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嶺南瓊州官學(xué)!這六個字,一筆一畫都化作滾燙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腦子里。
為什么不是國子監(jiān)!鎮(zhèn)國公府的推薦文書就攤在案上,那方朱紅官印,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是鎮(zhèn)國公府的??!我的指尖觸上冰涼的紙面,卻感覺像是摸到了一條滑膩的毒蛇,
讓我猛地縮回了手。嶺南瓊州……那是流放罪臣,被視為瘴癘之地的地方!
這哪里是什么玩笑!這分明是要我的命!蕭沉嶼!他怎么敢?!這本該是我耗盡心血,
刻苦學(xué)習(xí)換來的敲門磚,是我掙脫樊籠的唯一羽翼!可文書上的“瓊州”二字,
瞬間擊碎了我十二年的青梅竹馬之情,擊碎了我對未來的所有期盼!
一股寒氣從骨頭縫里鉆出來,讓我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我不信!
我逼著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可那地名卻像是刻在了我的眼球上,怎么也剜不掉。這一刻,
我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苦熬多年,沒等到青云之路,卻先等來了最親近之人的背后一刀!
這記背刺,又狠又毒!第二章我趕到鎮(zhèn)國公府別院時,門房連通報都來不及,
就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似的沖了進去。在一片雅致的絲竹聲中,我找到了那座湖心涼亭。
蕭沉嶼正半倚在亭中美人靠上,眉眼舒展,聽著身側(cè)的葉泠煙撫琴。葉泠煙一身素白,
指尖撥弄琴弦,偶爾抬眼看他,眼波流轉(zhuǎn),楚楚動人。好一幅神仙眷侶圖?!笆挸翈Z!
”我的聲音劈開了這片旖旎,琴聲戛然而止。蕭沉嶼不悅地皺起眉,對我的失儀很是不滿,
還是坐直了身子?!绊y知?你怎么來了?如此慌張,成何體統(tǒng)?!蔽覒械门c他廢話,
三兩步上前,將那份文書“啪”的一聲,狠狠拍在兩人中間的石桌上!茶水四濺,
震得葉泠煙指尖一顫?!澳憬o我解釋解釋,這是什么?”蕭沉嶼拿起文書掃了一眼,
神情不變,反倒松了口氣,隨手將文書丟回桌上。“我道是什么事,原來是為這個。
”他轉(zhuǎn)向一旁泫然欲泣的葉泠煙,語氣放緩了些。“好了,別怕,我沒怪你。
”葉泠煙怯生生地站起來,對著我福了一福。“謝姐姐,我,我只是覺得好玩,
想著明日才是截止,姐姐去吏部說一聲就改回來了。我不知會惹姐姐生這么大的氣。
”“玩笑?”我被這兩個字氣得發(fā)笑,胸口劇烈起伏?!澳梦业那俺倘X南開玩笑?蕭沉嶼,
吏部文書一旦錄檔,根本不是說改就能改的!你知不知道瓊州是什么地方?
那是流放犯官家眷的瘴癘之地!我此去,婚約、名聲、前程,就全都毀了!
”蕭沉嶼的臉色終于沉了下來,不是因為事情的嚴重性,而是因為我的“不依不饒”。
“夠了!”他不耐煩地打斷?!般鰺熒硎里h零,自小孤苦,視我為兄長,天性活潑了些罷了!
你身為清流閨秀,未來國公府的主母,怎能如此心胸狹隘,斤斤計較?
難道要我為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去重重責(zé)罰她不成?”他站起身,走到葉泠煙身側(cè),
擺出了一個保護的姿態(tài)。“你就是嫉妒她與我親近,不近人情!”這一刻,
我看著維護葉泠煙的模樣,忽然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一樁樁,一件件。去年冬天,
他練武擦傷手臂,葉泠煙哭著撲上去,用自己的手帕笨拙包扎,他從最初的推拒,
到后來竟也受了。上個月的詩會,葉泠煙作了首矯揉造作的閨怨詩,非要他點評,
他點評時那不自覺帶上的笑意。過往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細節(jié),此刻全涌了上來,
匯成一把尖刀,狠狠扎進心口。原來,不知不覺間,一切都變了。十四年的情誼,
兩家的婚約,在我這里是重逾千斤的承諾,在他那里,卻輕得不如旁人一個“活潑”的玩笑。
去更正?去求那個張主事?憑什么?憑他是鎮(zhèn)國公世子,
就能把我的命運當(dāng)成一個可以隨意涂抹的笑話,事后又輕飄飄地讓我自己去收拾爛攤子?
我沉默了。我就那么站著,之前的驚怒、質(zhì)問、辯解,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靜。
我看著蕭沉嶼,也看著他身后的葉泠煙,那張臉上,再也找不到半分屬于過去的情緒。
他習(xí)慣了我的順從,我的爭辯,甚至我的眼淚。卻從未見過我這般空洞的沉默。這沉默,
比任何尖銳的指責(zé)都更讓他煩躁,一股無名火直沖頭頂。第三章他上前一步,
聲音里壓著火氣:“我說了,那只是個玩笑。葉泠煙一個孤女,寄人籬下,
不過是想引人注意罷了,你身為謝家閨秀,未來的國公府主母,就這點氣度?”“我嫉妒她?
”我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卻字字如刀,剮著人的耳朵?!拔壹刀仕裁??
”“嫉妒她無父無母,卻能靠著這副可憐相,在各家府邸間游走自如?
”“還是嫉妒她一句‘哥哥’,就能讓鎮(zhèn)國公世子忘了婚約,忘了禮數(shù),忘了人倫綱常?
”我每說一句,蕭沉嶼的臉色就鐵青一分。葉泠煙的眼淚已經(jīng)像斷了線的珠子,
柔弱地靠向蕭沉嶼,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謝姐姐,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太羨慕姐姐了,能有沉嶼哥哥這樣的人中龍鳳做未婚夫婿。我,
我只想離沉嶼哥哥近一些,沾沾你們的喜氣?!边@番話,說得何等情真意切,何等卑微可憐。
可我只是冷笑。“沾喜氣?我看你是想把這喜氣,連帶著男主人,
一并沾回你自個兒房里去吧?”我的話鋒陡然銳利,直直釘在葉泠煙臉上!
“去年蕭世子在校場墜馬,是誰不顧男女大防,哭著喊著撕了自己的裙擺去包扎,
結(jié)果血沒止住,倒惹得滿城風(fēng)言風(fēng)語?”“上元節(jié)燈會,是誰‘不慎’崴了腳,
正好倒在蕭世子懷里,一雙柔荑抓著他的胳臂,半天不肯松開?”“還有”我頓了頓,
話頭轉(zhuǎn)向面色黑沉的蕭沉嶼,“她半夜三更,給你送親手做的湯羹,說是怕你熬夜傷身。
蕭世子,你敢說你沒喝?你敢說你沒覺得她比我這個未婚妻,更體貼入微嗎?”“夠了!
”蕭沉嶼暴喝一聲,將葉泠煙完全護在身后?!爸x韞知!你簡直不可理喻!滿口污言穢語,
這就是你清流謝氏的家教?”“家教?”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往前一步,直逼蕭沉嶼,
整個人燒著一股燃盡一切的瘋狂和決絕?!拔业募医探涛沂囟Y義,知廉恥!”“卻沒教我,
未婚夫婿與別的女子在我面前上演兄妹情深、拉拉扯扯,
我還要笑著夸一句‘妹妹天真爛漫’!”“我的家教更沒教我,被人毀了前程,
還要自己去吏部點頭哈腰,替你們這骯臟的‘玩笑’收拾殘局!”我指著瑟瑟發(fā)抖的葉泠煙,
一字一頓:“她不是天真,她是賤!”我又指向蕭沉嶼,
聲音里的恨意幾乎凝成實質(zhì):“而你,不是蠢,你是瞎!”第四章這兩句話,
抽干了蕭沉嶼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和體面,被當(dāng)眾撕了個粉碎?!皾妺D!
”他暴喝出聲,聲音震得亭外的竹葉都跟著簌簌發(fā)抖?!斑@就是你清流謝氏的家教?
在外面跟個瘋子一樣撒野,滿口污言穢語!我蕭家的主母,絕不可能是你這般模樣!
”他猛地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眼里的厭惡再不加掩飾。“你當(dāng)真以為,
憑你那個嗜酒如命的爹,憑你們陳郡謝氏如今的破落門庭,還能讓你在京城橫著走?
”“若不是看在祖父輩的交情上,你連站在這里指責(zé)我的資格都沒有!”這些話,
一句比一句更狠,一句比一句更毒。不是那份被篡改的文書,也不是葉泠煙的惺惺作態(tài),
而是他此刻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徹底地否定我,否定我的出身,否定我們之間的一切。
我臉上那股燃燒的怒火,被這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熄滅,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燼。
我不吵了,也不鬧了。蕭沉嶼看著我死氣沉沉的樣子,心里莫名地?zé)┰辏?/p>
好像一拳打在了空處。他覺得自己話說重了,但拉不下臉來,只能生硬地轉(zhuǎn)圜。
“我方才也是氣話。但泠煙終究是客,你當(dāng)著我的面如此辱罵她,讓她下不來臺,
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彼nD了一下,語氣里帶上一種不容置喙的施舍?!斑@樣,
你跟她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明日我親自陪你去吏部,找張主事把文書換回來,如何?
我開了口,他不敢不辦。”他以為這是天大的恩賜,是我該感恩戴德接下的臺階。
葉泠煙也適時地從他身后探出半個身子,怯生生地說:“謝姐姐,我也有錯,你別氣了。
”我終于動了。沒有看葉泠煙,甚至沒有再看蕭沉嶼。只是彎下腰,
將石桌上那份決定了我命運的文書撿了起來。然后,用指尖,仔仔細細地,
將上面的褶皺一一撫平。那動作,輕柔得好像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我抬起頭,越過蕭沉嶼,
看向亭外那片被風(fēng)吹皺的湖面?!暗狼??”我輕聲反問,像是在問自己,
又像是在問這滿湖的蕭瑟秋意。不等蕭沉嶼回答,我便將那份文書整整齊齊地疊好,
收入袖中?!笆捠雷印!蔽议_口,稱呼已經(jīng)從“蕭沉嶼”變成了客氣又疏遠的“蕭世子”。
“不必了。”說完,我再不發(fā)一言,轉(zhuǎn)身就走。背影,挺得筆直,每一步都踏得決絕,
再沒半分留戀。第五章那份文書被我收回袖中,便再也沒拿出來過。
吏部遞交文書的最后期限,在第二天悄然而過。京城里風(fēng)平浪靜,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鎮(zhèn)國公府沒再來人,蕭沉嶼也再沒出現(xiàn)。房間里,燭火安安靜靜地跳躍。我沒哭,也沒怨,
只是讓忠仆祝墨痕找來了所有能找到的關(guān)于嶺南的輿圖和志怪雜記。
祝墨痕捧著一疊書卷進來,看見我正攤開那描繪著南疆地貌的輿圖,心里揪得生疼。“小姐,
這些書凈是些瘴癘毒蟲,蠻風(fēng)惡俗,臟眼睛?!薄爸褐?,不是壞事。”我的指尖,
重重點在輿圖最南端的那個小黑點上——瓊州。“去備些驅(qū)蟲的藥草,還有厚實的衣物,
聽說那里晝夜溫差極大?!弊D凵ぷ佣紗×耍骸靶〗悖嬉グ。坷戏蛉四沁??
”“祖母那里,我去說?!蔽姨痤^,燭光映著我的臉,平靜得嚇人?!澳凼?,
這京城的富貴,從來不是我的。如今能去換一片天,未必不是好事?!蔽疫@副樣子,
比大哭大鬧更讓人心慌。三日后,鎮(zhèn)國公府的人終于姍姍來遲。來的不是蕭沉嶼,
而是他身邊最得臉的長隨,福安。福安下巴揚著,站在謝府門前,
話音里都帶著一股子居高臨下的傲慢?!拔覀兪雷訝敯l(fā)話了,姑娘家鬧脾氣也該有個限度。
”“葉姑娘都病倒了,茶飯不思,我們世子爺心疼著呢。只要謝姑娘肯過去探望則個,
說句軟話,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國子監(jiān)的文書,世子爺一句話就能給您換回來。
”祝墨痕氣得渾身發(fā)抖,剛要上前理論,里屋傳來我清冷的聲音?!澳凼澹涂?。
”福安當(dāng)場愣住:“謝姑娘,您可想清楚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告訴蕭世子。
”屋里的聲音頓了頓,字字清晰地砸了出來?!八亩鞯?,我受不起。嶺南路遠,恕不遠送。
”福安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地走了。祝墨痕進來時,還憤憤不平:“小姐,
他算個什么東西!還有那個葉泠煙,裝病博同情,真是好手段!”“她有她的手段,
我有我的活法?!蔽曳畔率掷锏臅?。“你今日出門,可曾聽聞些什么?”祝墨痕臉色驟變,
嘴唇嚅嚅囁囁,不敢言語。“說。”“今日西山大營秋獵,滿城皆知,有人親見,
蕭世子帶那葉姑娘同去。”祝墨痕不敢直視我的眼睛,聲音低若蚊蚋。“他們共乘一騎。
當(dāng)著所有勛貴子弟的面,葉姑娘坐在蕭世子身前,被他整個圈在懷中。后來聽聞葉姑娘受驚,
世子爺當(dāng)場便抱著人回府,連秋獵都未曾結(jié)束?!睗M室死寂。祝墨痕緊張地望著我,
唯恐我氣血攻心。誰知我聽罷,歷經(jīng)片刻沉默,嘴角竟微微上揚。那非冷笑,亦非自嘲,
而是一種卸下千斤重擔(dān)的釋然。我甚至,輕輕笑出聲來?!耙埠?。
”祝墨痕不明所以:“小姐?”“也好?!蔽抑貜?fù)道,我起身行至窗邊,推開雕花木窗。
窗外是謝家蕭瑟庭院,老槐樹葉已落去大半?!八H手斬斷了這最后一絲牽絆?!睆拇?,
天高海闊。第六章祝墨痕最近總覺得我有點不對勁。自從那日后,我沒再提過蕭沉嶼一個字,
反而興致勃勃地拉著他,滿京城地找南食館子。“墨痕叔,這家,就這家。
”我指著一個不起眼的小門臉,上面掛著“越人居”的牌子。祝墨痕面露難色:“小姐,
這兒的菜色……聽說都清淡得很,怕不合您的口味?!薄霸囋嚳础!卑雮€時辰后,
祝墨痕看著我小口小口地吃著一盤白切雞,蘸著姜蓉醬油,眉眼間竟是難得的舒展?!班牛?/p>
好吃。”我放下筷子,喝了口湯,“原來不放那么多香料,雞肉是這個味道。挺好。
”我心情是真的不錯。祝墨痕更慌了。這叫什么?破罐子破摔?“小姐……”“墨痕叔,
你有沒有覺得,這京城里的東西,吃久了,嘴里總像含著點什么,膩得慌。還是這樣干凈。
”我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那動作,像在擦掉什么沉重的負擔(dān)??烧婺懿恋魡??離京前一晚,
我還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城南的楓林湖。這里是我和蕭沉嶼小時候的秘密地點。
他曾在這里手把手教我打水漂,石子蹦出去,在湖面留下一串笑聲。他說:“韞知,你看,
你比他們都有天賦?!蹦菚r的他,滿心滿眼都是我。葉泠煙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好像是前年春天。起初,他也是不耐煩的。葉泠煙一靠近,他就皺眉??刹恢獜暮螘r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