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冷清的黎明時分響起，如同這座城市粗糙的喉嚨吐出的嘆息。我弓著背，
把自己整個身體壓進(jìn)那堆糾纏著異味的垃圾桶里，
腐爛的水果皮混著變質(zhì)的剩飯和無法言說的粘稠液體散發(fā)的氣息，直往鼻孔里鉆。
手指在粘膩的雜物縫隙里翻檢，避開可能藏著的碎玻璃，直到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的鋁罐。
用力，抽出來，隨手丟進(jìn)身后吱呀作響的板車破麻袋里，發(fā)出當(dāng)啷一聲脆響。十年了。
三千多個清晨黃昏，這條破敗街巷里每一只垃圾桶的脾氣我都摸得門兒清。
汗水蟄進(jìn)額角的擦傷，我抬起手臂胡亂蹭了一把，粗糙的工衣袖口掃過臉頰。
附近咖啡館巨大的玻璃幕墻恰好映出我此刻的身影：被灰敗和油垢模糊了年紀(jì)，
頭頂鳥窩般的亂發(fā)下邊，是一張沒什么血色、掛著兩個疲憊眼袋的臉。外套磨得發(fā)白，
肘部幾乎見底，肩膀上還用粗線歪歪扭扭地打了個補(bǔ)丁，針腳粗陋，
是十一歲的丫頭小秋的“杰作”。我盯著那面倒映出富麗堂皇與破敗狼狽的巨大鏡子，
只一眼，便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了目光，重新埋頭進(jìn)那令人窒息的酸臭里。
幾個晨跑的白領(lǐng)在斑馬線那頭停下，遠(yuǎn)遠(yuǎn)指指點點，模糊的聲音飄過來。
“……又那乞丐……”“……真夠惡心……”惡心嗎？或許吧。我對此近乎麻木，
只顧著從這日復(fù)一日的污穢中，一粒一粒地淘洗出小秋的藥錢，
老三那永遠(yuǎn)也填不滿的助學(xué)款，
老四那雙磨穿了底的鞋子……還有小北那間小小畫室的水電費。
他們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光亮，是我拖著這身骨血，爬也要爬下去的源頭活水。“哥！
”一聲清脆的呼喊撕破沉重的空氣。小北像只活力過分的小豹子，
背著沉重的畫板從街角沖過來，臉頰因為奔跑透著健康的紅暈。
他一把搶過我手上攥著的幾個空塑料瓶，利索地扔進(jìn)板車上的袋子，
另一只手變戲法似的遞過來一個尚有余溫的塑料袋，“嫂子讓給你的包子。
”塑料袋里躺著兩個皺巴巴的肉包。心頭那點灰暗被這小小的溫暖猛地一沖，
嘴角便不由自主地想往上牽動。然而這股暖流還沒漫開，
“嫂子”這個稱呼就像一根冰冷的刺，精準(zhǔn)地扎了進(jìn)來。嫂子？不，曾經(jīng)的“她”，
叫周雅婷。她曾是我黯淡時光里，自以為抓住的另一道微光，
后來親手將那點螢火掐滅在塵土里。分手時，她精心打扮的臉龐上滿是清晰的嫌惡，
站在嶄新的寶馬車旁，聲音尖厲如劃過玻璃：“沈厭，看看你自己！
除了這一身垃圾味和那幾個拖油瓶，你還有什么？別耽誤我了，
我周雅婷生來不是跟著你撿垃圾受苦的！”說完，她輕靈地鉆進(jìn)那輛锃亮的車子，
只留下刺鼻的尾氣和碾碎的自尊飄在巷口。小北小心翼翼地看著我臉上瞬間凍結(jié)的笑意，
畫板邊緣的棱角被他緊張地攥著?！案?，嫂子她……后來嫁了人，聽說挺有錢的。
” 這孩子，總以為提起她會讓哥哥開心?！皠e瞎叫?！蔽遗呐乃o繃的肩膀，
力道盡可能放輕。他的懂事讓人心疼，但有些傷口，還是別碰為好?！翱旎匕?，別遲到。
路上看車?！蔽胰嗔巳嗨彳浀念^發(fā)，看著他一步三回頭地跑遠(yuǎn)，
小小的身影跳躍在初升的陽光下，像一筆明快的顏料涂在我灰暗的生活底片上。
直到人影消失在街角，我才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
那氣息里依舊是驅(qū)不散的、屬于我道路的酸腐味道。低頭，
把所有的力氣重新壓進(jìn)那吱呀作響的板車把手，繼續(xù)沿著這條屬于我的、狹窄而確定的路途，
向前拱去。這板車是我唯一可靠的工具，也是沉重命運的象征，
它在水泥路面上拖曳著單調(diào)重復(fù)的節(jié)奏，日復(fù)一日地丈量著生活的邊際。陽光漸漸爬高，
努力灑下些暖意，卻怎么也暖不透衣衫里滲透的積年冷意。
時間像車輪底下被反復(fù)碾過的落葉，碎得悄無聲息。那天下午，天色早早地昏沉下來，
鉛灰的云層厚重得仿佛觸手可及，沉沉地壓住鱗次櫛比的樓頂。
我正佝僂在城南那一片老舊居民區(qū)的垃圾桶邊，專注對付著一堆硬紙板和糾纏的塑料繩。
不遠(yuǎn)處巷口忽然傳來發(fā)動機(jī)低沉的咆哮，兩道刺目的車燈蠻橫地劈開黃昏的灰暗，
徑直射過來。我下意識地瞇起眼，抬手遮擋。一輛漆得锃亮、渾身透著霸道的墨綠色跑車，
帶著一股幾乎能掀翻垃圾箱的囂張氣焰，剎在幾米外。副駕駛車門推開，
跨下來一雙裹著筆挺西褲的長腿。是陳坤，高三起就名震全校的“坤哥”，
飛揚(yáng)跋扈了這么多年，看來過得越發(fā)舒坦滋潤。一張臉油光水滑，
精心打理過的發(fā)型紋絲不亂。他抱著胳膊斜倚在車門上，
嘴角勾起的弧度充滿刻意營造的嘲弄，上下打量著我沾滿不明污漬的工裝，
還有我這輛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吱呀作響的破爛板車?！皢选?/p>
這不是我們‘勞動模范’沈厭嘛！”陳坤的嗓音拔高，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尾音上揚(yáng)，
毒蛇芯子般充滿惡意。幾個和他一起的同伴也陸續(xù)從車?yán)镢@出來，圍攏在他身邊，
發(fā)出低低的哄笑。他們的目光掃過我的板車，掃過我的衣服，毫不掩飾其中的鄙夷。
我抿緊嘴唇，手上沒有停頓，將那捆壓得實實的紙板費力地拖到板車邊緣碼好。
脊梁骨挺得很直。和他們糾纏，哪怕一句話，都是浪費力氣，
都是對這堆紙板、對這半天付出的汗水不尊重?！霸趺矗恳娏死贤瑢W(xué)，連聲招呼都舍不得打？
” 陳坤朝前走了兩步，锃亮的皮鞋尖踏在滴落著臟污黑水的路面邊緣，
離我最近的一堆垃圾袋不過幾公分。他慢悠悠地從褲兜里掏出錢夾，抽出一疊鮮艷的鈔票，
故意展開扇了扇風(fēng)，嶄新紙幣摩擦發(fā)出的“嘩嘩”聲在沉悶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他猛地將手臂朝我一伸，做出個近乎侮辱性的施舍姿態(tài)，“拿著吧，看你混得連條狗都不如！
省得你再去翻這些發(fā)臭的玩意兒?！蹦钳B紅彤彤的鈔票幾乎要戳到我臉上來。
我動作頓了一下，沒抬頭，聲音不高，卻被周遭忽然的寂靜襯得異常清晰：“謝謝，不用。
” 語氣平淡無波，像在拒絕一根無關(guān)緊要的香煙。
陳坤臉上的嘲諷像被凍住了似的僵了一下，隨即變成了赤裸裸的兇狠，
仿佛我平靜的拒絕是比唾罵他更嚴(yán)重的挑釁。他伸出的手臂肌肉繃緊，手腕猛地一翻！嘩啦！
冰涼的、帶著濃重甜膩酒水氣味的紅色液體，兜頭蓋臉地潑了我一身。
猩紅的酒漿沿著額頭的亂發(fā)黏膩地滾落，流進(jìn)眼角，順著鼻梁往下淌。
刺鼻的酒味混著我身上原本的汗味、垃圾的霉味，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
那件本就斑駁的舊工裝，胸口和前襟瞬間被染透一大片，顏色更加污濁不堪，
濕淋淋地緊貼在我的皮膚上，冰涼刺骨。陳坤身后那群跟班爆發(fā)出更為放肆的大笑。
有人拍照，閃光燈明滅。陳坤則得意洋洋地把那只昂貴的空酒杯隨手往旁邊的垃圾堆上一丟，
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斑@才是適合你的味兒，垃圾堆里的臭蟲！”他唾罵著，
帶著勝利者踐踏的快感，轉(zhuǎn)身拉開車門鉆進(jìn)去。刺耳的引擎轟鳴再度撕裂安靜的巷子，
跑車像發(fā)狂的巨獸咆哮著沖了出去，排氣管粗暴地噴出一股濃黑嗆人的尾氣，
卷起地上散落的垃圾碎屑，混合著飛散的塵土撲了我滿身滿口。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任憑那刺目冰冷的酒液沿著眉骨流下，在嘴角邊留下咸澀的痕跡，
任憑那群人惡意的哄笑和被車輪卷起的污穢濁氣包裹。四周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酒水嘀嗒落地的微響。過了很久，我抬起手臂，用同樣骯臟、布滿劃痕和繭子的袖口，
一點一點，非常慢地去擦臉上粘稠的酒漬。視線被糊住又掙扎清晰，
眼前只剩下垃圾桶尖銳丑陋的棱角，和更遠(yuǎn)處天空那塊陰沉混沌的鉛灰。擦得差不多了，
我把臉埋在袖子里用力蹭了幾下，然后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巷子里渾濁不堪的空氣。
彎腰，撿起剛才那片被酒水打濕的硬紙板。它的邊緣因為吸飽了水分而變得軟塌、沉重。
我把它放在板車最上面一層，拍平整。這才重新扶住板車冰涼的把手。吱呀——一聲長響，
銹蝕的車軸在寂靜的巷子里拉出刺耳的哀鳴。沉重的板車負(fù)載著新的屈辱，一點點，
繼續(xù)向前拱動。輪胎碾壓過路面濕漉漉的酒液和水痕，留下兩道短暫清晰的印記，
但很快就被飛揚(yáng)的塵土掩埋。日子在堆積如山的空瓶紙箱與弟妹們渴盼的注視間滑過，
麻木而堅韌。手機(jī)嗡嗡作響時，我正在處理一堆被雨水泡得發(fā)脹的紙箱。
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接聽?！拔梗騾拞?？” 一個男聲，
有點陌生，帶著點刻意的熱情，“老班長王偉?。≈苣┑耐瑢W(xué)會，在帝豪大酒店，
你可必須得來！陳坤還特意提了你呢！” 他報出酒店名字，本市響當(dāng)當(dāng)?shù)捻敿増鏊?/p>
聲音里的那股不容置疑，透著一絲居高臨下的通知意味?！鞍嚅L，
我這…” 我下意識地開口，想用“忙”或者別的什么理由推脫。那些鮮亮的人臉，
那些記憶中或同情或嘲諷的眼光，像幻燈片一樣在腦海飛快閃過，
最后定格在巷子濕冷的墻角和兜頭潑下的紅酒上?！皠e這這那那的！” 王偉直接打斷，
聲音拔高了幾分，“都是老同學(xué)！十年了，誰還計較當(dāng)年那點事兒？就這么定了！地址發(fā)你！
不來不給面兒啊！” 電話嘟的一聲掛斷，忙音機(jī)械地響著。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
成了無法吞咽的硬塊。我握著那個老舊的手機(jī)，它機(jī)身一側(cè)還有那次小北不小心摔裂的痕跡。
四周是堆積如山的雜物，散發(fā)著霉味和陳腐的氣息。光線從庫房頂端的小窗透進(jìn)來，
照在飛舞的微塵上。遠(yuǎn)處隱約傳來小秋隱約壓抑的咳嗽聲，像鈍刀子一下下割在心上。
庫房里彌漫著潮濕的紙板氣味，混合著塵土的味道，沉悶得讓人心頭發(fā)堵。最終，
我還是刪掉了那條編輯好的“真的去不了”。手垂下去，指尖攥得有點發(fā)白。
老舊的手機(jī)外殼裂痕硌著掌心。帝豪大酒店水晶宮般的門前，旋轉(zhuǎn)門吞吐著衣香鬢影。
侍者的視線從我身上那件洗得泛白、袖口略有磨損的牛仔外套滑過時，
眼神里明顯地帶上了審視。我這身“行頭”，在滿眼閃耀的光鮮中格格不入。聚會廳里，
巨大的水晶吊燈把一切都照得毫無死角。衣著華美的男女們端著酒杯，
笑聲和刻意的寒暄在耳中交纏。我像一個誤入天鵝湖的灰鴨子，無聲地溜邊坐下，
選了個靠角落、燈光不甚明亮的位子?？諝饫镲h浮著高級香水的氣息、雪茄的煙味，
還有熱菜油脂的香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氣場。餐具上晃眼的反光，
酒杯輕碰的細(xì)碎響聲，都與我相隔甚遠(yuǎn)。“嘖，這不是沈厭嘛？” 陳坤的聲音穿透人群，
帶著故作驚訝的夸張，像一顆不合時宜的石子投入平滑水面。他端著兩杯酒朝我走來，
西裝革履，頭發(fā)精心梳起背頭，油光發(fā)亮，幾乎要閃瞎人眼。
皮鞋踩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如同敲在人心坎上。“還真賞臉來了??？
我以為你跟垃圾堆難分難舍呢！”周圍一圈閑聊的聲音仿佛低了下去，數(shù)道目光聚焦過來，
帶著看戲的玩味?！袄じ?，積點口德?！绷硪粋€熟悉的女聲響起，帶著一絲刻意的阻攔。
是周雅婷。她款款跟了過來，一襲昂貴的晚禮服勾勒出身形，臉上妝容精致，
無名指上的巨大鉆戒在燈光下不斷發(fā)出冰冷刺目的光。她挽住陳坤的手臂，
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半秒，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那是看到了某種臟東西般的本能反應(yīng)。
陳坤被她輕描淡寫地一攔，反而更加來勁。他哈哈一笑，
掙開周雅婷的手：“雅婷你就是心軟。我這哪里是口德？我這叫實話實說！
”他把一杯紅酒塞到我面前，另一杯自己舉起，“來，沈厭，老同學(xué)見面不容易！敬你一杯！
敬你這十年堅持不懈地——搞環(huán)?；厥?，給咱們城市做貢獻(xiàn)！”他語帶雙關(guān)，聲音響亮刺耳。
周圍有些人忍不住發(fā)出幾聲不清晰的嗤笑，夾雜著壓抑的議論。“給個臺階下唄，
較什么真……” “就是，何必跟個收破爛的計較……” 這些聲音細(xì)碎地鉆進(jìn)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