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突如其來的暖意,被猛地塞進沈在野的胸膛。
灼熱感順著血脈一路奔騰,燙得他指尖都有些發(fā)麻。
他站在空無一人的飯廳里,鼻尖縈繞的飯菜香氣和她離去時帶起的一縷淡香混雜在一起,將他牢牢困在原地。
這感覺太陌生了。
陌生到讓他感到恐慌。
他的人生,是一盤精心計算的棋局,每一步都踩在權(quán)力的節(jié)點上,每一個對手的呼吸他都計算在內(nèi)。
他習慣了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緒。
可現(xiàn)在,有什么東西正在失控。
就因為一句“給你留著飯呢”?
荒謬。
沈在野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壓下心頭那股異樣。
他抬步,雙腿卻不聽使喚般,沒有走向書房,也沒有走向自己的臥房,而是循著她方才離去的方向,一步步跟了過去。
他沒有思考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身體的本能,已經(jīng)先于他那顆永遠在算計的頭腦做出了選擇。
穿過掛著燈籠的回廊,月光如水銀瀉地,將廊下的陰影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的腳步很輕,幾乎聽不見聲音。
他告訴自己,他只是想看看,這個女人又在耍什么花招。
是的,一定是花招。
先是用一碗飯示好,麻痹他的警惕,接下來,就該圖窮匕見了。
或許是想為她那個當右相的爹求情?
又或者是想在這相府里,真正地分一杯羹?
哼!
不論她想做什么,他都不會讓她得逞。
這個相府,是他沈在野的領(lǐng)地,不容任何人染指,尤其是她,孟仲言的女兒。
很快,他便走到了孟蓁蓁所住的“清芷院”外。
院門虛掩著,一縷溫暖的燈光從門縫里漏了出來,伴隨著幾聲清脆的蟲鳴。
他停下腳步,側(cè)耳傾聽。
院內(nèi)一片寂靜,沒有想象中的人聲,也沒有任何異常的動靜。
他皺了皺眉,心里那份疑慮更重。
鬼鬼祟祟,必有圖謀。
他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推開院門,閃身進入了院墻的陰影里。
典雅的院落里,幾竿翠竹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沙沙作響。
院中的石桌上,燃著一盞羊角宮燈,光暈柔和,驅(qū)散了周遭的些許涼意。
而孟蓁蓁,就坐在那燈下。
她換下了一身繁復(fù)的錦衣,只著一件素色的常服,長發(fā)松松地用一根簪子挽著,幾縷發(fā)絲垂在臉頰旁,被夜風吹得輕輕拂動。
她的面前,沒有酒菜,沒有胭脂水粉,更沒有密會的奸夫。
而是一摞……
賬本。
厚厚的一摞,堆得像座小山。
沈在野瞇起了眼睛,將自己更深地藏匿于黑暗中。
他看到了。
孟蓁蓁一手執(zhí)筆,一手按著賬本,神情專注,似乎正在批閱什么驚天動地的奏折。
她的眉頭微微蹙著,時不時停下來,拿起手邊的一個小巧的算盤,修長白皙的手指在算珠上撥動,發(fā)出一連串清脆利落的“噼啪”聲。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沈在野的瞳孔微微一縮。
裝模作樣。
這是他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
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養(yǎng)在深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相府千金,怎么可能對這些枯燥的賬目感興趣?
這必然又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表演。
她算準了他會跟過來?
還是說,這是做給滿院的下人看的,為了給自己博一個賢良淑德,精于持家的好名聲?
沽名釣譽。
手段倒是比以前那些女人高明些。
他很有耐心,他倒要看看,這場戲她能演多久。
一刻鐘?
還是半個時辰?
等她覺得倦了,乏了,自然就會露出馬腳。
于是,沈在野斂去所有氣息,融入了那片最濃重的黑暗,一雙銳利的眼睛,死死地鎖定了燈下的那個身影。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院子里的蟲鳴聲,時高時低。
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從遠處飄來,一聲,又一聲,遙遠而沉悶。
一刻鐘過去了。
孟蓁蓁的姿勢幾乎沒有變過。
她只是翻了一頁賬本,又拿起算盤,重新開始計算。
那專注的神情,沒有半分松懈。
沈在野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演得還挺像。
半個時辰過去了。
夜風漸涼,一個穿著青衣的丫鬟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件披風,輕手輕腳地走到孟蓁蓁身后,想要為她披上。
“別吵。”
孟蓁蓁頭也沒抬,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本攤開的賬冊。
那丫鬟嚇得一哆嗦,連忙退到一旁,大氣都不敢出。
沈在野的目光,從那丫鬟驚懼的臉上,又轉(zhuǎn)回到孟蓁蓁的側(cè)臉上。
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的嘴唇微微抿著,透著子執(zhí)拗。
這不是在演戲。
演戲的人,眼神是會飄的,神態(tài)是會變的,總會不自覺地尋找觀眾的反應(yīng)。
可她沒有。
從始至終,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那一盞燈,一摞賬本,一個算盤。
沈在野心里的那份篤定,開始動搖了。
一個時辰。
整整一個時辰。
當遠處第三次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時,沈在野幾乎忘了自己還潛伏在陰影里。
他就像一個看客,完整地看了一場長達兩個小時的獨角戲。
而臺上的那個人,卻渾然不覺。
孟蓁蓁終于停了下來。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頸,然后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經(jīng)涼透的茶水。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賬冊,用指尖點了點其中一頁,對著旁邊那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丫鬟開了口。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楊萬青,你過來。”
“在,在的,夫人?!?/p>
那名喚楊萬青的丫鬟連忙上前。
“這個月的采買單子,”
孟蓁蓁的指尖在賬冊上重重一敲,“為什么光是采買絲綢布料,就支取了三百二十兩銀子?”
楊萬青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聲音都有些發(fā)顫:“回……回夫人,是……是王管事報上來的,說是……說是相爺要添幾件新衣,還有幾位姨娘也……”
“他要添新衣,我沒意見。”
孟蓁蓁打斷了她的話,語氣平淡,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但是,相府的采買,什么時候輪到他一個外院管事來做主了?他沈在野是左相,不是皇帝。他的俸祿,每年一千二百兩,加上各種賞賜,頂天了三千兩。折算到每個月,也就二百多兩?!?/p>
她頓了頓,抬起眼皮,目光冷冷地掃過楊萬青,“他一個月的俸祿,還不夠他買幾匹破布的?”
“噗——”
黑暗中,沈在野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破布?
他堂堂左相的衣料,在她嘴里,竟然成了破布?
楊萬青嚇得腿都軟了,哆哆嗦嗦地解釋:“夫人,這……這都是府里的舊例……”
“舊例?”
孟蓁蓁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以前的舊例,是從公中走賬,對吧?你們能夠趁機高價買入,吃回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