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尸山血海里,撿回了曾經(jīng)金尊玉貴的神女。她以為我為她斂魂,助她塑骨,
是為了救她重回云端。可她不知道,我和那些費盡心思利用她的仙尊妖王一般無二。
也是為了救贖另外一人。1我用了三天三夜,才把她從歸墟挖了出來。她傷得很重,
軀殼只余零星爛肉,魂魄更是碎得七七八八,卻偏撐了一口氣不散,似是在等什么人。
可惜來的只有我。“為什么救我?”她不愧是曾經(jīng)的天才,
如此情況下還能湊了散溢的靈氣傳音問我。“我有一件事,只有你做得到。
”我一邊歸攏還能用的骨肉,一邊盡量平靜地回應(yīng)她?!拔叶家觑w魄散了,還能做什么?
”她果然不信,心緒波動下,殘存的魂魄都又開始崩裂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猜她真正想問的該是我與那些人有什么關(guān)系,但我和她都深知,
那些人只怕她死得還不夠干凈,遑論救她。我也猜她會想,我此時前來,必別有禍心。
可是……“無論我是誰,我能救你,不就夠了嗎?”我撿起最后半枚指骨,對她微微一笑。
2復(fù)生的第一站,便是錦城。眼看著我繞過一層層民居酒樓,
面不改色地走進了錦城最大的青樓,她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了質(zhì)疑:“為什么是這里?
”我平靜拂開重重羅帷,熟練地拿銀子堵住鴇母的嘴,
才抽空回她一句:“來拿你當年的人情債?!彼幌肫鹗裁?,“我”字開了個頭,
又猶豫著吞了回去。珠簾琳瑯作響,我已步入花魁香閨,鏡前的紅衣迤邐而開,
轉(zhuǎn)回一張芙蓉面來:“你終于來了啊……”“望舒?!蓖?,曾經(jīng)九重天內(nèi)最負盛名的仙子,
草木化形卻成了仙尊九闕唯一的弟子,出外歷練又與鬼王成為摯友,更引得妖帝為她舍命,
幾乎算是三千寵愛于一身。然而,鮮花著錦之時,卻被發(fā)現(xiàn)了魔族身份。一夜之間,
嬌縱成了頑劣,任性成了陰毒,連活著本身,都成了罪孽。于是,
在又一次盜取神器復(fù)活摯友后,她被這從前微末到甚至不必一句責罵的罪行送上了誅仙臺。
3.“我不是望舒?!蔽乙撇界R前,將被溫養(yǎng)在我血肉之中的望舒殘魂取出,
對著沉嬰一笑:“昔年她為你改命,又是盜命格簿,又是承天罰刑,如今她魂魄將散,
也該你還人情了?!蓖驸Р患胺辣晃乙?,下意識惶惶遮掩,見我們都是靜默,
眼底才滑出一抹苦澀?!俺翄虢憬恪蹦鞘撬性谟窬┑畹氖铝?,
她被仙尊寵得幾近無法無天,不過人間的一次相遇,便鬧著要為身世凄慘的沉嬰改命,
為此又是鬧司命又是磨師尊,千辛萬苦才幫她脫離青樓尋回良人。如今故人再見,
她卻還在這里……眼看望舒開始猶疑是不是自己失敗了,我諷然一笑,
看向面色復(fù)雜的沉嬰:“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哪里能輕易離開呢?”看我如此輕易揭穿,
沉嬰慘淡一笑,也不再隱瞞?!笆恰掖_實,是你師尊的人?!?.沉嬰確實是一把好刀。
握在仙尊九闕手里,便守了望舒千年,每次她有復(fù)蘇的跡象,便洗去她的記憶與情感,
讓望舒在千年間做了無數(shù)次乖巧的徒兒。握在我手里,也成功幫望舒凝煉了魂魄,
并為我?guī)砹说诙还嗜说南ⅲ屛液退膹?fù)仇之路成了一條青云大道。
但實實在在得了好處的望舒卻并不歡喜,反而比初見我時更加防備?!八秊槭裁磿湍??
”我們此刻正在一處荒廢的洞天內(nèi),我將依然存著草木復(fù)蘇之力的她安置在湖中,
謹慎地布下一個又一個阻絕窺探的陣法。在她恢復(fù)到足以抗衡那幾位之前,
我們一點險也不能冒?!八蔷抨I的人,為什么會幫你?”看我閉口不答,
望舒神色更加凜冽,湖中水紋也隱隱顫動起來。我抽空感慨了她靈力恢復(fù)不錯,才坐回湖邊,
耐心解釋?!俺翄朐跉v劫時愛上了將軍沈回,回歸九重天后依然對沈回念念不忘,
甚至瘋魔到去地府搶了他的魂魄要再續(xù)前緣。”“可她不知,
沈回因為意外墮入輪回的仙君從聿而早早死去,仙君為免罪責,索性投身沈回軀殼歷了場劫。
人間百年彈指而過,仙君功成身退,沉嬰?yún)s執(zhí)迷到了自毀。”望舒顯然不知還有這般因果,
但很快也想到了其中的關(guān)節(jié):“所以,這便是她落在仙尊手里的把柄。
”“也是我如今用她的手段?!蔽液淦鸷徐`泉,一點點淋在她飄渺的身影間。
“更會是反擊他們的,第一把刀。”5.復(fù)生的第二步,是塑骨。望舒已無魂飛魄散之危,
但還需一副軀殼,承接封印解開后的萬鈞靈力。我為她選的身體,便是第二位故人。
為了趕路,也為了不讓她新生的魂魄被那幾位發(fā)現(xiàn),我將她的魂魄凝為一顆珠子,
安置在了我的心臟里。放的時候,她幾度對著那血肉流溢的畫面欲言又止,
但看到我決絕的面色,又若有所思地默然了。
我猜她許是想到了那幾個曾也如此珍重待她的男人,
更憶起了他們抵命相護之后不可言說的目的??伤廊蝗彳浀讲辉敢晌?。或者說,
已然接受了我會從她身上攫取更多,更狠。我不知是否該為此慶幸。
這么想的她確實會讓我的布局輕松很多,
但這般濃重的自毀之心又不得不讓我悚然她會先我一步斷送自己。我想過向她解釋。
可每每開口,一股神秘力量便迫得我不得言語,次數(shù)多了,
我便知道是天地的警示——它能憐我血恨,允我在此時現(xiàn)身,已是極限,
我萬萬不可再因暴露天機而累及神明。我便只能編造一些過往,騙她接受這層因果。
……在我的故事里,我是曾被她惠澤的一個凡人女子。出生便被視為不祥,
被沖入河中自生自滅,卻被瘋癲的女乞丐撿走,視我如親女,饑一頓飽一頓地喂到了五六歲。
能說話能走路后,我便時不時脫離她的保護獨自去討食,也因為生得瘦弱被其他乞丐們欺負,
女乞丐清醒的時候會幫我打回去,瘋的時候只會一起打我。我磕磕絆絆地長到十來歲,
好不容易因了不要命的打架方式逼得那群乞丐退避三舍,女乞丐卻死了。
經(jīng)年累月的風餐露宿,反反復(fù)復(fù)的凌虐毒打,她能活到此時,都算是上天有眼了。
而我也被我的第一個貴人撿了回去。那人金尊玉貴,卻對我千嬌萬寵,
寵得我也將自己當成了真正的嬌小姐,招來無數(shù)怨妒。后來少爺家倒了,
他不得不迫于壓力將我賣身為奴,來到第二、第三個少爺手里。后面的少爺里,
有的溫和秀美,有的張揚肆意,也有的冶艷詭譎,但無論是怎樣的少爺,
都不會對一個女奴真心實意,玩夠了摯友、兄妹、意中人的游戲后,便為他人的幾句挑撥,
將我折磨至死后丟入了亂葬崗。而望舒,
便是那個覺察我滔天怨氣卻又一息尚存后救我還陽的人。6.這個故事,三分真心,
七分假意,卻實實在在讓她得了安心。
甚至也能恍如夢囈般對我呢喃幾句了:“若按了你們?nèi)说乃惴ǎ冶凰麚旎厝サ臅r候,
也是你這么大?!蔽姨崃撕芏辔簧贍?,她卻只記住了最先撿我的那個人。正如她自己,
得了那么多天之驕子的青眼,最刻骨銘心的卻只是最初伸出的那只手。我不愿再引她眷戀,
生硬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快到了?!蓖孢@才抬頭,細細打量起了眼前的景致:奇花漫山,
異草遍野,連風都飄搖著囂張的酒香……令人幾乎恍惚,樹頂還掛著一個邀人共飲的美人。
可就是這個美人,逼得望舒悚然清醒了:“你說的第二人……是他?”“算吧。
”我長嘆一聲,將心口的望舒挖了出來,掐訣牽起滿目繁花,“妖王素性張揚,
行事也多肆意,但造傀儡的手藝,確實不錯——你當年也曾見識過的?!蓖媾浜系噩F(xiàn)身,
神色卻到底有些僵硬。畢竟當年,她也曾對這陪了她數(shù)百年的傀儡真心實意,
甚至為他的死與仙尊大打出手,哪知道,這不過妖王心血來潮的一場游戲。瞬息之間,
乾坤動蕩,花島傾頹,一個人影也被塵泥掀起,委頓在我們眼前。不愧是妖王的造物,
即使被爛泥般埋在此處數(shù)十年,依然骨肉勻停,姿容如玉。我滿意一笑,
將望舒藏身的珠子壓入她的掌心:“傀儡護主而死,魂魄回歸本身,軀殼自也閑置。
與其浪費了這些好材料,不若為我所用。”……轉(zhuǎn)化的過程很長。
望舒專心地用自己的魂魄煉制傀儡絲,以便更完美地控制這具軀殼,
我則循著記憶一筆一劃地雕刻,將他修改得更適合她。一片安閑的沉默里,
望舒幽幽地問我:“你恨那些少爺嗎?”我知道,
她想從經(jīng)歷相似的我身上求出此時此刻應(yīng)有的心緒。可我知道的只是她的故事,恨的,愛的,
也與她一般。靈島的把酒長風是真的,鏡湖的漁樵閑夢,平城的滿城煙火都是真的,
對酌間的眼波流轉(zhuǎn)、街巷間的相視而笑、風雨中的傾心相護也是真的。可這一切的真心,
卻出自一個假意。我無法替她決定,只能草草掩飾:“凡人愛恨,草芥浮生,我早不記得了。
”“凡人草芥……卻至少黃泉債銷。”她聲音極低,似是苦澀又是諷刺,“仙人長生,
永世無解?!薄翱?,還有個長生?!蔽衣湎伦詈笠坏?,定定看回她?!伴L生千年,輪轉(zhuǎn)萬世,
總能等到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有了身軀之后,一切都方便許多。
望舒終于能汲取天地靈氣繼續(xù)修行,我也騰出了心思研究下一步做什么——就在此時,
望舒難得主動地開了口:“原來,你是這樣的。”沒想到她恢復(fù)肉身的第一句話是這,
我也下意識撫上了側(cè)臉,摸到的卻是金屬冰涼的痕跡。我知道她不是訝異我被毀去的容貌,
只是感嘆終于得見我的樣子,卻到底, 有些唏噓。“是有人害你如此嗎?”望舒看我默然,
還特意將聲音放得更加輕柔,“如今,我可以幫你……”“我的臉是我自己毀的。
”我勉力抬頭,對她笑笑,“我不能被人認出來,又沒什么改頭換面的好法子,
只能打了一幅鐵面,燒化了融在臉上?!逼鋵嵅恢皇悄槪菨L燙的鐵水是透過我的臉,
澆進了我的骨血,用凝滯的金屬代替了流動的血肉——只有這樣,
才能以這神物的死氣混淆我的氣息,不被他們中的任何一位發(fā)現(xiàn)。我的一切,
都是與世不容的秘密,即使對她,也不能吐露分毫。但我看著她眼底細密的擔憂,竟久違地,
覺出了幾分委屈。我自然也是曾被好好待過的,若不是他們樁樁件件真心實意,
根本騙不了我對他們掏心掏肺,更不提為他們悖逆天地。偏偏,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他們的溫情,每一分都是籌碼,賭我還能為他們的算計付出些什么。
我怨憎天地不肯對我仁慈,我絕望他們不能予我清醒,我更恨我自己,
恨如此折磨下依然不可能對他們死心的望舒??煽此藭r的擔憂,我又不得不明了,
我對望舒的恨,到頭來也不過是羨慕。羨慕她還未如我一般,走到無法回頭的終局。
“天快亮了,走吧。”我開口截斷這難言的靜默,向著某個方向遙遙一指,“先去尋個人吧。
”8.應(yīng)已猜到我要帶她尋誰,望舒在面對眼前潑天一片紅花時才有些錯愕:“彼岸花?
她……會在這里?”“神罰之前,她替你辯駁了幾句,便被打發(fā)到這里來了。
”我謹慎撥開鋪天蓋地的花朵,費勁地辨認著葉下的道路。看來司命被貶后很是心死,
連防護禁制都懶得做了?!罢D仙臺上,沒看見她。我還以為,
她厭了我……”望舒也幫忙清路,忍不住喃喃了一句?!八菊泼瘢懿恢滥闵矸萏厥??
”我接住她的話,撥開最后一層花幕,“不過身不由己罷了?!蓖婷蛑?,
定定看著眼前荒涼的小院,許久,才問我一句:“我能不進去嗎?”很久,
才縹緲地補了半句?!拔也幌胱屗吹轿椰F(xiàn)在的樣子?!蔽逸p嘆一聲,答應(yīng)了她。
……與司命的見面,即使沒有望舒,也并沒什么尷尬?!拔疫€以為來的是她,沒想到會是你。
”與天命打交道的人實在敏銳,我才進門,她便敏銳地猜出了我的身份。
我只能苦笑:“她復(fù)活得很辛苦,不想你看到?!彼久胍灿蓄A(yù)料,苦澀地彎了彎唇。
一夕之間,云泥逆轉(zhuǎn),確實無法釋然?!澳悄恪碧峒拔?,她為難地沙啞了起來,
可沉默片刻,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你從什么時候回來的?”眼前不期然閃過尸山血海,
我狠狠一閉眼,才把聲音抑到了平靜:“七百年后。
”“七百年……不過七百年便將你……”司命的聲音明顯顫抖了,卻好歹還記得天地規(guī)則,
咬著牙收回了尾音。我知道已不必解釋,便直接攥住了司命的手:“我要幫她。
”“好……好。”司命也笑了起來,水色浮動中的眼波終于決絕起來?!澳阋獛退?/p>
我便幫你。”9.若說這世上還有什么絕不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地方,便是蒼梧山。
蒼梧山是女義的地盤,她司掌日月流轉(zhuǎn),雖實力平平,卻有著辟天古神的傳承,
天上地下無不尊她三分。但我與她,并非素昧平生。我見過她,在我殺了第二位故人,
裹了一身血氣,一步一步踏上蒼梧山的玉階之后。那時我已是窮途末路,身邊所有人,
死的死,叛的叛,僅存的記憶,也在重傷下瀕臨消散。但我深知,他們不會容我只死這一次。
我不愿一次一次做他們褻玩的蟲豸,只能傾盡所能,換這么一場夢,教我早收愛恨,
早悟蘭因。女夷到底慈悲,明明知我墮落,卻還是收了我的犧牲,容了我那一求。所以,
此時的蒼梧山,已再無女羲,而只有我的夢。我?guī)媲皝?,便是拿回我造夢的半身靈力,
為我們的復(fù)仇,加上最重一枚籌碼。……登上蒼梧山頂?shù)囊凰玻斓刈兩?,星河倒懸?/p>
瞬間將眼前的仙山易轉(zhuǎn)為一片荒原。我與那人,便于此初見。那時的我,
還是封印在花樹之內(nèi)的小妖,無知無覺地困守樹中千年,才被他喚醒,
以弟子之名帶出了封印,入了九重天。
被剝?nèi)デ皦m往事的我自然不知他便是害我孤寂千年之人,還真心實意地為能隨他離開而歡喜。
哪里料到,那不過是一場騙局中,最誘人的開端。我不愿再見從前愚蠢的自己,
只好若無其事看向望舒:“收服此夢,你便能得到此夢積蘊的全部靈力了。”望舒雖然敏銳,
卻也貼心,分明早從我的異態(tài)中猜出此夢的來歷,
還是聰明地做好了一個無知無覺的客人:“收服此夢,可有何禁忌?”我沉默與她對視,
良久,才輕嘆一聲?!翱赐晁@一生,就好?!?0.夢里夢外,總是緣起之時,最為美妙。
我和滄瀾,也不過如此。進入九重天后,我便被隔絕在了神殿之內(nèi),但因了他那些用心,
我一直堅定不移地覺得他都是為了我好。我初入玉京殿,夜夜惶然不得安眠,
他便夜夜念詩讀詞哄我;我懷念人間風景,他便在殿內(nèi)種滿桃花,
送我滿殿春色;我嫌天上空寂,他便手制風鈴掛在我窗前,許我仙音渺渺……諸如此類,
不勝枚舉。我并不知道他對我好只是因為我是他師尊的轉(zhuǎn)世,自然被這重重溫情迷了心竅,
對他日漸鐘情起來。他去斬妖除魔,一走便是數(shù)十年,我便夜夜提燈守在山門,
盼著第一時間見他。他性子清冷,無欲無求到近乎泥胎木像,我便費盡心思搜羅世間美食,
一道一道親手做給他。我當然知道我與他云泥之別,更知道九重天上不容情絲,
所以早做好了永遠做一個“懂事”弟子的準備。然后,我遇到了第二個人。妖王,姬陵。
他是趁著滄瀾不在接近我的,一面以知己之身帶我六界逍遙,
一面又以知己之名誘我放開對滄瀾的心思,并借著百年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