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昂貴的水晶杯在光潔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炸開，碎裂的晶體四濺，
就像一場無聲的、尖銳的惡作劇?！皾L！”陸沉的聲音嘶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
每個字都淬著冷冰的怒火。他的胸膛激動不已，那張曾令無數(shù)樂迷瘋狂的俊美，
頓時因憤怒而扭曲，蒼白的皮膚下，青筋暴起。站在他對面的，
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舊工裝的調(diào)音師。這是老王之一，是國內(nèi)最頂尖的調(diào)音師，
也是這一個月來，第十一個被陸沉趕出去的人。老王哆哆哆嗦地望著地上的碎片，
又驚恐地看著陸沉那只纏著繃帶、隱隱約約卻看到了還能猙疤痕的額頭，牙齒囁嚅著，
一個字也不敢說?！拔业匿撉?，不是你這種庸才碰的！”陸沉的眼神如刀，刮過老王，
最后死死地釘在那架靜默在劇場中央的巨型物上——一架法奇奧里F308音樂會三角鋼琴。
黑色的烤漆如鏡，曾映照出他在維也納金色大廳中最輝煌的輪廓?？涩F(xiàn)在，
那鏡里蒙著一層薄薄的胡子，就像給一個死去的神祇蓋上了殮布。整個別墅，
都籠罩在這寂靜的角落里。墻邊的置物架上，金光閃閃的獎杯無數(shù)黯淡，
散落著各處上的樂譜，被踩出了骯臟的印記。這里曾是音樂的天堂，是天才的圣殿，而現(xiàn)在，
只是一座華麗的墳?zāi)?。埋葬著一個名叫陸沉的鋼琴家，而他那只被判了致命的額頭。
一年前的車禍，碾碎了他的指骨，也碾碎了他的一切。老王嘆了口氣，面前是不忍心。
他撿起自己的工具箱，在門口停下腳步，鼓起勇氣走向道：“陸先生，你的琴……再不調(diào)音，
就真的毀了。它的弦張力已經(jīng)不均，再下去這樣，音板都會變形的?！薄澳怯衷鯓?？
”陸沉冷笑，聲音里滿是自毀的快，“我毀了，還憑什么好好的？
”老王被他的話里的絕望刺得心口一疼，他咬了咬牙，
下了一個巨大的決心：“我……我再給你推薦一個人。最后一個人。如果她不走，
我……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踏進你的家門了！”“滾出去！”陸沉不想再聽，
隨手抄起一個樂譜架就想砸過去?！八刑K棠！”老王幾乎是吼出來的，“她不一樣！
她一定可以！”說著，他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倉皇地拉開門逃了出去，
好像哥哥是什么會噬人而噬掉的猛獸。世界，重歸死寂。陸沉喘著粗氣，
脫力般地跌坐在沙發(fā)上。他抓住自己那只廢掉的手腕，劇痛和無力感如潮水般涌來，
瞬間將他淹沒。他曾是站在世界之巔的王者，他的手指能在八十八個琴鍵上掀起風(fēng)暴。
而現(xiàn)在，他連一個水杯都握不穩(wěn)。不知過了多久，門鈴聲突然響起。叮咚——清脆的聲音，
像一顆石子投進這潭死水中。陸沉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川字。又是誰？記者？樂迷？
還是哪個不識趣的老友？他煩躁地起身，猛地拉開大門，
準(zhǔn)備將來人的一切言語都用最惡毒的言語堵回去。然而，門口站著的，
只是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帆布鞋，
扎著簡單的馬尾。素凈得像一杯白水，與這棟豪宅的奢華格格不入。
“你……”陸沉剛吐出一個字，就愣住了。女孩的眼睛很美，是那溪的杏眼，睫毛纖長。
可那雙眼睛里，沒有焦點。像一泓被薄霧籠罩的秋水，靜寂，卻空洞。她沒有看他，
只是微微側(cè)著頭，似乎是在用耳朵捕捉他聲音的來源。“您好，是陸沉先生嗎？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像拂過心尖，“我是王師傅介紹來的調(diào)音師，我叫蘇棠。
”陸沉的暴怒仿佛被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卡在了一個酒吧里。他注意到，
她手里拿著一把能折疊起來的白色盲杖。一個傻子？老王瘋了嗎？
找個傻子來給他彈鋼琴調(diào)音嗎？這是羞辱，還是惡毒的玩笑？“滾?！彼麖难揽p里喊一個字，
就要關(guān)門?！跋壬碧K棠卻在他關(guān)門前，往前邁了一步，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語氣說，
“您的門軸該上油了，關(guān)門的聲音里，有0.2秒的遲滯和摩擦音。”陸沉的動作頓住了。
”陸沉鬼使神差地沒有再關(guān)門。他就那么看著她，看著她用一種原始而專注卻的方式，
“閱讀”著他的家。她的腳步很穩(wěn)定，圍繞著那些價值不菲被他拋棄如敝履的雜物。
她似乎能“聽”到多元物的存在。最終，她停在了那架法奇奧里鋼琴前。大廳里沒有開燈，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陰沉的天，室內(nèi)光線昏暗。蘇棠的身影在巨大的鋼琴前，視野纖細(xì)，
仿佛隨時都會被那巨大的黑色切斷。她伸出手，卻久久沒有落下。陸沉臂臂，冷眼旁觀，
目光誚地開口：“怎么看不見，摸不出來哪是黑鍵哪是白鍵了？”蘇棠沒有理會他的刻薄。
她終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在嗅嗅空氣中屬于這架琴的味道。然后，她的指尖，
如蝶翼般，輕輕地閃爍在琴鍵上。沒有聲音。她的觸摸，輕柔得甚至沒有壓下任何一個琴鍵。
陸沉的心臟莫名地一緊。他還有多久，沒有用這樣珍視的、活躍的心態(tài)去觸碰自己的鋼琴了？
時間仿佛就在這一刻。許久，蘇棠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可察的憐惜?！跋壬?/p>
這架琴……想病了?！庇质沁@句話。老王也說了。陸沉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嘲諷度，
正要效果。蘇棠卻繼續(xù)落了下來。她的手指從琴鍵上滑過，最終，停留在中央C的位置。
她的指尖輕輕壓下那個琴鍵。“?！币粋€單音，在死寂的別墅里響起。音色很準(zhǔn)，
卻帶著一種難以言語的沉悶和孤獨?！坝绕涫沁@個C鍵。”蘇棠的頭微微歪著，
仿佛在聽中什么秘密的耳語，她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卻響亮地鉆進陸沉的耳中，
掀起驚濤駭浪。“它在哭?！薄八肽钅闱脫艉拖业牧α?。
”陸沉感覺自己的血液在這一瞬間凝固了。他死死地抓住蘇棠的背影，全力狂跳，
似是要撞碎他的肋骨。她在說什么？C鍵……想念他砸和弦的力度嗎？怎么可能！
他的成名絕技，就是在演奏高潮部分，用一種近乎毀滅的打擊，砸出最富沖擊力的和弦。
樂評人叫“陸沉的雷霆”。而中央C，是他每次雷霆風(fēng)暴的中心。這件事，圈內(nèi)人盡皆知。
但一個連名不見經(jīng)傳的、看不見的年輕調(diào)音師，怎么可能一語道破天機？而且，
是用一種如此……擬人化的、詭異的方式。是巧合？還是老王那個老東西提前告訴了她什么？
陸沉的腦子里亂成一團，無數(shù)個念頭在沖撞。他看著蘇棠纖弱的背影，第一次，
在這個他絕對掌控的空間里，感受到了一絲失控。“你……”他開口，聲音干澀，
“誰告訴你的？”蘇棠緩緩收回手，轉(zhuǎn)過身，
那雙空洞的眼睛“望”向他的方向：“琴告訴我的。它的每一個部件都在發(fā)出聲音，
告訴我它承受著怎樣的榮耀，又在經(jīng)歷著的孤單?！焙f八道！陸沉心底在咆哮，
可每一個字都塞在了捐助里。因為，他竟然覺得她說得對。這架琴，確實是孤單的。
就像他自己一樣。一縷莫名的玄玄音樂和難以言喻的好奇心聚合在一起，
像兩股電流在他體內(nèi)亂竄。他想把這個故弄的女人趕緊趕出去，可那個秘密，
那個她知道如何的秘密，像一個鉤子，死死地勾住了他?！罢{(diào)?！弊詈?，
他從牙縫里撞錯了一個字，“如果你調(diào)錯一個音，就帶著你的鬼話，趕緊滾蛋?！薄昂?，
陸先生。”蘇棠并沒有受到威脅的緊張，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淺淺的微笑，
顯然早料到他會妥協(xié)。她從隨身攜帶的布包里，拿出幾樣簡單的工具。一個音叉，
幾個小巧的遙控器。沒有內(nèi)置通用的電子校音器。陸沉的眉頭皺得厲害。在這個時代，
還有人堅持用最原始的耳聽法調(diào)音嗎？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這需要一套對音準(zhǔn)有絕對控制力的“黃金耳”。他倒要看看，這個傻子，能玩出什么花樣。
蘇棠坐在琴凳上，姿勢優(yōu)雅。她先用音叉“?！钡囊宦?，在空中定下標(biāo)準(zhǔn)的A音。然后，
她的手指在琴鍵上，開始了一個八度一個八度的布局。叮……?！！芷婀?。
老王調(diào)音的時候，陸沉只覺得煩躁。那些耳機很耳機，一下下敲擊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
可蘇棠指下的耳機，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很干凈，很純粹，像山澗里的清泉，
滌蕩著他內(nèi)心的塵埃。他不知不覺地放松了緊繃的身體，靠在沙發(fā)上，靜靜地聽著。
就在此時，一陣極輕的、若有若無的哼唱聲，飄進他的耳朵。是蘇棠在哼歌。她的聲音很輕，
不成曲調(diào)，只是隨著指下彈出的音符，輕易地哼著。陸沉一開始沒意。直到她調(diào)到中音區(qū)，
那調(diào)不了的哼唱，逐漸恢復(fù)了一段熟悉的節(jié)奏。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是《星隕》。
是他十八歲一舉拿下肖邦國際鋼琴比賽金獎的成名曲！是他親手譜寫的，屬于他陸沉的驕傲！
一股被侵犯的怒火瞬間燃起。他憑什么？她憑什么在他的地盤上，哼唱著他的歌？
尤其是在他已經(jīng)淪為廢人的現(xiàn)在，這句話聽起來，就是最尖銳的諷刺！他攥緊了拳頭，
因為骨節(jié)用力而泛白。那只受傷的右肩，又開始隱隱作痛。他死死地纏住她，
等她哼到副歌部分?！缎请E》的副歌，習(xí)華麗的技巧和稱排山倒海的氣勢著著，
是整首曲子的靈魂。陸沉幾乎能想象到那段旋律在自己指尖爆炸開來的感覺。蘇棠的哼聲，
越來越響。她哼到了。就是那里！那個情緒層遞進，即將沖向最高點的華彩樂段！
陸沉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就在那個最高亢、最激動的昂、需要用盡全部力量和情感去沖刺的咽喉音符上，
蘇棠的哼唱，就像失控的火車一樣，猛地脫軌了！她的聲音，
突兀地崩潰了一個完全錯誤的、低了半度的聲音！跑調(diào)了！而且跑得離譜至極！那感覺，
如同一幅完美的畫卷，在最核心的位置，被潑上了一大灘骯臟的墨水。如同一場絢麗的煙火，
在升到最高空，即將絢麗爛漫綻放的剎那，“噗”的一聲，猛然火了。
“刺啦——”陸沉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椅子上的聲音尖銳地刺著耳朵。
一種生理性的、難以忍受的暴躁，瞬間沖垮了他的理智?！伴]嘴！”他低吼道，
聲音都在發(fā)顫，“你懂不懂音樂！那個音是升F！不是F！你在侮辱這首曲子嗎！
”這比任何嘲諷都讓他難以忍受。他可以接受別人當(dāng)面罵他是個廢物，
卻無法忍受有人如此蹋他的心血！蘇棠的哼唱和調(diào)音動作同時停止。她地轉(zhuǎn)過頭，
那雙目視的眼睛，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他所在的方向。她的臉上并沒有驚慌，
反而帶著一絲目光。“對不起，陸先生?！彼穆曇粢廊黄届o，“我……打擾到你了嗎？
”陸沉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想咆哮，想質(zhì)問，
想把這個五音不全的女人趕緊扔出去?？煽粗菑埣?nèi)粺o辜的臉，
看著她那雙空茫然的眼睛，所有的怒火都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不上不下，
憋得他心口發(fā)疼。更重要的是，那個最初的疑問，再次浮上來?！癈鍵在哭泣……”這句話，
就像某個魔咒，禁錮著他的理智。他死死地盯著她，胸口激動，最終，
只是從牙縫里碰上幾個字：“繼續(xù)。但是，許不了再出聲?！薄昂谩！碧K棠順從原地點頭，
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她的工作。大廳里，再次出現(xiàn)了下一個單一的琴音。
可陸沉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他的腦子里，又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著剛才那段跑調(diào)的旋律，
像一根一根的細(xì)線針，反復(fù)地、精準(zhǔn)地，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經(jīng)上。為什么偏偏是那首歌？
為什么偏偏在那個最重要的調(diào)音臺上，跑調(diào)？他坐在那里，被無數(shù)個巨大的問號包圍著。
而名叫蘇棠的盲女調(diào)音師，就坐在他的鋼琴前，安靜得像一個謎題。不知道過了多久，
蘇棠站起來了。“陸先生，我調(diào)好了?！彼帐昂?，朝他微微鞠躬，“今天的費用是八百，
你可以轉(zhuǎn)給王師傅。明天下午三點，我會再過來進行二次工具?！闭f完，她不等陸沉回答，
便拿起盲杖，巧妙地展開，一步一步，靠著墻壁，走向門口。她沒有征求他的同意，
只是在陳述一個早已確定的事實?！斑菄}?！遍T被輕輕帶上。整個別墅，
又只剩下陸沉一個人。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注視著他的鋼琴上。那架琴，
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正在蘇醒。黑色的琴身，似乎重新煥發(fā)了幽深的鏡子。他緩緩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