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敲打著市圖書館高聳的拱頂玻璃窗，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嗒嗒聲。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紙張混合著陳舊木頭的氣息，厚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我，
艾倫·韋斯特，這座龐大知識墳墓里一顆微小的螺絲釘，
正麻木地將歸還的書籍塞回它們擁擠的歸宿。指尖劃過粗糙或光滑的書脊，
觸感熟悉得像呼吸，卻也枯燥得像呼吸一樣被忽略。手臂機械地抬起，
將一本厚重的《維多利亞時期植物圖譜》推回最頂層那排幾乎夠不到的書架。
光下意識地掃過腳下那片被頭頂?shù)鯚敉渡涑龅?、輪廓分明的深色區(qū)域——那是屬于我的影子。
它理應是我動作忠實的、沉默的復刻者，像無數(shù)個昨日一樣，
隨著我的舉手投足而延伸、收縮、變形?？蛇@一次，它沒有。我的手臂已經(jīng)垂下，貼在身側(cè)，
而那影子抬起的手臂，卻依舊固執(zhí)地凝固在推書的姿態(tài)上，像一幀被卡住的膠片畫面。
它甚至……在手腕的位置，多出了一小段扭曲的、不規(guī)則的凸起，突兀地延伸出來，
像一條僵死的黑色蠕蟲，盤踞在影子的手腕邊緣。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的脊椎，
順著骨頭縫急速向上攀爬。喉嚨驟然發(fā)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
我死死盯著腳下那片違背了所有物理定律的黑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沖撞著太陽穴，
發(fā)出沉悶的轟鳴。是燈光角度？是過度疲勞的幻覺？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猛地睜開。
那片影子依舊維持著那個怪異的姿態(tài)，那條多出來的黑色凸起，在慘白的燈光下，
顯得更加清晰而詭譎。它不再是依附于我輪廓的被動產(chǎn)物，它擁有了自己的“形狀”，
一個不屬于我此刻狀態(tài)的形狀。一種原始的、對未知的恐懼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的堤壩。
我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半步，腳跟撞在身后的移動書梯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金屬刮擦聲，
在空曠寂靜的書庫里顯得格外驚心。就在這時，腳下的那片黑暗，
那片凝固的、多出一截的黑暗，忽然蠕動了一下。極其輕微，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我腦海里掀起滔天巨浪。緊接著，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不是從耳朵傳入，
更像是直接在我顱骨的內(nèi)壁上共振、摩擦。
那聲音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那是我自己的聲音。
每一個音節(jié)、每一次呼吸的停頓、甚至那點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尾音里習慣性的輕微上揚，
都分毫不差?！白蛱煳缧?，”影子用“我”的聲音平靜地敘述，
語調(diào)平板得像在朗讀索然無味的目錄條目，
“你偷吃了瑪莎放在茶水間冰箱里的那份覆盆子慕斯蛋糕。她的名牌就貼在盒子上。
”我像被一道無聲的霹靂擊中，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僵硬。瑪莎那盒精致的小蛋糕，
粉色的覆盆子果醬淋面在記憶里閃著誘人的光。那份微妙的負罪感，那份深怕被發(fā)現(xiàn)的緊張，
此刻被這個聲音赤裸裸地撕開，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心臟狂跳得像要掙脫胸腔的束縛。
“你……” 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擠出的聲音嘶啞變形，“你是什么東西？幻覺？
還是我……” 后面那個可怕的字眼被我死死咬住，不敢吐出來。影子沒有理會我的問題，
仿佛我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它自顧自地繼續(xù)，
那“多出來”的黑色凸起隨著它的話語微微起伏，像某種詭異的活物在呼吸?！吧现苋?，
你給你母親打電話，說這個月館里預算縮減，工資只發(fā)了百分之八十。” 它停頓了一下，
似乎在品味我瞬間加劇的驚恐，“實際上，你全額拿到了。多出來的那部分，
你藏進了那個舊撲滿里，埋在衣柜最下層那堆冬天的舊毛衣下面。為了攢錢去……嗯，
那個你從不敢告訴任何人的地方?！笨諝夥路鹉坛闪顺林氐膶嶓w，壓得我?guī)缀踔舷ⅰ?/p>
毛衣散發(fā)的樟腦丸氣味、電話里母親擔憂的嘆息……所有細節(jié)都隨著這冰冷的聲音洶涌回潮，
帶著灼燒靈魂的羞恥。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只有一種被徹底剝光的、無處遁形的寒意?！安唬￠]嘴！” 我失控地低吼出來，
聲音在空曠的書架間撞出空洞的回響，“你……你不過是我壓抑的那些陰暗念頭！
是精神垃圾！是我的幻覺！” 我試圖用憤怒掩蓋那滅頂?shù)目謶趾托邜u。
腳下的影子猛地收縮了一下，那多出來的部分劇烈地扭動起來，像一條被激怒的毒蛇。
它發(fā)出的聲音不再是平板，而是裹挾著一種刺骨的、帶著強烈嘲諷意味的冷笑?！瓣幇得?？
垃圾？” 它嗤笑著，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艾倫·韋斯特，
你什么時候才能停止對自己撒謊？偷蛋糕？藏工資？這些算什么？
”它的輪廓邊緣開始劇烈地波動、沸騰，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黑色粒子在瘋狂躁動。
那令人窒息的冷笑聲持續(xù)著，像冰冷的金屬片刮擦著玻璃?！斑€記得卡萊爾湖嗎？艾倫？
” 它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像一把銹跡斑斑的匕首，狠狠刺入我記憶深處最污穢的角落，
“那年夏天，酷熱難當。那個在水里掙扎的小男孩……你看到了！清清楚楚！
你就站在岸邊那棵歪脖子柳樹的陰影里！你手里還攥著剛捉到的那只綠翅膀的豆娘！
”我眼前猛地一黑，
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伴隨著巨大的嗡鳴聲炸開：刺眼的陽光在湖面上碎裂成無數(shù)光斑，
遠處傳來模糊的、斷續(xù)的呼救聲，
像溺水者的手指徒勞地抓撓著水面……岸邊柳樹粗糙的樹皮緊貼著我的后背，
冰涼的汗珠順著額角滑下……那只豆娘在我因恐懼而過度用力的指間，翅膀被捏得粉碎，
細小的尸體粘在汗?jié)竦氖中睦铩澳憧吹搅怂氖直蹞]動，看到他沉下去，
又掙扎著冒出來……水嗆進喉嚨的聲音……” 影子用我的聲音，
冷酷地復刻著那地獄般的場景細節(jié)，“你沒有喊人，沒有動。你只是看著，渾身發(fā)抖，
直到湖面徹底恢復平靜，只剩下一圈圈散開的漣漪。然后你像只受驚的兔子，轉(zhuǎn)身就跑，
跑得肺都要炸開，那只死掉的豆娘一直被你攥在手心，攥得稀爛！”“閉嘴！閉嘴！閉嘴?。?/p>
！” 我再也無法忍受，
巨大的恐懼和洶涌而出的、被深埋了十幾年的罪惡感徹底摧毀了我的理智。
我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聲音扭曲變形，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我發(fā)瘋般地抬起腳，
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地上那片蠕動的、嘲笑著我的黑暗踩踏下去！
皮鞋堅硬的鞋跟帶著風聲砸向地面。沒有碰撞的悶響，沒有踩碎什么的觸感。我的腳底，
直接穿過了那片濃黑的、立體的輪廓，重重地踏在了冰冷的、鋪著灰塵的水泥地上。
巨大的慣性讓我一個趔趄，狼狽地撞在身后的金屬書架上，幾本厚重的書嘩啦啦地跌落在地，
揚起一片灰塵。那片影子，毫發(fā)無損地停留在原地，
仿佛我狂暴的動作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它甚至變得更加濃稠、更加立體，
像一團懸浮在地面上、不斷翻涌的粘稠石油。那多出來的凸起部分，此刻徹底舒展、變化，
清晰地勾勒出一只手的形狀——一只由純粹陰影構(gòu)成的、指向我的食指。它不再冷笑，
聲音里只剩下一種穿透骨髓的、令人絕望的平靜?！翱匆娏藛?，艾倫？” 它說，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砸進我混亂的意識深處，“我不是你的陰暗面。
我是你不敢承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呼吸的‘真實’?！薄岸?，
才是那個寄生在謊言里的……影子。”圖書館昏黃的頂燈嗡嗡作響，
光暈在書架的迷宮中投下無數(shù)扭曲的暗影。我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背靠著堅硬的金屬書架，那些散落的書籍如同我此刻崩塌的世界觀，狼藉一片。
灰塵在光柱里緩慢浮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陳舊紙張和絕望的味道。影子的聲音，
我自己的聲音，還在顱腔內(nèi)低低回旋，帶著金屬般的冰冷質(zhì)感：“……寄生在謊言里的影子。
”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反復刺扎著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
我才掙扎著爬起身，雙腿虛軟得像煮爛的面條。我不敢再看腳下那片濃稠的黑暗，
跌跌撞撞地沖出了死寂的書庫。外面的走廊燈光慘白，空無一人，
只有我的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慌的孤單。身后，那片影子如跗骨之蛆，
緊緊跟隨。這一次，它保持著與我動作的同步，沉默著，
像一個剛剛完成審判的、冷酷的獄卒?；氐郊遥?/p>
那間狹小、堆滿舊書和雜物的公寓更像一個囚籠。我把自己摔進沙發(fā)，雙手深深插入發(fā)間，
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窗外的城市燈火次第亮起，霓虹的光污染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
在地板上投下變幻的、病態(tài)的色彩。影子的輪廓被拉長、扭曲，投射在對面空白的墻壁上，
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監(jiān)視者。“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的聲音干澀嘶啞，
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墻壁上的影子輪廓輕微地波動了一下，沒有回答。沉默本身，
就是一種無聲的壓力，比任何言語都更讓人恐慌。我猛地站起來，幾乎是撲到墻邊，
對著那片黑暗低吼：“告訴我！你到底想怎樣？！”影子依舊沉默。
它只是隨著我的動作移動著，輪廓清晰，邊緣卻仿佛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質(zhì)感。
不再是純粹的平面黑暗，而像一層薄薄的、有厚度的黑霧。
一種冰冷的、無形的絕望感開始蔓延。幾天在極度的精神煎熬中度過。影子如影隨形，
像一個沉默的、無處不在的告密者。它不再主動開口，
卻在我每一次試圖逃避、每一次用謊言粉飾太平時，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只有我能聽到的嗤笑。
那聲音像冰冷的蛇信舔過耳膜，瞬間戳破我所有自欺欺人的肥皂泡。在擁擠的地鐵上，
前排一個疲憊的男人口袋里的錢包露出了一角。
頭剛剛在我腦中閃過——“好機會……”——影子就在腳下發(fā)出了一聲清晰的、短促的哼笑，
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我的臉瞬間燒了起來，羞愧得無地自容。對著視頻電話里的母親，
我再次習慣性地編織著工作的“成就”和“滿足”時，影子在我身后的墻壁上，
輪廓的邊緣極其輕微地、不易察覺地抖動了一下，仿佛在無聲地嘔吐。
我編造的謊言卡在喉嚨里，后面的音節(jié)變得含糊不清，心虛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這種無時無刻的、精準的精神凌遲，比它最初揭露秘密時更讓人崩潰。
它不給我任何喘息的機會，它讓我清晰地意識到，我所有的虛偽、怯懦和卑劣，
在它面前都無所遁形。我就是它，它就是那個我拼命否認、卻無法擺脫的、赤裸裸的“我”。
真正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個沉悶的午后。我坐在公寓唯一的小書桌前，
面前攤開一本厚重的、布滿灰塵的舊書。書頁泛黃，紙張脆弱，
散發(fā)著一股霉變和歲月混合的奇特氣味。
書脊上模糊燙金的字跡勉強可辨：《靈質(zhì)論與存在的鏡像性》。
這是我?guī)滋烨霸趫D書館處理一批待銷毀的舊書時，鬼使神差地偷偷帶回來的。
一種莫名的直覺驅(qū)使我翻開了它?；逎墓排f術(shù)語和復雜的幾何圖示令人頭暈目眩。
我強忍著煩躁，手指劃過一行行模糊的鉛字。突然，
當靈魂承載的‘真實之重’（Veritas Pondus）超越其容器所能承受的臨界，
io Speculi）現(xiàn)象……溢出的靈質(zhì)凝聚為‘影靈’（Umbra Anima），
獨立于本體，承載并顯化本體拒絕承認、刻意遮蔽之本質(zhì)……此乃存在之鏡的裂痕，
亦是靈魂自我修正之極端路徑……”我猛地抬起頭，心臟狂跳。窗外的光線斜射進來，
將我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地板上。那片濃黑此刻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
仿佛書頁上的文字也觸動了它。我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顫抖地繼續(xù)往下讀。
“……影靈并非邪祟，亦非分裂之魂，實為靈魂自身剝離之‘真實拓片’……其存在目的，
非為毀滅本體，而在于迫使本體直視被遮蔽之‘真我’（Vero Ego），
彌合裂痕……然過程兇險，若本體抗拒過甚，
或影靈為外力所傷……”“外力所傷”四個字像冰冷的針，刺了我一下。
后面是一幅模糊的手繪插圖：一個痛苦蜷縮的人形輪廓，
其腳下分離出的、形狀相似的影子輪廓，兩者之間被描繪出無數(shù)道細微的、發(fā)光的絲線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