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白寧對自己的情緒是有些遲鈍的。
當她身處那個環(huán)境時,她搞不明白自己的情緒是什么,所以無論是什么她都能冷靜的面對。
可是當她寫作時,她又能將自己抽離,把當時沒意識到的所有情緒寫出來。以第三人的視角,剖開自己的心臟,將最滾燙的血和淚滴落在字里行間。
寫完最后一個字,蘇白寧像是精神力被抽干一般,握著筆的手無力地垂下,肩膀微微顫抖,一股強烈的虛脫感席卷全身。
她沒有注意到,在她寫作的中后段,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以蘇白寧為中心猛然炸開!
被蘇白寧戲稱為異能說明書的古書,若隱若現(xiàn)。
沒有聲音,這股能量悄無聲息地注入到她寫的文字中。
處于一片和死亡完全不同的溫暖的漆黑環(huán)境中的諸伏景光睜開了眼睛,那雙總是冷靜銳利的藍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微微波動了一下,如同平靜深潭投入了一顆石子。
古書好像又吸取了什么,焦黑的痕跡又少了些,看起來不像是被丟進大火里又被搶救出來的了,而是像被火撩了一下。
蘇白寧緩了好一會兒,才從那種掏空般的情緒中掙脫出來。
她一日三餐都在這個房間里寫作,筆耕不輟,累了就趴下來休息一會兒,休息好了又接著寫,房間拉著窗簾,導(dǎo)致她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時辰了。
“寫~完~了——”
蘇白寧拖著半死不活的尾音,把“寫完了”說得像“要死了”一樣,把自己寫的稿件交給守在門外的白川編輯,然后走到被褥邊,倒頭就睡。
蘇白寧并不知道,就在她沉沉睡去后不久,熬夜熬得雙眼通紅的白川編輯打著哈欠,翻開了她剛寫完了的文稿。
【在塵埃落定的廢墟里,我拾起半塊碎裂的玻璃……】
白川編輯的手指頓住了。
她臉上的困意瞬間凝固,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攫住了心神,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眼睛死死盯著那紙面上的字跡。
一行,又一行……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邊緣的毛刺。
她不知不覺坐在地上,編輯部里其他嘈雜的聲音仿佛瞬間被一層無形的隔膜隔絕了,她什么也聽不到,完全沉浸在了那片由文字構(gòu)筑的、充滿了刺骨孤獨、絕望漂泊和無言守護的世界里。
那字里行間洶涌澎湃、幾乎要破紙而出的情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仿佛能觸摸到廢墟的冰冷,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迷茫,體會到對“影子”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虧欠與復(fù)雜依戀。
當她讀到“我愿以余生墨色,繪盡你眼中重燃的星光,哪怕……那星光,本不屬于這個破碎的塵寰”時,一股強烈的、難以言喻的酸澀感猛地沖上鼻梁。
白川編輯感覺眼眶一陣發(fā)熱,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猛地抬起頭,粗糙的稿紙被她用力攥緊,邊緣出現(xiàn)了褶皺。
“短時間內(nèi),雪森老師的文筆更好了?!?/p>
她喃喃自語,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沙啞,又隱隱透著一絲發(fā)現(xiàn)珍寶的狂喜。
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她敢肯定這一篇文章質(zhì)量絕對能夠達標,甚至能夠成為這一次特輯的頭版版面!
她需要立刻去找主編!她必須得把這篇文章刊登了!
這橫濱,要刮起一陣來自雪森老師的、意料之外的風(fēng)了!
*
沒過多久,頂上的《橫濱雜志》的特輯悄無聲息地發(fā)行了。
而寫完后昏睡的蘇白寧對此一無所知。
她只是在不安穩(wěn)的夢境中,無意識地蜷縮得更緊了些。
她睡了一天一夜才恢復(fù)過來,所以她更不知道,自己那源自靈魂深處、剖開自己的心臟寫下的文字,正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已經(jīng)悄然蕩開了第一圈漣漪。
這漣漪雖小,卻注定會擴散,最終將她和諸伏景光,卷入一個遠比貧民窟求生更加洶涌、也更加難以預(yù)料的漩渦中心。
*
橫濱武裝偵探社二樓,午后的陽光透過潔凈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空氣里彌漫著舊書的油墨味和淡淡的咖啡香氣,與樓下街道隱約傳來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像一片混亂都市中的寧靜孤島。
國木田獨步坐在靠窗的書桌前,脊背挺得筆直,如同標尺。
他面前攤開著《橫濱雜志》的特輯,旁邊放著他那本標志性的、封皮已經(jīng)磨損的《理想手賬》,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今日的待辦事項和精確到分鐘的時間規(guī)劃。
他本意是想買今日份《橫濱速報》的,但是老板給他拿錯了,現(xiàn)在再去買一份就會錯過今天安排好的讀報時間。
他的手指此刻正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輕微的“嗒嗒”聲,目光卻并未落在手賬上,而是有些失焦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這種偏離計劃、效率低下的狀態(tài),讓追求完美和秩序的國木田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煩躁。
他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卻沒能壓下心頭的郁結(jié)。
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他還是翻開了買錯了的《橫濱雜志》的特輯。
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那些或矯揉造作、或無病呻吟的豆腐塊文章,直到——
《誰來救“我”》
【作者:雪森】
那個標題,像一根無形的線,瞬間攫住了他的視線。
簡潔,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質(zhì)感。
鬼使神差地,國木田的目光落在了開篇第一句:
【我生活在一個混亂的城市,這里隨處可見的搶劫和偷竊,偶爾“運氣好”,還能撞見黑幫火拼。
——我對這一切都很不適應(yīng)?!?/p>
心弦,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
這……寫的是橫濱?
他皺了皺眉,帶著一種近乎批判的審視心態(tài),繼續(xù)讀了下去。
城市里冰冷死亡。
對“英雄”的渴望。
來到陌生城市與其格格不入的巨大孤獨。
主人公悲泣絕望又混雜著希冀的生活態(tài)度。
國木田敲擊桌面的手指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這些情緒,是如此真實,如此……具有穿透力。
他想起自己初到橫濱時的茫然,想起加入武裝偵探社時想要做出的事跡。
看完后他又重新看文章的標題。
《誰來救“我”》
這個“我”不僅是代表主人公,更像是在代表橫濱民眾生活在這水深火熱的橫濱中從心中發(fā)出的聲音。
“這個城市需要這種東西!”更是狠狠擊中了他的心。
有些意猶未盡的國木田繼續(xù)往后看,想要在《橫濱雜志》上繼續(xù)找到這個作者的作品。
但是他沒想到,下一篇文章還是雪森的。
——《塵影》
【作者:雪森】
從這個平平無奇的標題中,國木田沒看出來這篇文章要講的是什么。
他皺了皺眉,有些擔(dān)心它像之前那些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豆腐塊文章那樣。
但憑借著對作者的信任,國木田獨步還是看了下去。
【在塵埃落定的廢墟里,我拾起半塊碎裂的玻璃?!?/p>
和之前那篇文章帶給人的感覺迥然不同,文風(fēng)有些差異。
雖然國木田不懂文學(xué)上的事情,但是他卻覺得這一篇給他的感覺更好些。
他繼續(xù)讀了下去。
迷失。
對故鄉(xiāng)燈火刻骨的思念。
午夜夢回驚醒的茫然。
腳下彌漫硝煙的土地。
遠處港口黑色巨塔投下的窒息陰影。
像一個笨拙闖入者的恐懼……
他曾經(jīng)那份漂泊無依的孤獨感,那份對腳下這片混亂土地既厭惡又不得不融入的復(fù)雜情感,竟被這陌生的文字如此赤裸裸地剖開,展現(xiàn)在眼前。
然后,他讀到了“影子”。
一個在絕境中驟然降臨的身影,沉默如山壁,擋在猙獰獠牙之前。眼中深藏的迷茫與重負,那同源卻更沉重的漂泊感。無言的守護帶來的安心與……刻骨銘心的愧疚。
【有時,在死寂的夜里,我會聽見影子沉重的呼吸,
那并非疲憊,而是承載著另一個世界崩塌的回響……】
國木田的呼吸微微一滯。
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福澤社長久久佇立在窗邊的沉靜背影,想起與謝野晶子面對重傷者時眼底一閃而過的、被強行壓下的痛苦回憶……
偵探社的每個人,何嘗不是背負著各自的“崩塌回響”,在這片混沌的土地上,沉默地守護著他們心中的秩序與微光?
【守護的刀鋒冰冷,劃開黑暗,
也在我心上刻下名為‘虧欠’的銘文。
若這漂泊終有彼岸,
我愿以余生墨色,繪盡你眼中重燃的星光,
哪怕……那星光,本不屬于這個破碎的塵寰?!?/p>
當讀到這最后一段時,一股強烈到難以抑制的共鳴感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國木田。
那不僅僅是對文字的欣賞,更是一種靈魂深處的震顫。
那份對守護者的深刻理解與沉重愧疚,那份在絕望中依然執(zhí)著于“繪盡星光”的、近乎悲壯的理想主義宣言,像一柄重錘,狠狠敲擊在他一直堅守的信念核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