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升得更高了些,曬得集市地面石縫里的濕氣蒸騰起一股燥熱的土腥味。
趙實懷揣著一百多個油膩溫?zé)岬你~錢,緊裹著破舊的外衣,袖口深處藏著那件溫潤異常的金闕云光帔。
方才“猱升猿掛”發(fā)動時那種掙脫地心束縛的輕靈感還在四肢百骸間殘留,一種枯木逢春般的微弱希望與劫后余生的疲憊交織在一起。
終究還是這具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一番折騰下來,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他低頭匆匆,只想盡快尋個僻靜角落,仔細盤算一下如何用這小筆錢在清河縣安頓下來。
一個窩棚?一頓像樣的飽飯?又或者,某種重新開始的微小可能?
就在他經(jīng)過一家布莊門前,那曬布的木架在日光里投下窄長搖曳的陰影時——
唰!
一股冰涼徹骨、仿佛能凍結(jié)血液本身的感應(yīng),毫無征兆地穿透衣衫,精準(zhǔn)地烙在他胸前的金闕云光帔上!
趙實渾身劇顫,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腦中警鈴瘋狂大作!他猛地抬頭,四顧搜尋!
喧囂的市井聲浪仿佛瞬間褪去。
布莊門前的石階上,無聲無息地立著一個身影。
那身影穿著一件質(zhì)地非凡的深黑色道袍。底色深沉如墨染的夜空,其上以極其細密繁復(fù)的金絲云線,織就了流轉(zhuǎn)不息的暗金云氣紋路。
道袍下擺垂順,不見半點塵囂沾染。
道人眉宇沉靜如水,眸光如同兩口吞噬光線、深不見底的千年寒潭。
恰巧與趙實擦身而過時,一股同根同源、卻又帶著某種奇異“哀鳴”般的強烈共鳴感應(yīng),如同無形的利刺,狠狠扎進他的靈臺深處!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自己苦苦追宗的師門法器之一——金闕云光帔正在這身穿破衣爛衫形如枯蒿的瘦小路人懷中。
“咦,不對。怎么是個凡人?”
道人眼中精芒驟閃,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捻過頜下山羊胡。
瞬間,疑惑化作冰冷的了然:
“哼!好算計!定是那兇徒為斬斷因果,舍了法器,任其裹足于這凡俗泥淖之中!”
道人目光沉靜,卻蘊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對著趙實合袖一禮。
“這位小居士,貧道李清衍,忝為金云道宗內(nèi)門執(zhí)事。今日冒昧相擾,實有要事相詢?!?/p>
他微微頓了頓,視線若有實質(zhì)般落向趙實位置,“還請借一步說話?!?/p>
不待趙實反應(yīng),他語氣一轉(zhuǎn),其下寒冰乍現(xiàn):
“適才感應(yīng)所得,小居士懷中所藏,乃是我宗內(nèi)門弟子制式法寶——‘金闕云光帔’。此物之主,吾那師弟劉遇龍,已于前時遭奸人所害,這法器亦隨之…下落不明。”
李清衍眸中銳光一閃,繼續(xù)道:
“貧道受命追查此案,循跡而至這清河縣,不想線索昨日竟生生斷絕……不過冥冥之中自有牽引,今日得見小居士身懷此物,”
話音未盡,他右手于虛空中極其隨意地輕輕一引。
嗡——!
趙實只覺懷中陡然一輕,那件溫潤厚重的道袍仿佛被無形之手輕柔托起,如倦鳥歸林般,穩(wěn)穩(wěn)飄落至李清衍平伸的手掌之上。
“你干什么!還給我!”
一聲嘶吼從喉嚨里爆發(fā)出來,帶著被逼入絕境的驚怒。
這金闕云光帔是他穿越以來除系統(tǒng)外唯一的依憑!如今被生生奪走,如同抽走了他的脊梁。
“強取豪奪!臭道士,你分明是見財起意!” 他雙目赤紅,不管不顧地?fù)渖锨坝麚?,卻被一股柔韌的氣墻狠狠彈開。
李清衍指腹輕輕拂過袍上暗蘊光輝的云紋,眼皮微抬,眸底沒有半分波瀾,說道:
“哦?既言故人所贈,可知那位…姓甚名誰?” 聲音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叩趙實心神。
趙實被那冰冷氣場所懾,又被絕望催逼,脫口而出說道:
“劫心宗!蕭恒蕭天師!” 他只盼這名號能震懾對方幾分。
“劫心宗?!呵…竟是截心宗的孽賊!這些孽賊也配稱為天師?”
李清衍眉峰驟聚,那抹慣常的淡漠瞬間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刀鋒般的厲色!
“好!好得很!小居士,此事非是貧道覬覦外物?!?/p>
他目光如電,鎖住眼前這螻蟻般的凡人,每一個字都似冰錐砸落:
“此袍沾我同門弟子之血!更牽涉劫心宗邪修!你——隨貧道回金云觀道明始終,是非曲直,自有分?jǐn)?!?/p>
最后幾字落下的剎那,寬大袍袖如流云般一卷。
呼!
趙實只覺一股難以抗拒的、蘊著山岳般沉重靈機的暗風(fēng)當(dāng)面拂來!
眼前景象瞬間扭曲破碎,所有未盡的怒吼都被凍結(jié)在喉間,意識如同斷線風(fēng)箏般沉入無邊的黑暗深淵。
當(dāng)趙實再次掙扎著從一片混沌的痛苦中蘇醒時,首先撞入眼簾的,便是頭頂高聳、繪滿金色云雷紋飾的天頂梁柱,以及彌漫的、莊嚴(yán)沉重的檀香氣息——他已然置身于一座肅穆森嚴(yán)的大殿之中。
殿首寬闊的云臺之上,中間的寶座空無一人,左右兩邊陳列著四張古樸厚重的紫檀云紋大椅。
其中三張椅上端坐著三人:一位面色赤紅、須發(fā)皆如火針戟張的魁梧老者,氣質(zhì)沉凝如淵;
一位面容清癯、五絡(luò)長須飄灑胸前、眼神銳利如電的紫袍道人;
以及正中央靠左那位老者——他須發(fā)銀白稀疏,眼窩深陷,臉上的皺紋仿佛刻滿了歲月的風(fēng)霜與智慧,此刻正用那雙看似渾濁卻仿佛能洞悉靈魂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剛剛蘇醒、一臉茫然與驚懼的趙實。
“醒了?”中央那老者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如同古鐘鳴響,直透心魄,瞬間驅(qū)散了趙實腦中的大部分眩暈。
大殿里其他細微的交談聲戛然而止,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趙實身上,如同實質(zhì),讓他感到皮膚刺麻。
“小友不必驚惶,”老者眼皮微抬,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神采,
“貧道虛云子。清衍師侄已將路上種種,略述一二?!?/p>
他的目光掠過趙實,最終落在侍立一側(cè)的李清衍臉上,
“然事關(guān)劫心邪宗,弟子殞落,諸多蹊蹺,不可不察。此子所言‘蕭恒贈袍’,需由其親口述清,辨其真?zhèn)胃??!?/p>
李清衍微微躬身:“謹(jǐn)遵師伯鈞諭?!?/p>
他轉(zhuǎn)向趙實,神情依舊淡漠:“將蕭恒贈袍前后經(jīng)過,細節(jié),如實道來。事無巨細,不可有絲毫隱瞞。”
他語氣加重了幾分,一股無形的精神壓力隨之迫向趙實。
虛云子目光始終未離趙實臉上,他枯瘦的手指在袍袖中似是無意識地輕輕一捻,一道極其微弱的清光在他指尖一閃而逝。
就仿佛在空氣中留下了一道無形的漣漪,這是金云觀獨有的靜心辨真秘法——「鑒心訣」的微芒。此法不擾人心,卻能映照細微的神魂波動與因果牽連。
趙實被那高臺數(shù)道如淵如岳的目光釘在原地,喉嚨干澀發(fā)緊。
眼見隱瞞不過,只得硬著頭皮,強忍著對那恐怖修士的懼意,一五一十將從遇見蕭恒到得到道袍的完整經(jīng)過說了出來:
破廟中的不期而遇、蕭恒顯露身份、斬殺“黃歧”的原因、如何斬斷因果、為何舍棄道袍……卻隱去了那件被系統(tǒng)吸收的拂塵。
“那…那位蕭天師,不,蕭恒只說…說此袍沾染凡俗因果,與他已斷牽連,留與我…了結(jié)緣分?!壁w實最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茫然又帶著一絲委屈,“小人之言句句屬實,萬不敢欺瞞各位仙長!”
虛云子枯槁的眼皮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待到趙實講述完畢,縮起肩膀等待發(fā)落時,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高懸的星點幽光在無聲流轉(zhuǎn)。
“觀其神魂如鏡,澄澈無垢;所述前因后果,縷縷皆映照于清源道境之中,并非妄語?!?/p>
虛云子的聲音平靜依舊,如同亙古寒潭無波,
“清衍師侄,”
他目光垂下,落在階下弟子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敕令:
“引此子退下,暫安于‘定心閣’,備清茶靜候。我等自有裁度?!?/p>
“是?!?李清衍躬身應(yīng)諾,剛要上前。
“且慢!師兄三思!”
趙實側(cè)目望去,只見左首那張紫檀大椅上,那位赤須如火、面容虬髯似鐵的魁梧老者。
他雙目如銅鈴怒睜,炯炯神光如實質(zhì)的火焰般掃過癱軟的趙實,最終釘在虛云子臉上,聲震屋瓦:
“那劫心邪修蕭恒,既以金闕云光帔為餌自斷因果,卻又留名示蹤,豈不悖逆本心?!”
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擊,帶著濃烈的質(zhì)疑與逼人之勢,
“此等自相矛盾之舉,若非故布迷障,便是栽贓禍水!師兄怎能輕信此等凡夫一面之詞,便將這疑竇重重之人輕輕放過?!”
他寬厚的胸膛起伏,周身空氣微微扭曲,顯然被趙實口中這明晃晃的漏洞點燃了怒火:
“遇龍乃我峰內(nèi)門底子!血仇在身,豈可因鑒心一訣便草草論定?!此子或為障眼棄子,或身懷那邪修秘術(shù)蒙蔽道法!縱非主謀,亦是穿針引線之眼線!豈容其安然退避,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