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被方才的勁風帶得瘋狂搖曳,將墻壁上濺開的血跡和腦漿映照得如同猙獰的壁畫。空氣里除了灰塵和卷宗的味道,瞬間混入了濃重的血腥與死亡的氣息。
“刺客!”鄭鐸的怒吼還在回蕩,值房的門被轟然撞開,數(shù)名如臨大敵的親兵持刀涌入,迅速結(jié)成防御陣型,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目光最終定格在地上那具被賬冊砸碎了顱骨、胸口還插著弩箭的尸體。
謝珩卻仿佛置身事外。他修長的手指摩挲著那支泛著幽藍寒光的弩箭“藍尾蝎”,眼神銳利如刀,穿透窗欞,刺向外面沉沉的、殺機四伏的黑夜。那抹森然的笑意如同冰面上裂開的縫隙,冷酷而篤定。
“將軍!”鄭鐸迅速檢查了通風口,確認再無其他刺客潛伏,這才快步回到謝珩身邊,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毒箭上,后怕之余是滔天的憤怒,“好狠的手段!見血封喉,這是鐵了心要在將軍毒發(fā)前滅口!”
謝珩沒有回應(yīng)鄭鐸的憤怒,他的目光落回地上那具刺客尸體。此人一身黑色勁裝,蒙面巾在跌落時已扯開大半,露出一張平平無奇、丟進人堆就找不著的臉,沒有任何特征。
“搜身。”謝珩的聲音比剛才更沙啞了幾分,方才那一擲似乎耗盡了他強行凝聚起來的氣力,額角的冷汗再次滲出,臉色在搖曳的燭光下青灰得嚇人。
一名親兵立刻上前,手法利落地在尸體上翻檢。片刻后,他起身,手中只捏著幾枚普通的銅錢和一塊用來擦汗的粗布,對著謝珩和鄭鐸搖了搖頭:“將軍,鄭大人,身無長物,干凈得很?!?/p>
“預(yù)料之中?!敝x珩并不意外,這種死士,本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他的視線再次投向那堆卷宗,最終定格在剛才被他點出名字的那一頁——“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王振”。
“鄭鐸,”謝珩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去查兩件事?!?/p>
“將軍請吩咐!”
“第一,查這個王振。我要知道他現(xiàn)在何處!是還在京城花天酒地,還是已經(jīng)‘暴斃’或者‘失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查他近半年所有行蹤,去過哪里,見過誰,花銷如何!特別是他擔任糧隊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期間,身邊有什么人,在臨江府停留了多久!”
“第二,”謝珩的目光掃過地上那支藍尾蝎毒箭,“查這支箭的來歷。藍尾蝎毒液珍貴,非一般人能得,更非尋常鐵匠能淬。京城黑市,地下作坊,所有可能流出這種毒箭的渠道,給我挖!重點查近期有沒有大宗交易,或者……與相府、內(nèi)侍監(jiān)有關(guān)聯(lián)的線索!”
“末將明白!”鄭鐸抱拳領(lǐng)命,眼神如鷹。謝珩在劇毒纏身、剛剛經(jīng)歷刺殺的情況下,思路依然如此清晰,目標如此明確,讓他心中震撼更甚。他立刻轉(zhuǎn)身,對門口一名心腹親兵低聲快速吩咐下去。
親兵領(lǐng)命,無聲而迅疾地消失在門外濃重的夜色中。
值房內(nèi)再次陷入一種緊繃的寂靜,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謝珩壓抑而沉重的呼吸聲。他扶著冰冷的樟木箱子邊緣,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強行運用內(nèi)力擲出賬冊擊殺刺客,牽動了他以“鎖心針”封住的劇毒和內(nèi)傷,一股更猛烈的腥甜涌上喉嚨。
“噗——”
這一次,他沒能完全壓住,一口暗紅色的、帶著詭異粘稠感的淤血猛地噴濺在面前的卷宗箱上,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格外刺目驚心。他的身體劇烈地晃了晃,眼前陣陣發(fā)黑。
“將軍!”鄭鐸大驚失色,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扶住謝珩的胳膊。入手處只覺得一片冰涼,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那具軀殼下洶涌的混亂和虛弱?!翱?!傳軍醫(yī)!”他朝著門外厲聲吼道。
“不…必…”謝珩的聲音微弱,卻異常堅決地推開了鄭鐸的手。他艱難地抬起手,用染血的袖口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跡,眼神中那瀕臨熄滅的火焰再次被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意志力點燃?!败娽t(yī)…無用…只會…驚動…更多人…”
他喘息著,目光死死盯著箱子上那灘刺目的血跡,仿佛那不是他生命的流逝,而是某種燃料。他伸出顫抖的手指,蘸了一點自己溫熱的血,在那攤血污的邊緣,用力寫下兩個字—王振。
鮮血寫就的名字,在燭光下透著一種妖異的不祥。
“證據(jù)…就在…他的名字…上…”謝珩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字字如釘,“找到他…撬開他的嘴…或者…找到…殺他的人…順藤…摸瓜…”
就在這時,值房外傳來一陣急促而壓抑的腳步聲,是鄭鐸派去執(zhí)行命令的親兵回來了。他沒有進門,只在門口陰影處低聲道:“稟將軍、大人!查到了!王振…就在一個時辰前,被發(fā)現(xiàn)溺斃在城西胭脂河下游!初步查驗,像是醉酒失足…但仵作在他指甲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不屬于河泥的細碎絲線,顏色像是…宮中侍衛(wèi)常服的暗紋錦!”
“宮中侍衛(wèi)?!”鄭鐸倒吸一口冷氣,猛地看向謝珩。
謝珩灰敗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諷。他靠著箱子,緩緩滑坐在地,背脊依舊挺直,但氣息卻更加微弱。
“好快的手腳…”他低語,嘴角扯出一個近乎破碎的弧度,“滅口…嫁禍…一石…二鳥…老匹夫…果然…坐不住了…”
他閉上眼,似乎在積蓄最后的力量。值房內(nèi),血腥味、殺機、陰謀的氣息濃得化不開。鄭鐸看著地上昏迷的刺客尸體、箱子上刺目的血字、還有那個雖虛弱卻仿佛隨時會暴起噬人的將軍,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這哪里是兵部武庫司的值房,分明是修羅場!
突然,值房外傳來一陣喧嘩,伴隨著鎧甲碰撞和呵斥聲。
“什么人?止步!”
“放肆!睜開你的狗眼看看!王相手諭在此!兵部有緊急軍務(wù),需即刻調(diào)閱武庫司所有卷宗!爾等敢阻攔相爺鈞令?!”
一個尖細而傲慢的聲音穿透了守衛(wèi)的阻攔,清晰地傳入值房內(nèi)。
鄭鐸臉色驟變,猛地按住了腰間的刀柄。
謝珩緊閉的雙眼倏然睜開!那眼中沒有慌亂,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獵物終于踩進陷阱的、冰冷至極的興奮光芒。他掙扎著,用手肘撐地,試圖站起來,但身體卻因劇痛和虛弱而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
“呵…”他低低地笑了,笑聲如同夜梟啼鳴,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值房中回蕩。
“蛇…不止一條…”他喘息著,聲音如同砂礫摩擦,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瘋狂快意,“鄭鐸…扶我…起來…“
“讓他們…進來!”
王德順那尖利刺耳的嗓音如同淬毒的冰錐,穿透了值房沉重的木門,也刺破了房內(nèi)彌漫的血腥與死寂。那句“王相手諭在此!爾等敢阻攔相爺鈞令?!”帶著不容置疑的傲慢,更裹挾著巨大的壓力,直撲進來。
鄭鐸臉色鐵青,手死死按在刀柄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他猛地看向謝珩,眼中是詢問,更是決絕——只要謝珩一聲令下,他立刻帶人斬了這個囂張的閹狗!
謝珩剛剛試圖站起的身體因劇痛和虛弱猛地一晃,幾乎再次栽倒。但他眼中那冰冷的興奮光芒卻燃燒得更盛。他放棄了強行起身,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如同被風霜侵蝕卻不肯倒下的孤峰,靠坐在冰冷的卷宗箱旁。
“扶我…起來…”謝珩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鄭鐸沒有絲毫猶豫,立刻上前,雙手有力地托住謝珩的胳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謝珩身體的沉重和不受控制的輕顫,那冰涼的體溫透過衣料傳來,讓鄭鐸的心猛地一沉。但他更感受到一股不屈的意志,正從這具瀕臨破碎的軀殼里迸發(fā)出來。
在鄭鐸的攙扶下,謝珩艱難地、一點點地站了起來。他的動作緩慢而滯澀,每一個細微的移動似乎都牽動著致命的痛楚,額頭上豆大的冷汗混合著未干的血跡蜿蜒而下。然而,當他最終站定,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望向門口時,所有的虛弱仿佛都化作了實質(zhì)性的冰寒利刃。
“讓他們…進來!”謝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沙啞卻不容置疑的威壓,如同瀕死猛獸的最后咆哮,清晰地穿透了門外的喧嘩。
門外的爭執(zhí)聲戛然而止。
沉重的木門被緩緩推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鄭鐸親兵們緊繃如鐵的面孔和森冷的刀鋒,他們雖未出鞘,但殺氣已凝成實質(zhì)。
緊接著,一個穿著深紫色內(nèi)侍總管服飾、面白無須、顴骨高聳、眼神陰鷙的老太監(jiān),在一群膀大腰圓的相府護衛(wèi)簇擁下,昂然而入。他手中高舉著一卷明黃色的帛書,正是王德順本人。他臉上帶著慣有的倨傲,目光掃過地上刺客的尸體和墻上、箱子上濺開的血跡腦漿時,瞳孔微微一縮,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但隨即就被更深的陰冷取代。他的視線最終落在被鄭鐸攙扶著、臉色灰敗如鬼、嘴角還殘留著血痕的謝珩身上。
“喲,謝將軍?”王德順拖著長長的、令人不適的尾音,臉上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這是唱的哪一出???兵部重地,武庫司值房,怎地弄得如此…不堪入目?莫非有宵小驚擾了將軍清靜?”他明知故問,語氣里的幸災(zāi)樂禍幾乎不加掩飾。
鄭鐸怒目而視,正要開口喝斥,卻被謝珩一個微小的手勢阻止。
謝珩沒有理會王德順的陰陽怪氣。他微微喘息著,目光如同兩潭凍結(jié)的深淵,徑直投向王德順手中的帛書,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王…總管…深夜…持王相…手諭…強闖…兵部重地…所為何來?”
王德順被謝珩那冰冷死寂的目光看得心頭莫名一悸,仿佛被毒蛇盯上。他強自鎮(zhèn)定,晃了晃手中的手諭,尖聲道:“咱家奉相爺鈞令!北境軍情十萬火急,需即刻調(diào)閱兵部武庫司所有關(guān)于朔風營近三年軍械、糧秣、馬匹的支取、損耗、轉(zhuǎn)運卷宗!相爺要在御前參詳軍務(wù),片刻耽誤不得!謝將軍,還請行個方便,將卷宗移交吧!”他說著,目光貪婪地掃向房間中央堆積如山的樟木箱子。
“呵…”謝珩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卻飽含譏諷的冷笑,如同冰渣碎裂,“北境…軍情…十萬火急?王相…真是…心系…社稷…”
他喘息著,身體在鄭鐸的支撐下依舊微微搖晃,仿佛隨時會倒下,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鎖住王德順:“本將…奉旨…徹查朔風營糧餉軍械貪墨大案…所有卷宗…皆為…此案…關(guān)鍵證物…按律…非圣旨…非本將…手令…任何人…不得…調(diào)閱…觸碰!”
謝珩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一種病虎垂危般的決絕嘶吼:“王相…手諭…大得過…圣旨?!還是說…王相…要…公然…抗旨…奪證?!”
最后三個字“奪證”,如同驚雷炸響!值房內(nèi)瞬間死寂一片,落針可聞!鄭鐸和他的親兵們眼中怒火燃燒,手已緊緊握住了刀柄,只待謝珩一聲令下。相府的護衛(wèi)們也緊張起來,下意識地向前半步,隱隱形成對峙。
王德順臉上的假笑徹底僵住,變得極其難看。他沒想到謝珩中毒已深、剛遭刺殺、虛弱至此,竟還敢如此強硬,直接搬出圣旨,扣上“抗旨奪證”的大帽子!這頂帽子太重,連王相也扛不起!
“謝珩!你休要血口噴人!”王德順色厲內(nèi)荏地尖叫道,“相爺憂心國事,何來奪證之說!這些卷宗本就在兵部,相爺身為宰輔,調(diào)閱核查,分屬應(yīng)當!倒是你!私設(shè)刑堂,擅扣兵部侍郎,值房之內(nèi)血濺五步,刺客橫尸!你…你意欲何為?!莫非是想銷毀罪證,殺人滅口不成?!”他倒打一耙的本事爐火純青,矛頭瞬間指向謝珩。
“罪證?”謝珩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牽動了傷勢,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鮮血再次從指縫中滲出。他喘息稍定,染血的手指卻猛地指向地上刺客的尸體,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刮過:“刺客…見血封喉的…‘藍尾蝎’…目標…直指本將!殺人滅口?滅誰的口?是滅…我謝珩的口?!還是滅…那個剛剛‘醉酒溺斃’在胭脂河…名叫王振…的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口?!”
“王振”二字一出,如同平地驚雷!
王德順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他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慌亂和難以置信!王振的死訊,他確信是剛剛發(fā)生,且已被處理成意外,消息絕不可能這么快就傳到兵部,更不可能被這個看起來隨時會斷氣的謝珩知曉!
謝珩捕捉到了王德順眼中那瞬間的慌亂,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他強撐著最后的氣力,身體前傾,死死盯著王德順,聲音如同詛咒,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向?qū)Ψ剑?/p>
“王總管…消息…很靈通啊…本將…也是剛剛…才從…鄭郎中…口中…得知…王振…溺斃…你…深夜…持令…強闖…目標…明確…直奔…卷宗…是未卜先知…還是…做賊…心虛?!”
“你…你胡說八道!信口雌黃!”王德順徹底慌了神,指著謝珩的手指都在顫抖,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咱家…咱家根本不知道什么王振!謝珩!你身中劇毒,神志不清,在此攀誣重臣,阻礙軍國大事!來人!給咱家拿下這個狂悖之徒!將卷宗抬走!一切后果,相爺自會向陛下分說!”
他身后的相府護衛(wèi)聞令,立刻面露兇光,手按刀柄,就要上前強行拿人奪箱!
“誰敢動!”鄭鐸須發(fā)皆張,猛地踏前一步,橫刀出鞘!雪亮的刀鋒在燭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將軍奉旨查案!擅動者,以謀逆論處!格殺勿論!”他身后的親兵也同時拔刀,鏗鏘之聲震耳欲聾,冰冷的殺氣瞬間充斥整個值房!
“鄭鐸!你想造反嗎?!”王德順厲聲尖叫,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沒想到謝珩手下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竟也敢如此強硬!
值房內(nèi),空氣凝固到了極點,血腥味、殺氣和兩股勢力的意志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激烈碰撞,如同即將引爆的火藥桶!刀鋒相對,一觸即發(fā)!
被鄭鐸攙扶著的謝珩,身體虛弱得幾乎完全倚靠在對方身上,臉色灰敗得如同死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他染血的嘴角,卻緩緩勾起了一抹極其細微、卻又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他不再看色厲內(nèi)荏的王德順,目光緩緩掃過那些被相府護衛(wèi)覬覦的卷宗箱子,最終定格在一個被他的鮮血濺污了封條的戶部箱子上。他染血的手指,極其艱難地抬起,指向那個箱子,聲音微弱得如同耳語,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詭異力量,清晰地傳入鄭鐸耳中:
“鄭鐸…去…打開…那個…箱子…最底層…那本…臨江府…轉(zhuǎn)運司…臘月…初八…的…入庫…簽押簿…里面…夾著…王振…親手寫的…一張…領(lǐng)條…領(lǐng)的是…兩千石…‘耗損’糧的…折兌…銀票…上面…有…戶部…漕運司…和…一個…你…意想不到的…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