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趙四?”
縣里來的衙役攔住趙實,打斷了他的回憶。
為首的是個黑臉膛的壯年衙役,腮幫子上長著濃密的絡(luò)腮胡,眼神銳利如鷹,帶著公門中人特有的審視和疲憊。
另一個年輕些,面皮發(fā)黃,眼袋浮腫,顯然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命案攪了清夢,滿臉的不耐煩。
“趙四?”黑臉衙役見趙實還在發(fā)呆,又再喊了他一次。聲音粗糲沙啞,像砂紙磨過木頭。
后者終是回過神來,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差……差爺?”
“少廢話!”年輕衙役不耐煩地呵斥了一聲,眉頭緊鎖,“起來回話!西街快活樓門口那檔子事,知道了吧?”
“知……知道一點,”趙實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上下滾動,“剛……剛才外面亂哄哄的,聽……聽說死了人?”
“哼,裝得倒挺像?!焙谀樠靡劾浜咭宦暎氨平徊?,居高臨下地盯著趙實。
“有人看見,昨天傍晚,你在快活樓里跟王三刀起了沖突?還差點打起來?最后是被轟出來的?”
“是……是有這么回事……”
趙實垂下頭,肩膀微微瑟縮,聲音里充滿了懊悔和后怕,
“小的……小的昨天手氣背,輸光了錢,一時昏了頭,以為……以為王掌柜骰子有鬼……”
“就……就說了幾句混賬話……”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刻意強調(diào)自己是因為輸錢才鬧事,符合他“趙四”一貫的賭棍形象。
“就說了幾句混賬話?”黑臉衙役瞇起眼,目光如刀。
“我聽說你可是指著王三刀的鼻子罵,還掀了桌子,最后是爬著出去的?”
他的語氣充滿了譏諷,顯然對這種賭棍間的齟齬見怪不怪。
“小的……小的沒有掀桌子,也沒有爬著出去。”
趙實臉上竟露出一絲被冤枉的委屈,滑稽而可笑。
“他們胡亂造謠。我是走出去的,走前還說了……額”
“說了什么?”黑臉衙役立即追問。
還不等趙實回答,旁邊一個賭坊??途蛽屜却鸬溃?/p>
“差爺,我知道!這小子念了半首打油詩”
他努力學(xué)著趙實當(dāng)時的神態(tài)和語氣:
“哼!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xùn)|!莫欺少年窮!”
“噗呲”一聲,年輕衙役沒忍住笑噴了出來,黑臉的也沒好出多少。
不過畢竟年長經(jīng)歷多,終是收了笑,仔細打量著趙實:
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布滿血絲,嘴唇干裂,渾身不受控制地哆嗦。
單薄的衣衫上沾滿了破廟的草屑灰塵,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窮途末路的頹喪和驚弓之鳥的恐慌。
這模樣,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干凈利落砍掉王三刀腦袋的兇徒。
更何況,王三刀那尸體……切口太詭異了,絕不是趙四這種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爛賭鬼能干出來的。
“哼,諒你也沒那個本事?!蹦贻p衙役還在笑,語氣滿是鄙夷。
“說說,昨晚你從賭坊出來,到今早兒發(fā)現(xiàn)尸體,人在哪兒?有誰看見?”
“我……我昨晚輸光了,又……又跟我哥嫂吵了一架,被趕出來了……”
趙實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委屈和自暴自棄?!皼]……沒地方去,就在街上瞎晃,后來……后來天太冷,就躲進巷尾的破廟里了。
“一直……一直待到天亮,聽到外面喊死人了才……才出來看了一眼……”
他刻意模糊了遇見黃袍道人的細節(jié),只強調(diào)自己的落魄和無處可去。至于人證?一個躲破廟的流浪漢,誰會在意?
黑臉衙役又盯著他看了幾秒,那目光像是要把他穿透。
“行了,”黑臉衙役終于收回了審視的目光,顯然沒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
或者說,根本不屑于在趙四這種廢物身上多費心思。
“最近給老子安分點!別到處瞎晃悠!要是想起什么可疑的人或事,立刻到衙門稟報!聽到?jīng)]有?”
他厲聲警告道。
“是是是!差爺放心!小的……小的絕對安分守己!”
趙實忙不迭地點頭哈腰,一副感恩戴德、恨不得指天發(fā)誓的模樣。
隨后,兩人再沒看趙實一眼,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例行公事的盤問結(jié)束了,看似無驚無險。
但趙實明白,這次真正的危機,根本不在于衙門,而是只見過一面的黃袍道人,自己很可能會被殺人滅口!
那等古怪之人要來殺自己滅口,恐怕跟碾死螞蟻一樣簡單。
這段穿越而來的短暫旅程看似就要草草結(jié)束,趙實渾渾噩噩地回到破廟躺下,心事重重。
破廟里,似乎比外面更冷。
不是深秋的濕冷,而是一種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源自九幽深處的陰冷。
晨光從屋頂?shù)钠贫春统ㄩ_的門窗斜斜照入,驅(qū)散了部分昏暗,卻無法驅(qū)散廟宇深處那抹突兀的、令人窒息的杏黃。
昨夜的黃袍道人,此刻正靜靜地站在那尊殘破的泥塑神像之前,背對著門口。寬大的道袍依舊一塵不染,在昏暗的光線下流淌著奇異的微光。
那柄雪白的拂塵,靜靜地搭在他臂彎,塵尾低垂,紋絲不動。
他就那樣站著,仿佛亙古以來便立在那里,與破敗的廟宇、斑駁的神像融為一體,卻又格格不入,散發(fā)著一種非人的、令人絕望的靜謐。
趙實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如同被無形的冰錐釘在了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聲響。完了!他來了!他來滅口了!
道人緩緩轉(zhuǎn)過身。
那雙深褐近墨的眼眸,平靜無波地落在趙實身上,如同兩片無底的寒淵。
沒有任何殺意,卻比任何兇戾的眼神更令人膽寒。
道人突然笑了“我等你多時了?!?/p>
趙實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僵硬地點了一下頭,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道人向前邁了一步,步履無聲,仿佛踏在虛空。隨著他的靠近,那股陰冷的威壓更盛,幾乎讓趙實窒息。
“昨夜,你指的路,很準(zhǔn)?!钡廊说_口,目光掃過趙實慘白的臉,“王三刀,本名黃歧,乃我劫心總叛門弟子。
那快和林便是快活樓,我的情報有誤。”
“劫心宗?修仙的?這個世界居然有修仙門派?”趙實下意識地說到,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道人微微頷首,
“修士界有鐵律,”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廟宇內(nèi)的溫度仿佛又下降了幾分,
“修士不得擅殺凡人,不得以術(shù)法干預(yù)世俗運轉(zhuǎn),不得因私怨禍亂人間。此乃維系天道平衡之根本,違者,身死魂消?!?/p>
“黃岐擅留凡俗世間,以修士術(shù)法欺人斂財?!?/p>
“我受到師門之命,就地格殺此獠?!?/p>
道人的目光再次落在趙實身上,“昨夜之事,你已知曉。今日衙門盤問,你未曾提及我,很好?!?/p>
趙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這是稱贊還是死亡的前搖。
他只能努力維持著身體的平衡,艱難地開口:“小的……小的不敢妄言仙長之事……也……也怕惹禍上身……” 這是實話。
“凡俗因果,糾纏不清,易生心魔,阻我道途?!?/p>
道人緩緩說道,目光移向自己身上的杏黃道袍和臂彎的拂塵。
“此行目的已達,我乃劫心宗弟子蕭恒,亦非道士,此等身外之物已沾染凡俗因果,亦該舍棄?!?/p>
道人竟開始解下那件透著不凡的杏黃道袍。
道袍滑落,露出里面一身月白色的素凈內(nèi)襯,更襯得他身姿挺拔,氣質(zhì)也陡然一變。
少了幾分道士的出塵,多了幾分純粹的、難以言喻的孤高與冷冽。
隨手將折疊整齊的道袍,連同那柄雪白拂塵,輕輕向前一送。
“此袍此拂,皆是法器。你與我染了因果,便送了你。
了斷我與此地最后一絲牽連。塵歸塵,土歸土。”
話音落下,不等趙實有任何反應(yīng),那道人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帶著一絲趙實無法理解的、極其復(fù)雜的意味
——有審視,有淡漠,或許還有一絲……微不可查的、對螻蟻命運的憐憫?亦或是純粹的漠然?
隨即,道人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透明,如同被風(fēng)化的古畫。
廟宇內(nèi)的陰冷氣息也隨之急速消退。
不到一個呼吸的時間,那抹孤高的身影連同那令人窒息的威壓,便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徹底消失在破廟的晨光與塵埃之中。
只剩下那件懸浮的杏黃道袍和雪白拂塵,靜靜地擺在趙實面前,散發(fā)著淡淡的、混合著檀香與一絲血腥氣的奇異味道。
趙實如同剛從冰窟里撈出來,渾身被冷汗浸透,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依舊狂跳不止。
劫后余生!當(dāng)真是劫后余生!
趙實緩緩伸出手,帶著無比的敬畏和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小心翼翼地觸碰向那件道袍。
指尖觸及布料的剎那,一種奇特的溫潤感傳來,仿佛觸摸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塊上好的暖玉。
同時,他腦海中那個沉寂的、燃燒著火焰紋路的暗紅面板,毫無征兆地劇烈閃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