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南，毗鄰著流淌千年的洛水支流，一處被高大古槐和垂柳環(huán)繞的僻靜所在。白墻黛瓦，在春日午后的暖陽下顯得格外素雅潔凈。院墻內，幾株高大的銀杏樹新葉初綻，嫩綠如煙，枝椏舒展，探出墻頭，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墻頭爬滿了生機勃勃的藤蔓，開著不知名的小花，粉白淡紫，點綴其間。此地遠離了朱雀大街的喧囂鼎沸，唯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清脆婉轉的鳥鳴，以及隱約可聞的、抑揚頓挫的讀書聲。
這里便是“澄心女子書院”。
書院正門并不張揚，烏木匾額上“澄心書院”四個娟秀中透著筋骨的大字，據說是前朝一位著名的女儒所題。推開虛掩的院門，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徑蜿蜒向內，兩旁花木扶疏，芍藥初綻，牡丹含苞，空氣中浮動著淡雅的花香和清新的草木氣息。院落寬敞疏朗，幾處亭臺點綴其間，回廊曲折通幽，連接著幾座獨立的講學齋舍。齋舍皆是白墻青瓦，窗明幾凈，古樸中透著書卷的清雅。
瑯瑯的讀書聲正是從其中一間最大的講堂中傳出，聲音清越整齊，帶著少女特有的純凈與朝氣。
楚昀今日前來，明面上的理由十分充分：拜訪書院的山長——一位致仕多年的清流老翰林，李松年老先生。這位李山長學問精深，德高望重，雖已致仕，但在清流士林乃至部分勛貴子弟中仍有不小的影響力。楚昀以江南商賈的身份，借口仰慕山長學識，欲為書院捐贈一批珍本古籍，借此攀附清流雅望，合情合理。
他在一位身著整潔青布衫、氣質沉穩(wěn)的書院仆役引導下，沿著潔凈的回廊，向山長日常靜修的后院精舍走去。回廊兩側，竹影婆娑，清風徐來，帶著洛水濕潤的氣息和書院特有的寧靜致遠之感，與外界的浮華喧囂判若云泥。
當途徑那間傳出讀書聲的講堂時，楚昀的腳步下意識地放緩了些許。仆役見狀，也體貼地放慢了步伐。
講堂的窗戶敞開著，春日和煦的陽光毫無阻礙地傾瀉進去，照亮了室內纖塵不染的地面和整齊擺放的桌椅。窗邊幾盆蘭草舒展著翠綠的葉片。
一個清越、堅定、帶著獨特韻律的女聲，清晰地穿過敞開的窗欞，傳入楚昀耳中。
那聲音并不高亢，卻字字清晰，如同山澗清泉，淙淙流淌，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感，瞬間便抓住了聽者的心神。
“……故酈道元有言，‘水無常形，兵無常勢’。”女聲在講述《水經注》，卻并未局限于地理考據，“然水雖無常形，其性卻一也。諸位細思，古往今來，治水之道，成敗關鍵何在？”
講堂內一片安靜，只有窗外偶爾的鳥鳴和風吹樹葉的聲響。
楚昀的腳步完全停住了。他站在回廊的陰影里，隔著幾竿修竹和敞開的窗欞，目光自然地投向講堂之內。
只見講臺之上，立著一位年輕女子。她身著一件素雅的月白色交領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的半臂，烏發(fā)如云，簡單地綰了一個單螺髻，斜插著一支素銀簪子，再無多余飾物。身姿挺拔如新竹，雖不施粉黛，眉目卻清麗如畫。此刻，她正指著懸掛在身后畫板上的、一幅筆法簡練卻清晰勾勒出幾條主要河流脈絡的示意圖。
她的手指纖細白皙，點在河流交匯、堤壩筑起之處：“一味筑堤封堵，看似穩(wěn)固，將洪水猛獸拘于一隅，求得一時安穩(wěn)。實則如何？”她目光清亮，緩緩掃過臺下正襟危坐、凝神傾聽的少女們，聲音沉穩(wěn)有力，“淤塞暗流，壅滯泥沙，水不得泄，其勢愈積愈厚，終有一日，堤潰壩決，其害更烈于前！昔日大禹之父鯀，便是前車之鑒?！?/p>
她的聲音微微一頓，仿佛給少女們留下思考的空間。陽光透過窗格，在她清麗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專注的神情散發(fā)著一種沉靜的知性之美。
“唯有疏導引流，因勢利導！”她的聲音陡然清晰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洞見，“觀水勢之強弱，察河道之曲直，開其壅塞，導其歸流。引多余之水入低洼，分洶涌之勢入支渠，以柔克剛，以疏代堵。如此，水得其道，方能奔流入海，再無泛濫之虞。此方為長治久安之策！”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臺下，澄澈的眼眸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聲音溫婉，卻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直指本質的力量：
“水如此，人亦如此。治國理政，何嘗不是此理？”
“苛政猛于虎！律法森嚴，賦稅沉重，徭役無度，看似強壓之下，四海承平。實則如高筑堤壩，將萬民之怨、黎庶之苦強行封堵于胸臆，淤積于暗處。高壓之下，民怨如那壅塞之水，不得宣泄，其勢愈積愈厚！終有一日，堤潰壩決，社稷傾頹！此乃千古興亡之教訓！”
“為政之道，當如治水。需明察民情，疏導民怨，體恤民瘼，因勢利導，使民力得以生息，民智得以開啟，民怨得以疏解。唯有‘疏’‘堵’相濟，以‘疏’為主，以‘堵’為輔，張弛有度，方能根基穩(wěn)固，國祚綿長！”
一番話，引經據典，深入淺出，將治水之道與治國之理融會貫通，鞭辟入里。沒有空泛的道德說教，只有冷靜的分析和洞明的智慧。講臺下的少女們聽得入了神，眼中閃爍著領悟和思索的光芒。
楚昀站在回廊的陰影里，隔著疏朗的竹影和敞開的窗欞，目光定定地落在講臺上那個素衣清顏的女子身上。窗外的陽光勾勒出她挺拔而柔韌的輪廓，那清越堅定的聲音，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圈圈異樣的漣漪。
他見過洛京城里無數名門閨秀、貴族千金。或嬌柔婉約，或艷光四射，或端莊矜持。她們像被精心修剪、置于華美暖房中的名貴花卉，美麗卻脆弱，一舉一動皆在無形的規(guī)矩方圓之中。
而眼前這位女子，截然不同。
她的眉宇間沒有絲毫尋常閨閣女子的怯弱、嬌矜或刻意的柔媚。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沉淀著一種閱過書卷、明辨事理后的沉靜與堅韌。她的身姿挺拔如竹，帶著一種由內而外的力量感。更難得的是她清晰的思辨和那份敢于在女子書院中直言“苛政猛于虎”、“民怨如淤塞之水”的勇氣與見識！
這番“疏堵結合”、“因勢利導”的見解，如同一道微光，隱隱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個被濃烈恨意和冰冷算計層層包裹的角落。他十五年來步步為營，所求的復仇，是焚盡一切的滔天烈焰，是玉石俱焚的決絕。他從未想過“疏導”，只信奉最徹底的“毀滅”。
然而此刻，這女子的話語，卻像一顆微小的種子，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輕輕叩擊著他那早已冰封的心防。為達目的，是否只有“筑堤封堵”、“高壓摧毀”這一條路？是否……在滔天濁浪之下，也有“疏導引流”、“因勢利導”的可能？這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掠過，快得讓他自己都感到一絲錯愕。
這個女子，謝遷之女，謝明璃……果然與這洛京城里所有的閨秀都不同。
“楚老板？”一個溫和蒼老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打斷了楚昀的思緒。
楚昀瞬間回神，眼底深處的異樣波瀾瞬間隱去，恢復了商人應有的溫和與謙遜。他轉過身，臉上已帶著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敬意的笑容。
來者正是澄心書院的山長，李松年老先生。老先生年逾古稀，須發(fā)皆白，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深藍色直裰，面容清癯，眼神卻依舊清亮有神，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儒雅和歷經世事的通達。他顯然剛從精舍出來，見到楚昀站在講堂外，便含笑走了過來。
“李山長！”楚昀拱手施禮，姿態(tài)恭敬，“晚輩楚昀，冒昧前來叨擾，還望山長海涵?！?/p>
“楚老板客氣了?！崩钏赡贽壑y須，笑容和煦，“聽聞楚老板心系文教，欲為書院添置典籍，老朽感激不盡。請隨我來書房敘話?！彼哪抗庖餐断蛑v堂內，看到謝明璃正結束講解，對著學生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贊許。
“山長學養(yǎng)深厚，德高望重，晚輩仰慕已久，些許心意，不足掛齒?！背乐t遜道，目光也順勢再次投向講堂門口。
此時，謝明璃已整理好書卷，步履從容地走出了講堂。她似乎剛結束授課，臉上還帶著一絲專注于學問后的淡淡紅暈，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春日午后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灑落在她身上，月白色的襦裙和淡青色的半臂仿佛籠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更襯得她氣質清雅，如空谷幽蘭。
她抬眼，正好與回廊中、李山長身邊的楚昀目光相遇。
四目相對。
楚昀清晰地看到，謝明璃的眼神清澈而坦蕩，如同山澗清泉，毫無閨閣女子常見的羞怯閃躲。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帶著一絲自然而然的、純粹出于對陌生人的探究，似乎在判斷這個與山長站在一起的年輕商人是何身份。那目光中沒有輕慢，沒有好奇的輕浮，只有一種沉靜的打量。
隨即，她對著山長李松年方向，微微頷首致意，動作優(yōu)雅自然。目光掠過楚昀時，也輕輕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那眼神依舊清澈平靜，無波無瀾，仿佛只是拂過一片無足輕重的葉子。
然后，她便抱著書卷，步履輕盈而堅定地沿著回廊另一側，向書院深處走去。素色的裙裾在微風中輕輕擺動，背影挺直，漸漸融入書院那一片翠竹掩映的寧靜之中。
驚鴻一瞥，擦肩而過。
楚昀站在原地，目送著那抹素雅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李松年山長在一旁含笑說著什么，關于書院歷史，關于藏書需求……那些話語仿佛隔著一層水霧傳來，變得有些模糊。
唯有方才那短暫的對視，那清澈坦蕩、帶著純粹探究的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原本只有冰冷算計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細微卻無法忽視的漣漪。
心頭，似乎有什么東西，被輕輕觸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