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瓊林驚變大胤天禧七年春,瓊林苑內(nèi),鎏金宮燈盞盞高懸,
將滿殿朱紫映照得流金溢彩,恍若人間仙闕。絲竹管弦,觥籌交錯,
新科進士們身著嶄新官袍,臉上洋溢著春風(fēng)得意的笑容。然而,在這片極致的繁華喧囂之下,
卻隱隱流動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新科狀元陳硯,便是這華美錦緞上的一抹異色。
他跪在冰涼刺骨的丹墀之下,一身洗得發(fā)灰、邊緣已磨損的月白襕衫,
與周遭錦繡華服格格不入,如同誤入金玉堆的寒鴉。他脊背挺直,
雙手捧著一卷墨跡淋漓的策論,清朗的聲音穿透殿內(nèi)的靡靡之音,如玉磬擊鳴,字字清晰,
卻又字字驚心:“……河工款項,名為修堤固壩,實則屢遭層層侵吞,十成款項,三成入河,
七成入囊!西北邊軍,戍守國門,糧草輜重卻十不存三!此等蠹蟲不除,國庫日虛,
軍心渙散,國基危殆!臣斗膽,請陛下徹查戶部侍郎王……”“住口!”話音未落,
殿側(cè)猛地傳來一聲刺耳的脆響!一枚成色極佳的蟠龍玉佩墜落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之上,
摔得粉碎。眾人悚然一驚,循聲望去,只見身著猩紅官袍、位列前排的戶部侍郎王崇煥,
面色煞白,渾身篩糠般顫抖,已伏地叩首,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陛下!陛下明鑒!
此狂生初登廟堂,便口出狂言,詆毀朝廷,污蔑重臣!其心可誅!其心可誅啊陛下!”死寂。
方才還溫煦如春風(fēng)的帝王臉上,那層虛偽的笑意瞬間凍結(jié)成冰。龍椅之上,
皇帝趙弘鷹隼般的眼眸緩緩瞇起,寒光凜冽,如同淬毒的利刃,
精準地釘在丹墀下那個單薄卻倔強的身影上。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樂聲驟停,歌舞僵住,
所有歡慶的假面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撕裂,露出底下森然的權(quán)力獠牙。
陳硯挺直的脊梁感受到那帝王目光的重壓,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知道,話已出口,
再無回頭路。他并非不知官場險惡,只是寒窗十載,讀圣賢書,
所求不過“為生民立命”四字。眼見堤壩將潰,邊關(guān)將危,他怎能閉目塞聽,粉飾太平?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腥甜(那是連日憂思和殿前風(fēng)寒所致),準備迎接雷霆?!瓣惓?,
”趙弘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帝王的威嚴,響徹寂靜的大殿,“你殿試策論,針砭時弊,
朕曾贊你‘有古直臣風(fēng)’。然則……”他話鋒一轉(zhuǎn),冰冷刺骨,“朝堂之上,無憑無據(jù),
妄議大臣,攻訐國策,煽動人心!此非直臣,實乃狂悖!”“陛下!
臣有……”陳硯急欲辯白?!白】?!”趙弘猛地一拍龍案,震得案上金樽玉盞嗡嗡作響,
“朕念你寒窗不易,初入朝堂,本欲委以重任。奈何你恃才傲物,不識大體!今日瓊林盛宴,
本是君臣同樂,你卻攪擾圣心,敗壞朝綱!來人!”兩名金甲侍衛(wèi)應(yīng)聲而入,鐵甲鏗鏘,
如催命符咒?!榜輮Z其狀元功名!”趙弘的聲音冷酷無情,“即刻起,
貶為翰林院最低等抄書吏!打入皇家藏書閣,無旨不得擅離!讓他好好在那故紙堆里,
抄一抄何為‘為臣之道’!”侍衛(wèi)上前,
粗暴地剝?nèi)リ惓幧砩舷笳鳡钤木p色官袍和那頂他珍視無比的狀元冠冕。
冠上的紅纓被生生扯斷,飄落在地,沾滿塵埃。陳硯被推搡著,踉蹌出殿。滿殿朱紫,
或低頭沉默,或面露譏誚,無一人敢言。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在這一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殿外的陽光刺目,卻照不進他此刻冰冷徹骨的心。第二章:藏書微光三日后,皇家藏書閣。
這里與瓊林苑的喧囂浮華判若兩個世界。檀木窗欞濾進的幾縷殘陽,
在堆積如山的書卷和彌漫的塵埃中形成道道光柱,無數(shù)微塵在其中無聲飛舞。
空氣里彌漫著紙張霉變、墨汁沉淀和陳年木料的混合氣息,沉重而壓抑。
偶爾有老鼠在角落書架深處窸窣竄過,更添幾分死寂。陳硯坐在一張布滿劃痕的舊木案前,
握著那桿陪伴他寒窗苦讀、如今已褪色分叉的狼毫,在一張粗糙泛黃的黃麻紙上,
一筆一劃地抄錄著《禮記》。常年握筆的手指帶著薄繭,每一次運筆都沉穩(wěn)而專注,
仿佛要將所有的不甘和屈辱都壓進這千篇一律的字句里。抄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時,
筆尖驟然一頓,一股熟悉的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他側(cè)身掩口,劇烈地咳了起來,
瘦削的肩膀不住顫抖。幾點暗紅的血沫,終究沒能完全掩住,
濺落在剛剛寫就、墨跡未干的“公”字上,緩緩暈開,像一朵絕望而諷刺的花,
盛開在圣賢的箴言之上?!斑@字,”一個清泠如碎玉的女聲,毫無征兆地在幽靜的閣內(nèi)響起,
“抄得倒比翰林院那些老學(xué)究鮮活幾分?!标惓庛と灰惑@,心臟幾乎跳出胸腔。他猛地轉(zhuǎn)身,
帶倒了身后的矮凳,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只見靠近內(nèi)室的月洞門旁,光影交錯處,
不知何時立著一位少女。暮色為她周身鍍上一層朦朧的金邊。
攢珠金鳳釵在她烏黑的發(fā)髻上熠熠生輝,茜色宮裝襦裙上,
金線繡成的纏枝蓮紋隨著她的呼吸微微流轉(zhuǎn),華貴逼人。然而,最刺眼的,
腰間懸著的那枚溫潤無瑕的羊脂玉佩——竟隨意地系著一根褪色發(fā)舊、甚至有些毛糙的紅繩!
陳硯的瞳孔驟然縮緊!那根紅繩!他絕不會認錯!那分明是瓊林宴上,
從他被當庭褫奪的狀元官帽上,被粗暴扯下的冠飾紅纓!“臣……臣不知公主殿下駕臨!
萬死!臣驚擾鳳駕,罪該萬死!”巨大的震驚和身份懸殊的惶恐瞬間攫住了他。
他慌忙伏地叩首,額頭重重抵上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寒意瞬間從額角蔓延至四肢百骸。
昭陽公主趙明玥,皇帝最寵愛的嫡女,卻似乎對地上的惶恐視而不見。
她踩著滿地散落、無人整理的舊書卷,步履輕盈地走近。茜色華貴的裙擺,
不經(jīng)意地掃過陳硯腳邊一疊散落的殘稿——那是他前日心緒難平,于抄書之余所寫,
關(guān)于西北流民慘狀的策論殘篇。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力透紙背、飽含憂憤的字跡上,
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你說……”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字句,
“這世上……當真有易子而食的事?真有……比御膳房每日傾倒的餿食還多的災(zāi)民?
”陳硯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緊得發(fā)疼。半月前京郊官道旁,
那個抱著干癟嬰孩尸體、眼神空洞如枯井、連哭泣都發(fā)不出聲音的婦人身影,
瞬間無比清晰地攫住了他。那絕望的眼神,比任何刀劍都更鋒利地刺穿了他?!盎毓?,
”他聲音干澀沙啞,仿佛砂紙摩擦,“臣……親眼所見。就在……京西官道十里亭外。
”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血淚。趙明玥沉默了片刻。
藏書閣內(nèi)靜得能聽到塵埃落地的聲音。她俯身,竟不顧身份,伸出戴著金鑲玉護甲的手指,
輕輕拾起了那幾張殘稿。護甲尖端劃過粗糙的紙張,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第三章:墨香暗度此后的許多個午后,藏書閣幽深寂靜的空氣里,
便總?cè)粲腥魺o地縈繞著一縷清冷的龍腦香氣。那是昭陽公主趙明玥身上獨有的熏香。
她似乎總能尋到借口避開隨侍的宮女太監(jiān),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這被遺忘的角落。
有時是詢問某本古籍的位置,有時是“無意”翻閱陳硯剛抄錄好的書卷。但更多的時候,
她會趁陳硯短暫離開或?qū)W⒊瓕憰r,像只靈巧的貓兒,
迅速抽走他案頭新寫的策論殘稿或隨筆,藏入袖中,帶回去細細研讀?!瓣惓瓡?,
”她不再叫他“狂生”或“罪臣”,而是帶著一絲調(diào)侃意味的官稱,
用護甲點著紙上鋒芒畢露的字句,目光灼灼,“你這句‘鹽稅新法乃飲鴆止渴’,何解?
新法不是為增國庫、抑豪強么?”陳硯起初惶恐不安,唯恐再惹禍端。
但看著她眼中純粹的好奇與求知欲,那并非養(yǎng)在深宮婦人所能有的對宮墻外世界的真實關(guān)切,
他心底的堅冰悄然融化了一角。他默默起身,從浩如煙海的典籍中,
費力地抽出一卷泛黃起毛的《兩淮鹽政輿圖》,在搖曳不定的燭火下,小心翼翼地展開。
昏黃的燭光映照著輿圖上蜿蜒的河流與密集的城鎮(zhèn)標記。陳硯的手指劃過地圖,
聲音低沉而清晰:“公主請看。新法初衷雖好,然則鹽引由官府專賣,
定價權(quán)操于鹽運使及地方豪強之手。兩淮鹽商,富可敵國,早已織就一張盤根錯節(jié)的巨網(wǎng)。
新法條例看似嚴苛,實則漏洞百出,反成其壟斷之利器?!彼钢\河沿岸密密麻麻的標記,
“鹽價被層層推高,最終盡數(shù)轉(zhuǎn)嫁于民。運河沿岸百姓,家無隔夜糧者十之八九。
臣……曾親眼所見,有老翁為省下鹽錢,竟攜幼孫……嚼食觀音土充饑,腹脹如鼓,
痛苦而亡……”他說不下去,喉頭哽咽。趙明玥聽得極其專注,
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彎淡淡的陰影,櫻唇微抿。燭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躍,
映照出震驚、憤怒,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那專注思索的模樣,
竟讓陳硯恍惚間憶起自己寒窗苦讀的無數(shù)個夜晚,孤燈如豆,唯有窗外那輪皎潔孤高的明月,
是唯一的慰藉與見證。眼前的金枝玉葉,此刻竟與那輪清冷的月影奇異地重合了。
老宦官福安,常年看守這冷清的藏書閣,佝僂著背,如同角落里一個沉默的影子。
他總是適時地出現(xiàn),又無聲地隱去,
渾濁的老眼偶爾掃過這對身份云泥之別卻因文字而靠近的男女,眼神復(fù)雜,有憐憫,有擔(dān)憂,
最終都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消散在故紙堆的塵埃里。
他默默地替他們遮擋著不必要的窺探,守護著這方脆弱而危險的凈土。偶爾,陳硯會注意到,
公主袖中露出的紙角,正是他前幾日寫下的字跡。有時,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攤開的書頁間,
多了一枚帶著清甜果香的精致點心。兩人之間,隔著不可逾越的階級鴻溝,言語謹慎克制,
但一種無聲的、基于精神共鳴的情愫,如同藤蔓,在墨香與燭影中悄然滋生,
纏繞著兩顆同樣孤寂而熾熱的心。陳硯的手指會無意識地摩挲腰間那枚母親留下的舊玉佩,
冰涼的觸感提醒著他現(xiàn)實的殘酷,卻無法冷卻心底悄然升起的暖意。而趙明玥,則在無人時,
偷偷臨摹著他策論上那筆力遒勁、風(fēng)骨嶙峋的字跡。第四章:驚雷碎玉然而,宮墻之內(nèi),
從來容不下真正的安寧。這脆弱的平衡,如同琉璃盞,一觸即碎。一日午后,
藏書閣內(nèi)光線昏暗。陳硯正凝神屏息,
謄錄著《貞觀政要》中魏征那篇著名的《十漸不克終疏》。筆尖飽蘸濃墨,落于紙上,
沙沙作響,字字力透紙背,仿佛在與千年前的直臣對話。他心中激蕩著共鳴,
也涌動著對當朝弊政的憂憤,筆下不知不覺帶上了鋒芒。沉重的木門猛地被推開,
撞在墻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打破了閣內(nèi)的靜謐。老宦官福安踉蹌著沖了進來,
臉色慘白如紙,渾濁的老眼里盛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陳……陳郎君!
快……快走!禍事了!陛下……陛下不知因何震怒,
下旨……要以‘妖言惑眾、蠱惑公主’之罪……斬……斬你立威!侍衛(wèi)……侍衛(wèi)已在路上了!
”陳硯如遭重擊,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紙上,墨跡迅速暈染開一大片污黑。
妖言惑眾?蠱惑公主?這罪名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瞬間刺穿了他!
他下意識地攥緊案上那份尚未完成、彈劾鹽政蠹蟲的諫書草稿,
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薄薄的紙張在他掌中皺縮變形,
仿佛是他被攥緊的心臟。藏書閣外,沉重的金鐵甲胄碰撞聲由遠及近,如同催命的鼓點,
每一步都重重砸在人心上,冰冷而急促,伴隨著粗魯?shù)暮浅饴?。死亡的氣息?/p>
從未如此清晰而迫近。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時刻,珠簾猛地一陣劇烈亂響,清脆得刺耳,
徹底撞碎了閣內(nèi)最后的死寂!一個身影如風(fēng)般卷了進來!是趙明玥!她披散著如瀑的青絲,
發(fā)髻散亂,額角赫然一塊刺目的淤青,鮮艷欲滴,顯然是劇烈碰撞所致。
她身上那件象征待嫁之身的茜紅宮裝嫁衣(或許是為某次宮廷典禮準備)沾滿了泥水草屑,
繡鞋更是污穢不堪。她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息著,臉上毫無血色,只有那雙眼睛,
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瘋狂與決絕。她沖到他面前,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
卻又異常清晰:“我……我已求過父皇了!以終身不嫁為誓!換你性命!他……他答應(yīng)了!
你快走!快離開這里!”陳硯如遭五雷轟頂,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四肢百骸一片冰冷。
他看著眼前狼狽不堪、額角帶傷、發(fā)髻歪斜、金步搖搖搖欲墜的公主,
腦中轟然炸開不久前她倚著書架,眸中帶笑,
低聲向他描述宮外見聞的場景:“……聽聞塞外胡旋舞,旋轉(zhuǎn)起來如同燃燒的流星墜落,
裙裾飛揚,自由奔放,真想親眼一見……” 那個向往著自由與烈火的少女,此刻卻為了他,
將自己推入了另一座更深的牢籠!“公主!” 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
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礫中擠出,“千金之軀,
萬乘之尊……莫要為了臣……斷送……”“夠了!” 趙明玥厲聲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