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鳳冠霞帔休書至我鳳冠霞帔嫁入侯府那日，收到了夫君的休書。
他說我害死了他心尖上的白月光。全家被抄斬那夜，他親手在我臉上刻下“毒婦”二字。
五年后九皇子執(zhí)我手踏碎侯府門楣：“她是本王的救命恩人。
”他撫過我臉上疤痕輕笑：“這疤美得很，比那瞎眼侯爺強(qiáng)萬倍。
”2 花轎驚變休書現(xiàn)---府門外喧囂的鑼鼓聲浪般一波波撞進(jìn)耳朵里，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我端坐在花轎內(nèi)，指尖死死摳著膝上繁復(fù)厚重的嫁衣，
那上面用最上等的金線繡著振翅欲飛的鸞鳥，每一片羽毛都閃著刺目的光。今日，
是我沈知微嫁入靖安侯府的日子，整個京城都傳遍了，說沈家清貴，靖安侯府顯赫，
是真正的門當(dāng)戶對，天作之合。轎簾猛地被掀開，刺眼的光線涌了進(jìn)來，
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一只屬于中年婦人、指節(jié)粗大的手伸到面前，那是喜婆的手。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口那點(diǎn)莫名的不安，搭著那只手，穩(wěn)穩(wěn)地踏出了花轎。
腳下是厚實(shí)的紅氈，一路鋪向那兩扇朱漆獸頭、氣派非凡的侯府正門。
“新娘子下轎——”喜婆拖著長腔的唱喏帶著一種夸張的喜氣。眼前是攢動的人頭，
是賓客們好奇或艷羨的目光，是侯府管家那張堆滿笑容、顯得過分殷勤的臉。然而，
這所有的喧囂和熱鬧，在下一刻，被一道冰冷、毫無感情的聲音硬生生切斷，
像是沸水里猛地澆進(jìn)一瓢冰碴子?！吧蚴现?，接侯爺手諭！”那聲音尖利而突兀，
蓋過了所有喜樂和喧嘩。我猛地抬頭，視線越過晃動著的沉重鳳冠垂下的珠簾。
只見侯府那兩扇剛剛開啟的、象征著接納與榮耀的朱漆大門前，
站著的不是前來迎親的夫君謝珩，而是他身邊那個向來眼高于頂、看人只用眼梢的管家，
謝忠。他手里高高擎著一卷素白得刺眼的絹帛，上面墨跡淋漓，透著一種不祥的冰冷。
滿場的喧鬧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喉嚨，瞬間死寂。賓客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好奇變成了驚愕，艷羨化作了茫然和窺探。無數(shù)道目光，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扎在我這一身沉重得幾乎要壓垮脊梁的鳳冠霞帔之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然后狠狠往下拽。我挺直了背脊，隔著珠簾，目光死死鎖住謝忠那張刻板得如同面具的臉。
“何意？”我的聲音竟出乎意料地穩(wěn)，只是帶著一種金屬刮過石板的冷硬。
謝忠嘴角向下撇了撇，扯出一個近乎殘酷的弧度，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飾。
他刷地一下抖開那卷白絹，聲音拔得更高，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
清晰地砸向死寂的庭院，砸向每一個豎起的耳朵：“沈氏知微，心腸歹毒，妒恨成性！
明知侯爺心系表妹林婉兒，竟假意親近，誘其至西郊別院，暗下毒手，致其失足落水，
香消玉殞！其罪罄竹難書！今休書在此，斷絕夫妻之義！即刻起，沈氏不再為靖安侯府婦，
生死榮辱，與侯府再無瓜葛！逐出府門，永不復(fù)見！”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林婉兒？西郊別院？失足落水？荒謬！那日分明是我途徑西郊，
見一女子在水中掙扎呼救，不識其面，只道是一條人命，
便不顧危險跳入冰冷的湖中將她拖起。救上岸時她已昏迷，我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fā)抖，
將自己的披風(fēng)裹在她身上，又喚了隨行的丫鬟婆子將她抬至避風(fēng)的亭中照料，
確認(rèn)她無性命之憂后才匆匆離去。何來“誘其”、“暗下毒手”？！一股腥甜猛地沖上喉頭，
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鉆心的疼痛讓我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
我盯著謝忠，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氣：“林婉兒落水，是我所救，
非我所害。此乃構(gòu)陷！”“構(gòu)陷？”一聲低沉、壓抑著無邊怒火和痛楚的男聲自身后響起。
人群如潮水般分開。謝珩一步步走了過來。他一身玄色錦袍，本該是今日的新郎喜服，
卻一絲紅色也無，冷硬得像塊生鐵。那張?jiān)?jīng)清俊、令無數(shù)閨閣女兒傾慕的臉上，
此刻布滿寒霜，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近乎瘋狂的恨意和悲痛，燒得他眼珠赤紅。他越過我，
甚至吝于給我一個正眼，徑直走向謝忠，一把奪過那卷休書。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
將那卷象征著徹底羞辱和拋棄的白絹，狠狠摔在我的臉上！絹帛粗糙的邊緣刮過臉頰，
帶著他掌心的冰冷和力道，火辣辣地疼?！吧蛑?！”他的聲音嘶啞，像受傷野獸的咆哮，
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婉兒那般純善柔弱，待你如親姐！你竟因妒生恨，下此毒手！
那日湖邊，只有你與她！若非你推她入水，她怎會殞命？！救她？呵…你救起的，
不過是你偽善面具下的蛇蝎心腸！”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濃重的壓迫感，
將我籠罩在一片冰冷的陰影里。那赤紅的眼中，只剩下毀滅的瘋狂?！澳闵蚣野倌昵遒F？
你父親沈御史剛直不阿？養(yǎng)出你這等毒婦，沈家滿門，都該死！”最后三個字，如同驚雷，
炸響在我耳邊，也炸懵了所有賓客?！安弧x珩！
你聽我說……”我試圖抓住他冰冷的衣袖，指尖卻被狠狠甩開?！皾L！”他猛地一揮手，
力道之大，讓我踉蹌著后退幾步，沉重的鳳冠歪斜，珠翠碰撞發(fā)出凌亂的脆響，狼狽不堪。
他眼中再無半分昔日的情愫，只有刻骨的厭惡和殺意，“再多看你一眼，我都覺得惡心！
帶著你這身骯臟的嫁衣，滾出我靖安侯府！等著吧，你們沈家，很快就能在黃泉路上團(tuán)聚了！
”冰冷的絕望，如同數(shù)九寒天的冰水，瞬間浸透骨髓。休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灼燒著我的臉，也灼燒著沈家百年清譽(yù)。謝珩眼中那淬毒般的恨意，毫不掩飾，
直直刺入我心口。原來，他從未信過我。從林婉兒尸身被撈起的那一刻，在他心里，
我沈知微就已經(jīng)被釘在了“妒婦”、“兇手”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這樁婚姻，
從頭到尾，都只是他給林婉兒陪葬的祭品！而我沈家，就是他祭奠心上人最好的犧牲！父親！
母親！兄長！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猛地轉(zhuǎn)身，甚至顧不得去扶歪斜的鳳冠，
用盡全身力氣推開擋在身前、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純粹看熱鬧的人群，
朝著沈府的方向狂奔而去。沉重的嫁衣絆著腳步，金線繡成的鸞鳥此刻成了沉重的枷鎖，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頭上的珠釵步搖瘋狂地晃動、碰撞，叮當(dāng)作響，
如同我瀕臨崩潰的心跳?！白岄_！讓開！”我嘶喊著，聲音破碎。
當(dāng)我終于狼狽不堪、釵環(huán)散亂地沖到沈府那條熟悉的巷口時，眼前的一幕，
讓我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沈府那扇象征著清廉剛正、從未對權(quán)貴低過頭的黑漆大門，
此刻被粗暴地撞開，碎裂的門板歪斜地掛在門框上。身著玄甲、手持利刃的禁軍士兵，
像黑色的潮水般涌進(jìn)涌出，粗暴地驅(qū)趕著府中的下人。
哭喊聲、呵斥聲、瓷器碎裂的刺耳聲響成一片，昔日清幽雅致的庭院，此刻一片狼藉，
如同被狂風(fēng)暴雨蹂躪過。父親，
那位在朝堂上以錚錚鐵骨聞名、連天子都敢直諫的御史沈崇文，
被兩個如狼似虎的士兵反剪著雙臂，用力地按跪在冰冷堅(jiān)硬的地磚上。
他挺直的脊梁被強(qiáng)行壓彎，象征著尊嚴(yán)的官帽滾落在地，被一只沾滿泥濘的軍靴無情地踩過。
他掙扎著抬起頭，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始終堅(jiān)毅的臉上，此刻是震驚、是屈辱、是滔天的憤怒！
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一身狼狽的嫁衣，眼中瞬間涌上難以言喻的痛楚和了然?！暗?/p>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出聲，不顧一切地想要沖過去?！爸ⅲe過來！
”父親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沙啞破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絕望的保護(hù)，“走！
快走！離開京城！”話音未落，一只穿著鐵靴的腳狠狠踹在他的后背上！父親悶哼一聲，
猛地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磕在地磚上，鮮紅的血瞬間涌了出來，染紅了他花白的鬢角。
“爹——！”我的世界徹底崩塌了。眼前一片血紅，只剩下父親額頭上刺目的鮮血。
我瘋了一樣撞開阻攔我的士兵，撲到父親身邊，用顫抖的手去捂他額頭的傷口，
溫?zé)岬难查g染紅了我的嫁衣袖子，那刺目的紅，比嫁衣本身更紅，更絕望。
“爹…爹你怎么樣…”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父親艱難地睜開眼，血順著他的額角流下，
滑過眼角，像一行血淚。他看著我，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有痛惜，有憤怒，有不甘，
最終化為一片沉沉的死寂和決絕。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抓住我的手腕，
聲音微弱卻字字清晰：“知微…記住…沈家…無罪…活下去…為我們…申冤…”“帶走！
”冰冷無情的命令響起。士兵粗暴地將父親從我身邊拖開。我死死拽著父親的衣角，
指甲在粗糙的布料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布料撕裂，只抓下冰冷的一角。“爹——！
”母親和兄長也被推搡著押了出來。母親鬢發(fā)散亂，臉色慘白如紙，
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哀慟和訣別。兄長沈知遠(yuǎn)試圖反抗，卻被士兵用刀鞘狠狠砸在膝彎，
重重跪倒在地，他目眥欲裂，死死盯著我，無聲地嘶吼著：“跑?。≈?！跑——！
”我被兩個士兵死死架住雙臂，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我最親的人，
被如狼似虎的禁軍拖向那代表著死亡和終結(jié)的囚車。他們的背影，在灰暗的天色下，
決絕得如同被投入無底深淵?！吧蚣彝〝撑褔镒C確鑿！奉旨查抄，滿門收押，等候發(fā)落！
”禁軍統(tǒng)領(lǐng)冰冷的聲音，像最后的喪鐘，敲響在沈府的上空，也敲碎了我最后一絲幻想。
通敵叛國？好大的罪名！好狠的栽贓！謝珩！靖安侯府！為了一個林婉兒，
為了除掉我這個“礙眼”的毒婦，你們竟敢構(gòu)陷如此滔天大罪，不惜將我沈家滿門送上絕路！
恨意，如同地獄深處最毒的火焰，瞬間焚盡了我所有的眼淚和軟弱。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捏碎，又被那灼熱的恨意強(qiáng)行粘合，
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卻也泵出滾燙的、足以燃燒一切的力量。
我停止了徒勞的掙扎，身體僵硬地被士兵拖著，目光死死釘在那漸行漸遠(yuǎn)的囚車上，
釘在父親染血的背影上。爹，娘，哥哥……我沈知微在此立誓，只要還有一口氣在，
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謝珩，靖安侯府，還有那背后推波助瀾的魑魅魍魎，
我要你們百倍、千倍地償還今日的血債！
3 地牢酷刑毒婦印冰冷、潮濕、散發(fā)著霉?fàn)€和血腥混合氣味的地牢，
成了我沈家滿門最后的囚籠。沉重的鐵鏈鎖住了父親、母親和兄長的手腳，
也鎖住了我們所有的生路。絕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每一寸神經(jīng)?！吧虼笕?，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币粋€尖細(xì)陰柔的聲音在牢門外響起，是宮里的內(nèi)侍總管王德貴，
他臉上掛著虛假的悲憫，“簽了這認(rèn)罪書，言明是你為掩蓋女兒沈知微毒害林家小姐之罪，
才鋌而走險，勾結(jié)外敵……陛下念及你往日功績，或可開恩，留你沈家一絲血脈。
”父親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額上裹著滲血的布條，形容枯槁，眼神卻像淬了火的鋼刀，
直直刺向那內(nèi)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沈崇文一生磊落，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地！
要我認(rèn)下這污名，構(gòu)陷我無辜的女兒？休想！”“冥頑不靈！”王德貴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
變得猙獰，“那就別怪雜家心狠了！來人，好好伺候沈大人！讓他清醒清醒！
”沉重的牢門被打開，兩個如鐵塔般的獄卒獰笑著走了進(jìn)來，
手里拎著沾水的皮鞭和燒紅的烙鐵。
牢房里瞬間充斥著皮肉燒焦的可怕氣味和父親壓抑不住的痛苦悶哼?！白∈郑∧銈冏∈?！
”母親撲過去，卻被獄卒粗暴地一腳踹開，撞在墻上，暈死過去?！暗〉?！
”兄長目眥欲裂，掙扎著鐵鏈嘩啦作響，卻被牢牢禁錮。我死死咬著下唇，
血腥味在口中彌漫，指甲深深摳進(jìn)掌心粗糙的地面，留下道道血痕。每一鞭，
每一聲烙鐵灼肉的聲響，都像抽打在我的靈魂上。恨意如同毒藤，瘋狂滋長，
纏繞著我的心臟，勒得我無法呼吸。謝珩！靖安侯府！你們好毒的手段！不僅要我們死，
還要我們身敗名裂，遺臭萬年！不知過了多久，酷刑終于停止。
父親像一攤被抽去骨頭的破布，軟倒在骯臟的草墊上，氣若游絲。王德貴捏著鼻子，
嫌惡地掃了一眼，目光最終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審視?！吧蛐〗悖?/p>
”他踱步到我面前，蹲下身，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混著牢房的腐臭撲面而來，“嘖嘖，
真是可惜了這張如花似玉的臉。侯爺有句話，托雜家?guī)Ыo你。”他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極低，
如同毒蛇吐信：“侯爺說，你害死婉兒，毀了他一生摯愛，光是死，太便宜你了。
他要你活著，帶著‘毒婦’的印記，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卑微、痛苦、骯臟地活著，
永遠(yuǎn)記住你沈家是因你而亡！永遠(yuǎn)活在悔恨和世人的唾罵里！這才叫…生不如死！
”最后一個字落下，他猛地伸手，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另一個獄卒獰笑著，將手中那柄燒得暗紅、前端刻著丑陋扭曲字樣的烙鐵，
緩緩地、不容抗拒地，朝著我的左臉頰壓了下來！“不——！”兄長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
滾燙！毀滅性的劇痛！皮肉被灼燒、焦糊的可怕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那烙鐵死死地壓在我的皮肉上，發(fā)出“滋滋”的恐怖聲響，
劇烈的疼痛瞬間沖垮了所有的意識防線，眼前一片漆黑，
只有無邊無際的、足以焚毀靈魂的灼痛！
我甚至能感覺到皮肉在高溫下扭曲、變形、碳化……“啊——?。?！
”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沖破我的喉嚨，回蕩在陰森的地牢里，久久不散。
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我仿佛看到王德貴那張扭曲得意的臉，
聽到他陰冷的聲音：“‘毒婦’二字，正好配你！沈知微，好好享受侯爺給你的‘生路’吧！
”……再次恢復(fù)意識，是被冰冷的雨水澆醒的。臉頰上那深入骨髓的灼痛已經(jīng)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腫脹和鈍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片猙獰的傷口。
身下是冰冷濕滑的泥地，周圍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濃烈的血腥氣。我掙扎著坐起身，
雨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借著遠(yuǎn)處城樓微弱的火光，
我勉強(qiáng)看清了周圍——這里竟是西郊的亂葬崗！無數(shù)腐朽的棺木和散落的白骨半埋在泥濘里，
野狗的綠眼在黑暗中閃爍，貪婪地盯著我這個新來的“食物”。沈家…沒了。這個認(rèn)知，
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我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心臟。父親、母親、兄長…他們冰冷的身體，
是否也被拋在了這骯臟的泥濘之中，被野狗啃噬？“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劇烈地干嘔起來，卻只吐出幾口酸水。臉頰的傷疤在雨水的刺激下，
傳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我顫抖著伸出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極其緩慢地?fù)嵘献箢a。指尖下的觸感，
是凹凸不平的、硬痂覆蓋的、如同蜈蚣般猙獰扭曲的凸起。那烙鐵的形狀，那“毒婦”二字，
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皮肉上，也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沖刷著血污，
卻沖不散這深入骨髓的恥辱和恨意。謝珩！靖安侯府！你們要我生不如死？好。我沈知微，
今日就在這沈家冤魂縈繞的亂葬崗上立誓：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必從這地獄里爬出去！
我會用盡一切手段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久，活得比任何人都強(qiáng)！我要讓你們每一個人，
都跪在我沈家滿門的白骨前，懺悔！血債，必須血償！雨，越下越大，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亂葬崗的污穢，也沖刷著我臉上的血痂和淚水。我掙扎著，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爬向不遠(yuǎn)處一個半塌陷的、腐朽的棺木。那里，
或許能暫時躲避風(fēng)雨和野狗的利齒。鉆進(jìn)那散發(fā)著濃烈尸臭的狹小空間，
背靠著冰冷潮濕的朽木，我蜷縮起來。臉頰的傷疤在陰冷潮濕中陣陣刺痛，
時刻提醒著我所遭受的一切。饑餓和寒冷如同兩條毒蛇，啃噬著我的軀體和意志。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我摸索著身上，
那身華貴的嫁衣早已在抄家和酷刑中變得破爛不堪，但手指在里衣的夾層中，
觸到了一片小小的、堅(jiān)硬的冰涼——是父親最后塞給我的東西！
一塊半個掌心大小、觸手溫潤的羊脂白玉佩，上面只刻著一個古樸的“安”字。
這是沈家祖?zhèn)髦铮瑑r值不菲，更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后念想和…唯一的資本！
我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玉質(zhì)仿佛汲取著我掌心的溫度，
也汲取著我心頭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暖意和力量。爹，女兒記著你的話。沈家無罪。
女兒…會活下去。女兒…會申冤！4 亂葬崗上誓復(fù)仇接下來的日子，
如同在泥濘和刀尖上爬行。我用破爛的布條緊緊裹住臉頰，只露出眼睛，遮住那駭人的烙印。
靠著玉佩典當(dāng)來的微薄銀錢，我像最卑微的塵埃，蜷縮在京城最混亂骯臟的南城貧民窟一角。
白日里，我去碼頭扛最重的麻包，肩膀被磨得血肉模糊；去漿洗房洗堆積如山的臟衣，
冬日里雙手凍得滿是裂口，浸在堿水里鉆心地疼；去酒樓后廚刷堆積如山的油膩碗碟，
忍受著管事婆子的刻薄辱罵和克扣。每一份工錢都沾著血汗，每一口食物都帶著屈辱的滋味。
但我咽下去了，連同那深入骨髓的恨意，一起咽下去，成為支撐我活下去的養(yǎng)料。夜晚，
在漏風(fēng)的破棚子里，借著月光或劣質(zhì)燈油微弱的光，我用撿來的樹枝，
在沙地上反復(fù)練習(xí)著早已刻入骨髓的字——那是父親教我認(rèn)的第一個字，
是母親教我繡的第一朵花，
是兄長教我的第一個算式……更是沈家歷年經(jīng)手、父親偶爾提及的商事賬目的核心要訣。
沈家雖清貴，但母親出身商賈巨富之家，我自幼耳濡目染，對經(jīng)營之道頗有天賦。
那些復(fù)雜的賬目、貨物的流通、價格的漲跌、人心的算計(jì)，曾經(jīng)只是閨閣中的消遣，
如今卻成了我唯一的武器和生路。五年。整整五年，在貧民窟的污水和旁人的唾沫中，
我像一株最頑強(qiáng)的野草，在石縫里掙扎著活了下來。臉上那塊布從未取下，
那猙獰的“毒婦”烙印，成了我心底日夜燃燒的毒火，也成了我隔絕外界、保護(hù)自己的盔甲。
我變得沉默寡言，眼神里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偶爾閃過的、令人心悸的冷光。
靠著從底層摸爬滾打積累的微薄本錢和對商機(jī)的敏銳嗅覺，我從替人跑腿傳信開始，
一步步艱難地經(jīng)營起一點(diǎn)屬于自己的小生意。販賣些針頭線腦，倒騰些時令果蔬，
在街角擺個小攤。每一文錢的積累，都浸透著血汗和算計(jì)。機(jī)會，
終于在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后降臨。我正守著攤子，
一個穿著體面、但眉宇間帶著焦慮的中年男人匆匆走過，口中懊惱地嘟囔著：“…完了完了，
南邊來的那批上好的杭綢，說好了今日交貨，怎么船到現(xiàn)在還沒到港口？
耽誤了貴人府上的采買，這責(zé)任可擔(dān)待不起啊！”杭綢？貴人采買？電光火石間，
一條信息閃過腦海。前幾日去碼頭卸貨時，曾聽兩個相熟的船工抱怨，
說南邊運(yùn)河有一段因暴雨塌方，好些貨船都堵在了下游幾十里外的青石渡，
其中就有幾艘載著絲綢的商船！官道修復(fù)至少還需三五日，而京城里等著這批絲綢的大戶，
恐怕不止一家！心，猛地一跳。我立刻收攤，用最快的速度，幾乎花光了手頭所有的積蓄，
雇了一輛最破舊的騾車，連夜趕往青石渡。一路顛簸，終于在次日傍晚抵達(dá)。果然，
小小的渡口碼頭邊，停泊著不少焦急等待的貨船。我找到那幾艘載著杭綢的商船，
船主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運(yùn)河堵塞，卸貨困難，他們滯留在此，
多耽擱一天都是巨大的損失?！按?，你們的杭綢，我全要了。
”我用刻意壓低的、沙啞的聲音開口，將身上僅有的、裹在破布里的銀錢，
以及那枚貼身藏了五年、從未離身的羊脂白玉佩，一起放在船主面前的小桌上。
船主看著那堆碎銀和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玉佩，
又狐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裹著臉、穿著粗布衣衫的瘦小婦人：“你？全要？現(xiàn)錢？
”“定金在此。三日內(nèi)，我付清全款提貨?！蔽业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
“按市價，再加一成，算你們的辛苦錢和耽擱的損失。但有個條件，今日之事，
對任何人不得提起我的存在?！本薮蟮睦婧捅M快脫手的渴望壓倒了船主的疑慮。
他咬了咬牙：“成交！”我拿著船主開具的簡陋收貨憑據(jù)，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沒有回家，
而是直接找到了城里幾家最大的綢緞莊和成衣鋪?zhàn)?，尤其是那些平日專供勛貴之家采買的。
“青石渡，堵了上百船貨，其中上好的杭綢，三日內(nèi)運(yùn)不到京城。”我言簡意賅，
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像砂紙磨過，“我手上有貨。不多，只此一批。價格，翻倍。
”恐慌和巨大的需求瞬間點(diǎn)燃了市場。幾家掌柜的起初不信，但派人快馬去青石渡一探，
消息立刻得到證實(shí)。恐慌迅速蔓延。翻倍的價格？在巨大的缺口和權(quán)貴催逼的壓力下，
這成了救命稻草！三日之期未到，我手上的杭綢已被幾家大鋪?zhàn)訝帗屢豢铡?/p>
除去付給船主的尾款和加價，我賺得了人生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
一筆足以讓我在京城商界站穩(wěn)腳跟、并開始撬動更大版圖的巨款。我用這筆錢，
盤下了南城一個位置尚可、但經(jīng)營不善的小鋪面，取名“云裳閣”。鋪?zhàn)硬淮螅?/p>
但我傾注了所有的心血。從選料、染色、織造到最終的成衣款式，我親力親為，
將母親當(dāng)年教導(dǎo)的審美和經(jīng)營之道發(fā)揮到極致。我深知底層百姓需要什么，
也漸漸摸清了上層貴婦們隱秘的喜好。云裳閣的衣裳，用料扎實(shí)，做工精細(xì)，
設(shè)計(jì)上既有雅致的古韻，又暗藏一絲別出心裁的巧思，價格卻十分公道。更重要的是，
我恪守一條鐵律：誠信。從不以次充好，從不虛抬價格，承諾的工期絕不延誤。
在魚龍混雜的南城，這份難得的誠信，如同淤泥里開出的花，漸漸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回頭客。
生意如同滾雪球般越做越大。一年后，云裳閣在南城已小有名氣。兩年后，
我在西市開了第二家更大的分號，開始承接一些中等富戶和低階官員府邸的采買。第三年，
我將觸角伸向了利潤更豐厚的胭脂水粉和珠寶首飾行當(dāng)，憑借獨(dú)到的眼光和穩(wěn)健的經(jīng)營，
漸漸在競爭激烈的京城商界，站穩(wěn)了腳跟，積累起一份不容小覷的財富和…人脈。
我的臉上依舊裹著布巾，人們只知道云裳閣的東家是個神秘的“無顏娘子”，性情孤僻，
手段卻極其厲害，眼光毒辣，言出必踐。財富，帶來了便利，也帶來了窺探。
年沈家案、與靖安侯府有過交集的下層官吏、退役老兵、甚至是當(dāng)年參與抄家的禁軍小卒時，
那張無形的網(wǎng)，開始悄然收緊。5 云裳閣中暗流涌這日午后，
我正坐在云裳閣二樓的賬房里，對著一本厚厚的賬冊凝神細(xì)看。窗外陽光正好，
透過窗欞灑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映出細(xì)微的浮塵。
樓下隱約傳來伙計(jì)招呼客人和織機(jī)規(guī)律的聲響。忽然，
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沉重的腳步聲，不似伙計(jì)的輕快。我的心微微一提?！皷|家！
”負(fù)責(zé)采買布料的伙計(jì)阿福氣喘吁吁地推門進(jìn)來，臉上帶著一絲驚惶和興奮交織的復(fù)雜神色，
壓低了聲音道，“樓下…樓下來了位貴客！點(diǎn)名要見您！是…是靖安侯府的人！
是侯爺身邊的謝大管家！”謝忠？握著賬冊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堅(jiān)硬的紙頁里。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松開，血液在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變得冰冷。臉頰上那道被布巾覆蓋的疤痕，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燎過，
傳來一陣尖銳的、深入骨髓的幻痛。五年了。這個名字，
這個代表著侯府、代表著那場將我打入地獄的噩夢的名字，終于再次出現(xiàn)。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賬冊，抬起頭。陽光照在我裹著布巾的臉上，
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那里面，五年來沉淀的死寂和冰冷，此刻正掀起驚濤駭浪，
又被一種近乎殘酷的理智強(qiáng)行壓下?！爸懒恕！蔽业穆曇舫龊跻饬系仄届o，
甚至帶著一絲沙啞的漠然，“請謝大管家，雅間稍候。就說我…片刻便到?！卑⒏?yīng)聲退下。
我站起身，走到臨街的窗前，微微掀開一絲縫隙。樓下，云裳閣門口，
果然停著一輛裝飾華貴、帶著靖安侯府徽記的馬車。幾個侯府家丁打扮的人，
正趾高氣揚(yáng)地驅(qū)趕著門前路過的行人。呵…謝忠。當(dāng)年宣讀休書，構(gòu)陷我毒害林婉兒時，
那副高高在上、鄙夷刻薄的嘴臉，我至今記憶猶新。五年過去，他倒是依舊威風(fēng)凜凜，
替他的好侯爺，做慣了這狗仗人勢的勾當(dāng)。他為何而來？是巧合？還是…嗅到了什么？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和一片冰封的決絕。該來的，
終究會來。也好。我對著角落水盆里模糊的倒影，仔細(xì)地整理了一下臉上的布巾，
確保將那道猙獰的疤痕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然后，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沉穩(wěn)地走下樓梯，
走向那間專門用來接待貴客的雅間。推開門。雅間內(nèi)光線明亮，陳設(shè)雅致。
一個穿著體面錦緞袍子、身材微胖、下頜微抬的中年男人正背著手，
欣賞著墻上掛著的一幅工筆花鳥圖。聽到開門聲，他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來。正是謝忠。
五年時光，在他臉上留下了更多的橫肉和油光，眼神里的精明和倨傲卻絲毫未減，甚至更盛。
他挑剔的目光，如同打量一件貨物般，
上上下下掃視著我——這個穿著素凈布衣、裹著半張臉、身形瘦削的“無顏娘子”。
他的眉頭立刻嫌惡地皺了起來，毫不掩飾他的鄙夷?！澳憔褪沁@云裳閣的東家？
”他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居高臨下的腔調(diào)，仿佛在跟一個卑賤的下人說話。“正是。
”我微微頷首，聲音透過布巾，顯得沉悶而沙啞，“不知謝大管家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敝x忠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大剌剌地在主位上坐下，
端起旁邊小幾上伙計(jì)剛奉上的茶，卻只是用蓋子撇了撇浮沫，并未喝，顯然嫌棄這里的粗陋。
“聽說你這鋪?zhàn)?，在南城西市，倒也算有點(diǎn)名頭。針線活兒做得還算過得去？
”“承蒙街坊鄰里看得起，混口飯吃罷了?！蔽掖怪?，語氣平淡無波?！昂?。
”謝忠放下茶盞，發(fā)出不輕不重的磕碰聲，目光帶著審視和施舍的意味，“下月十五，
是我們侯爺?shù)膲鄢健：顮斎蚀?，想著給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頭婆子們，也置辦兩身像樣的新衣，
添點(diǎn)喜氣。念在你鋪?zhàn)有”窘?jīng)營不易，侯爺開恩，把這樁差事賞了你?！彼D了頓，
伸出兩根肥胖的手指，用一種極其輕慢的姿態(tài)，在我面前晃了晃：“兩百套！
府里三等仆婦的制式衣裙！料子嘛…就用最普通的細(xì)棉布，染成藏青色即可。
樣式按府里舊例來。工錢，自然也不會虧待你，按市價…七成結(jié)算。如何？
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兩百套？最普通的細(xì)棉布？按舊例？
市價七成？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朵里！這哪里是生意？
這分明是赤裸裸的、帶著羞辱意味的掠奪和打壓！用侯府的權(quán)勢，
逼我接下這樁注定血本無歸、還要耗費(fèi)巨大人工的苦差！他是在提醒我，即使五年過去，
即使我掙扎著爬了起來，在靖安侯府這龐然大物面前，我依舊只是一只可以隨意揉捏的螻蟻！
他想用這種方式，將我重新踩回泥里！一股暴戾的怒火猛地沖上頭頂，幾乎要燒穿我的理智。
臉頰上的疤痕在布巾下劇烈地灼痛起來，提醒著我五年前那個雨夜的絕望和屈辱。
我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謝忠見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