昀專注包扎的手上。那雙手指節(jié)修長，骨節(jié)分明，此刻卻異常穩(wěn)定。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道：“爺……那個老酒鬼……他最后那句話……‘莫要……莫要……’后面，到底想說什么？還有，您……”他頓了頓，終究沒敢直接問出那句“您是不是認識他”，只是試探道：“您覺得他……是敵是友？”
楚昀包扎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有聽到李默的問題。他的眼神依舊低垂，落在李默肩胛的傷口上，那專注的神情，像是在研究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上的裂痕。
直到將布條末端打上一個牢固的結，楚昀才緩緩直起身。他沒有立刻回答李默的問題，而是走到一旁的紅木盆架前，拿起銅盆里浸濕的干凈布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沾了藥膏和一絲血污的手指。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刻意的舒緩，仿佛在借此平復內(nèi)心洶涌的暗流。
水聲淅瀝。
“京城的水，的確很深。”楚昀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如同在深井中回蕩，“深到連這樣的絕頂高手，也只能以如此不堪的面目茍活于世，深到一句未盡的警告，都藏著難以想象的兇險。” 他轉(zhuǎn)過身，燭光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里，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之底，令人心悸。
“‘莫要’后面是什么？”楚昀嘴角勾起一抹極其冰冷的弧度，帶著一絲嘲弄，也帶著一絲刺骨的寒意，“或許是莫要相認，莫要追問，莫要暴露……也或許，是莫要再追查下去，莫要再踏入這潭渾水的更深處?！?/p>
他走到書案旁，目光落在案頭那把靜靜躺著的烏木戒尺上。戒尺通體黝黑，打磨得極其光滑，沒有任何紋飾，只在尺身中間位置，有一道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色沁痕，如同干涸凝固的血絲。楚昀伸出手指，指腹緩緩地、極其輕柔地摩挲著那道沁痕，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是敵是友？”他重復著李默的問題，語氣飄忽，像是在問自己?！八鍪志攘宋覀?，這是事實。但一個甘愿隱姓埋名、落魄街頭、甚至不敢與故人相認的人……”楚昀的手指猛地用力，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摩挲戒尺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這京城水深、兇險莫測的最好證明?！?/p>
書房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李默看著楚昀摩挲戒尺的背影，感受到那平靜外表下壓抑著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洶涌暗流。他知道，那個老酒鬼的身份，以及他那句未盡的警告，已經(jīng)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了楚昀的心里。這不僅僅是救命之恩的疑惑，更牽扯到那段被刻意塵封的血色過往，以及這洛京城下更加深不見底的黑暗。
“篤篤篤?！?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響。
楚昀摩挲戒尺的手指瞬間松開，臉上所有翻涌的情緒如同潮水般褪去，重新覆上了一層屬于商人楚昀的、帶著一絲疲憊的平靜。他轉(zhuǎn)過身，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溫和：“進來?！?/p>
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灰布短褂、面容精干、眼神沉穩(wěn)的中年管事垂手走了進來。他是楚昀的心腹管事之一，名喚楚忠，負責聽濤苑的日常運轉(zhuǎn)和一些隱秘信息的初步篩選傳遞。楚忠的目光飛快地在李默包扎好的傷口上掃過，眼中閃過一絲擔憂，但很快便垂下眼瞼，恭敬地行禮：“爺，默爺?！?/p>
“何事？”楚昀走到書案后坐下，隨手拿起一本攤開的賬冊，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fā)生。
“刑部那邊，有消息了。”楚忠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傳遞重要情報的謹慎，“三司會審已經(jīng)結束，判決……下來了?！?/p>
楚昀翻動賬冊的手指微微一頓，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哦？結果如何？”
楚忠深吸一口氣，清晰而平穩(wěn)地稟報道：“工部營繕清吏司郎中劉文達，利用職權，伙同京畿數(shù)家鐵器作坊奸商，長期以次充好，克扣軍械物料，虛報工費，中飽私囊。致使劣質(zhì)軍械流入北境邊軍，釀成軍士死傷、關隘失守之慘禍。證據(jù)確鑿，罪無可赦！依律，判：劉文達，革職查辦，抄沒家產(chǎn)，斬立決！其家族，男丁流放三千里，至北境苦寒戍邊；女眷……沒入教坊司?！?/p>
“斬立決”三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錐，重重砸在寂靜的書房里。燭火似乎都隨之搖曳了一下。
楚昀翻動賬冊的手徹底停了下來。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楚忠臉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如同深秋的古井，不起一絲波瀾。那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仿佛聽到的只是一個與己無關的、再普通不過的消息。
“哦，斬了?！背赖貞艘宦暎曇羝椒€(wěn)無波。他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在賬冊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上，仿佛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比一位朝廷五品郎中的生死更加值得關注。
李默卻猛地攥緊了拳頭，牽動了肩胛的傷口，帶來一陣刺痛，但他恍若未覺。斬立決！抄家！流放！充入教坊司！這是最嚴厲的懲處！劉文達，王煥之這條老狗在工部最重要的爪牙，清流集團在軍械采購這塊肥肉上的關鍵把持者之一，就這樣被徹底碾碎了！雖然早知計劃周密，但聽到這最終的結果，李默胸中還是忍不住涌起一股復仇的快意和冰冷的寒意。
楚忠繼續(xù)道：“據(jù)傳，會審過程……頗為激烈。劉文達在堂上狀若瘋癲，聲嘶力竭喊冤不止，甚至攀咬……攀咬首輔王大人，聲稱自己是受其指使，所得贓銀大半都孝敬了王相府上……”
楚昀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冰冷、充滿嘲諷的弧度。狗急跳墻了?？上?，太晚了。
“……主審的刑部左侍郎張大人當即厲聲呵斥，驚堂木拍得震天響，斥責劉文達是‘喪心病狂，攀誣閣老，罪加一等’！言其證據(jù)確鑿，還敢在公堂之上咆哮攀咬，實乃‘瘋?cè)畞y咬人’！當場就命衙役堵了他的嘴?！背业恼Z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仿佛親眼目睹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瘋?cè)畞y咬人。楚昀心中冷笑。王煥之這條老狐貍，撇清關系、棄車保帥的手段，果然又快又狠。劉文達的攀咬，不僅沒能傷及王煥之分毫，反而坐實了他自己“喪心病狂、誣陷忠良”的罪名，讓他的判決更加無可指摘，也讓王煥之在清流內(nèi)部的威信，反而可能因“被瘋狗攀咬的受害者”形象而有所提升。好一招借力打力，殺人不見血。
“判決下達后，”楚忠的聲音帶著一絲肅殺，“刑部和大理寺的差役，會同京兆府的衙役，已經(jīng)連夜圍了劉府。抄家……開始了?！?/p>
楚昀終于放下了手中的賬冊。他站起身，走到緊閉的雕花木窗前。窗紙上映著外面搖曳的竹影。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窗欞，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窗紙和深沉的夜色，落在了洛京城中某處此刻正燈火通明、哭喊震天的府邸。
抄家。
這兩個字背后，是無數(shù)人的命運在瞬間被徹底碾碎。男丁枷鎖加身，踏上九死一生的流放之路；女眷披頭散發(fā)，被拖入那生不如死的煙花之地；曾經(jīng)煊赫的府邸，被翻箱倒柜，值錢的物件被貼上封條，如同被肢解的巨獸；仆役下人，樹倒猢猻散，惶惶如喪家之犬……
這一幕，何其熟悉。
當年青州被圍，母后自縊，東宮屬官被屠戮殆盡，他在尸山血海中奔逃……那絕望的哭喊，那刺鼻的血腥，那冰冷的刀鋒……一幕幕慘烈的畫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在楚昀平靜的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一股難以言喻的暴戾之氣，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他扶著窗欞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指甲幾乎要嵌入堅硬的木頭里！眼底深處，那被強行壓抑的、屬于蕭徹的刻骨恨意和冰冷殺機，如同地獄的熔巖，洶涌翻騰，幾乎要沖破那層名為“楚昀”的偽裝！
劉文達！王煥之的爪牙！當年青州軍械被調(diào)包、導致守軍戰(zhàn)力大減、城破人亡的諸多執(zhí)行者之一！如今，你終于也嘗到這抄家滅族、身敗名裂的滋味了嗎？！
這，僅僅只是開始！
楚昀猛地閉上雙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鋒，刺入肺腑，帶來尖銳的疼痛，卻也強行將那幾乎失控的暴戾情緒壓了回去。再睜開眼時，那雙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寒和一片死寂的平靜。
“知道了?！背赖穆曇糁匦禄謴土四欠N毫無波瀾的平穩(wěn)，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失態(tài)只是錯覺?！斑€有其他消息嗎？”
楚忠敏銳地感受到了書房內(nèi)那瞬間壓抑到極點的氛圍，頭垂得更低：“還有一事。劉文達案結，朝堂震動。清流內(nèi)部……風聲鶴唳。王相府邸，據(jù)說今日閉門謝客。而勛貴那邊……尤其是徐國公府上，卻是賀客盈門，聽說……徐國公今日在府中設了小宴，與幾位親近的勛貴將領……‘慶賀’了一番?！?/p>
慶賀？楚昀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現(xiàn)。徐莽這頭貪婪的猛虎，扳倒了清流在工部的關鍵人物，斷了王煥之一臂，自然是彈冠相慶。他大概以為，掃除了清流在軍械采購上的障礙，他徐家便能獨攬這塊肥肉，胃口只會更大。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徐莽，也不過是楚昀手中一把用來攪亂渾水的刀罷了。這把刀，用完了，或者太鋒利了，傷到了執(zhí)刀人……那便該折了。
“嗯?！背赖瓚艘宦暎瑩]了揮手，“辛苦了，下去吧。讓廚房備些清淡的吃食送過來?！?/p>
“是。”楚忠恭敬行禮，悄然退下，輕輕帶上了房門。
書房內(nèi)再次只剩下楚昀和李默兩人。燭火跳躍，光影在楚昀臉上明滅不定。
李默看著楚昀依舊背對著他、立在窗前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孤寂。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劉文達伏法，是復仇計劃的重要一步，本該是快意的。但老酒鬼的出現(xiàn)，那句未盡的警告，還有此刻楚昀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冰冷到極致的壓抑感，都讓李默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
“爺……”李默最終只是低低喚了一聲。
楚昀緩緩轉(zhuǎn)過身。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可怕。他走到書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把烏木戒尺上。他伸出手，這一次，不再是輕柔的摩挲，而是緊緊地握住了尺身。冰冷的烏木觸感，如同握住了一塊寒冰。
“劉文達倒了?！背赖穆曇艉茌p，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王煥之在工部，斷了一臂。清流內(nèi)部，裂開了一道口子?！?/p>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緊閉的門窗，投向洛京城那深不可測的黑暗深處。
“但這，遠遠不夠?！背赖穆曇舳溉晦D(zhuǎn)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鑿出來的，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決絕的殺意?！扒嘀莸难獋?，東宮的冤魂……需要用更多人的血，才能洗清！”
他的手指用力，指關節(jié)因為緊握而泛白，那烏木戒尺在他掌心，仿佛化身為裁決生死的權柄。
“王煥之……徐莽……趙無庸……”楚昀緩緩念出這幾個名字，聲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死神的低語，“還有那些藏在更深處、自以為能操控一切的魑魅魍魎……一個都跑不了。”
“這把火……”他微微停頓，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如同淬了毒的彎刀，在燭光下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寒芒，“才剛剛點燃！”
楚昀的眼神，變得更加幽深難測。這潭渾濁的死水，是時候掀起更大的波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