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拖著病體進京趕考,破廟躲雨咳出血來。垂死之際,神像碎裂,
一道血光鉆入他眉心:“吾乃上古兵主殘魂,助爾執(zhí)掌殺伐!”次日他輕松提起百斤行囊,
體內寒毒消散無蹤。殿試時他揮毫如刀,皇帝拍案叫絕點他狀元。太子黨拉攏他,
他裝病婉拒;定安侯刁難他,他反手彈劾其十八條罪狀。秋獵遇刺,他徒手折斷三把鋼刀。
皇帝深夜召見:“謝愛卿藏得好深。”他垂眸淺笑:“臣只愿為陛下手中利刃。
”——無人知曉,他夢中已踏平了三十六座邊城。---承平十三年秋。雨,
瓢潑似的砸下來,將天地連成一片混沌的灰幕。官道早已泥濘不堪,
深深的車轍印里積滿了渾濁的黃水,又被密集的雨點砸出無數細小的水泡。
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著遠山枯樹的輪廓,仿佛要把這秋末最后一點生氣也徹底榨干。
一道瘦削的身影,裹在一件半舊的灰藍色棉袍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這片泥濘里。
他便是謝昭,一個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書生,拖著早已被寒毒侵蝕多年的殘軀,掙扎著赴京趕考。
每一次抬腳,都像要從黏稠的泥漿里拔出千斤重物,每一次落腳,
膝蓋便是一陣鉆心的酸軟和刺痛,那是深入骨髓的寒毒在濕冷天氣里最惡毒的發(fā)作。
冰冷的雨水無孔不入,浸透了單薄的棉袍,緊緊貼著他瘦骨嶙峋的身體,
貪婪地汲取著本就所剩無幾的熱量。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順著脊椎一路向上,
狠狠扎進他的頭顱深處,帶來陣陣暈眩與悶痛。他艱難地抬起頭,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視線,
努力辨認著前方。就在官道旁不遠處的山坡上,一座黑黢黢的建筑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
是座廟!一絲微弱的希望在他凍得發(fā)僵的心底燃起。他咬緊牙關,牙關都在微微打顫,
用盡全身的力氣,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朝著那破廟的方向挪去。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不適,喉嚨里泛起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腥甜。終于,
他踉蹌著撲到了廟門口那半扇搖搖欲墜、布滿蟲蛀孔洞的木門板上。
腐朽的木頭氣息混合著灰塵和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他顧不上許多,
用肩膀頂開虛掩的門扉,跌跌撞撞地滾了進去。廟內光線昏暗,
只有從破了大洞的屋頂和歪斜的窗戶縫隙里透進來的、被雨水稀釋的微光,
勉強勾勒出內部的輪廓。空氣冰冷而凝滯,
彌漫著塵土、潮濕木頭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時光沉淀下來的腐朽味道。
正中的神像早已面目全非,彩漆剝落殆盡,露出底下灰暗的泥胎,半邊臉塌陷下去,
剩下的一只眼空洞地望著破敗的穹頂,說不出的詭異與凄涼。
地上散亂地鋪著厚厚的陳年枯草,踩上去發(fā)出窸窣的碎裂聲響。
“咳咳……咳咳咳……”剛一脫離外面狂暴的風雨,
胸腔內那股壓抑不住的濁氣猛地翻涌上來,謝昭劇烈地嗆咳起來。他佝僂著背,
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撐住旁邊一根勉強支撐著屋頂、布滿裂紋的柱子。
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從喉嚨里掏出來,瘦削的身體隨著劇烈的痙攣而不住地顫抖,
如同秋風里一片隨時會凋零的枯葉??嚷曉诳諘缙茢〉膹R堂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虛弱。
終于,一陣撕心裂肺的猛咳過后,他再也支撐不住,順著柱子緩緩滑坐在地上,
靠著冰冷的泥胎基座。指縫間,黏膩溫熱的液體慢慢滲出。他攤開手。掌心一片刺目的猩紅。
血。殷紅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觸目驚心,順著掌紋緩緩蜿蜒,
滴落在身下灰撲撲的枯草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寒意,比廟外的雨水更加徹骨,
瞬間攫住了他。眼前陣陣發(fā)黑,耳邊只剩下自己急促而艱難的喘息聲,
還有廟外那永不停歇的、單調而冷酷的雨聲。意識像被水浸透的宣紙,一點點模糊、沉淪。
難道……真要客死在這荒郊野嶺的破廟里么?寒窗十載,掙扎至今,
終究還是逃不過這一副殘軀的拖累?不甘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僅剩的清明,卻無力掙脫。
邊黑暗的剎那——“咔…嚓……”一聲極其細微、卻又清晰得如同在靈魂深處響起的碎裂聲,
突兀地劃破了廟宇的死寂。謝昭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艱難地聚焦。聲音的源頭,
正是那尊殘破的神像!只見神像那僅存的、泥塑的半邊臉頰上,一道細微的裂痕,
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裂紋所過之處,細碎的泥屑簌簌掉落。
這詭異的景象瞬間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連咳喘都下意識地屏住了。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悸動,毫無預兆地穿透了他單薄的胸腔,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帶著遠古鐵銹氣息的冰冷手指,輕輕點在了他的心口。緊接著,
異變陡生!“轟——!”一聲沉悶至極、仿佛源自地底深處的轟鳴猛地炸開!
整個破廟都隨之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屋頂的灰塵和碎瓦如雨般落下。那尊殘破的神像,
就在謝昭驚駭的目光中,驟然崩解!不是倒塌,
而是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巨力從內部狠狠撕裂、碾碎!泥胎的軀干、頭顱、手臂,
在轟鳴聲中寸寸龜裂,化作無數大大小小的碎塊,裹挾著漫天的煙塵,向著四面八方激射!
煙塵彌漫,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光線。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混亂中心,一點刺目的光芒陡然亮起!
那是一點……純粹到令人心悸的猩紅!它從神像崩裂的核心處驟然迸射而出,
如同一滴濃縮了萬載殺伐與不滅執(zhí)念的魔血!其光芒之盛,瞬間刺穿了彌漫的煙塵,
將整個破廟內部都染上了一層妖異的血色!一股無法形容的恐怖威壓,
如同實質的山岳轟然降臨!冰冷、肅殺、帶著屠戮億萬生靈的慘烈煞氣,
瞬間充斥了每一寸空間!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鐵板,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謝昭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這股威壓面前渺小如塵埃,連思維都被凍結,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血光撕裂塵埃,帶著毀滅一切的決絕氣勢,朝著他的眉心——電射而來!
快!快到超越了時間的感知!他甚至來不及產生任何念頭,那一點凝聚了萬古兇戾的猩紅,
便已狠狠撞入他的眉心!“呃啊——!”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從謝昭喉嚨里擠出,
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裂!一股難以想象的灼熱洪流,
帶著鐵與血的腥氣、戰(zhàn)鼓的轟鳴、金戈交擊的刺耳銳響、以及無數生靈臨死前的絕望哀嚎,
蠻橫無比地沖入他的腦海!劇痛!撕裂靈魂般的劇痛!眼前瞬間被無邊無際的血色淹沒,
仿佛置身于一片尸山血海的古戰(zhàn)場。斷折的兵器插在堆積如山的尸骸之上,
殘破的戰(zhàn)旗在嗚咽的腥風中獵獵作響,天空是永恒不化的鉛灰色。
無數模糊而扭曲的身影在血光中咆哮、廝殺、湮滅……龐雜到無法理解的碎片信息,
如同狂暴的洪流,瘋狂沖擊著他脆弱的意識堤壩。
掌……殺……伐……”一個宏大、冰冷、帶著金屬摩擦般質感、仿佛穿越了無盡時空的意念,
如同洪鐘大呂,直接烙印在他靈魂的最深處!每一個音節(jié)都重若千鈞,震得他神魂欲裂!
“汝……可……愿……”最后的意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睥睨天地的威嚴,
卻也在問出的瞬間,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屬于殘魂的虛弱與期待。
謝昭的意識在無邊的痛苦和信息的狂潮中沉浮,
瀕死的絕望與這突如其來的、恐怖絕倫的“生機”瘋狂撕扯。
在那宏大意志的最后一問響徹靈魂的瞬間,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愿!他不需要思考,
靈魂深處最原始、最強烈的吶喊轟然爆發(fā)!他愿意!只要能活下去!
只要能擺脫這該死的寒毒!只要能抓住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無論是什么!他都愿意!
這個決絕的念頭,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燎原之火,清晰地傳遞給了那道入侵的血光意志。“善!
”冰冷的意念似乎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滿意。下一刻,更加狂暴的力量在謝昭體內炸開!
那股灼熱的洪流不再只是沖擊他的腦海,而是如同決堤的天河,
轟然貫注于他四肢百骸、周身經脈!所過之處,摧枯拉朽!
他身體里盤踞了十余年、早已與血肉筋骨糾纏不清的陰寒劇毒,
在這股蘊含著上古兵主無上殺伐之意的熾熱洪流面前,如同積雪遇到了燒紅的烙鐵,
發(fā)出無聲的、凄厲的“嗤嗤”聲響,迅速地被蒸發(fā)、消融、驅散!
難以言喻的痛苦再次席卷全身,仿佛每一寸血肉都在被撕裂、重組、煅燒!
但在這極致的痛苦之中,一種前所未有的、滾燙的力量感,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
在空虛了太久的軀殼內瘋狂滋生、奔涌!謝昭再也承受不住這身體與靈魂的雙重風暴,
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所有知覺。身體軟軟地倒伏在冰冷、布滿灰塵和泥塊的地上,
只有眉心處,一道細如發(fā)絲、卻殷紅如血的豎痕,若隱若現,緩緩滲入皮肉之下。
廟外的暴雨依舊傾盆,沖刷著泥濘的大地,掩蓋了廟內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驚心動魄。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涼意拂過臉頰。謝昭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破廟屋頂那個巨大的窟窿。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灰蒙蒙的天空透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慘淡亮光,幾縷稀疏的晨光艱難地穿透進來,
照亮了空氣中懸浮的無數細小塵埃。他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
一股混雜著雨后泥土腥氣、草木清新以及……濃烈腐朽灰塵的味道涌入鼻腔。
但這股濁氣進入肺腑,帶來的卻不再是往日那種沉悶滯澀、引發(fā)咳喘的刺痛感,
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通暢!仿佛堵塞了十余年的河道,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洪流徹底沖開!
謝昭猛地坐起身。動作迅捷而有力,腰腹間傳來久違的、屬于正常人的力量感,
不再是那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隨時可能散架的虛弱。他驚異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手掌上昨夜咳出的血跡早已干涸發(fā)黑,粘著灰塵。但此刻,這雙手掌的皮膚下,
似乎隱隱流動著一層極其微弱的、溫潤的光澤,仿佛枯木逢春,重新煥發(fā)了生機。
指尖不再冰涼,反而帶著一種內斂的暖意。寒毒……消散了?他難以置信地活動了一下肩膀,
轉動脖頸。關節(jié)處那些如同銹蝕齒輪般令人牙酸的滯澀感和針刺般的疼痛,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靈和……隱隱蟄伏的、爆炸性的力量感?
昨夜那毀天滅地的痛苦,那尸山血海的幻象,那冰冷宏大的意志……難道……不是夢?
謝昭的目光猛地轉向神龕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堆大大小小、形狀不規(guī)則的泥塊碎礫,
散亂地堆積在基座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昨夜那尊殘破的神像,已然徹底化為齏粉,
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基座,無聲地訴說著昨晚那場驚心動魄的異變。是真的!
一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上古兵主殘魂!那自稱“執(zhí)掌殺伐”的殘魂,
不僅驅散了他體內的寒毒,似乎還……賦予了他某種難以想象的力量?
謝昭的目光掃過廟宇角落。那里堆著他的行囊——一個半人高的沉重藤箱,
里面裝滿了書籍、筆墨、幾件單薄的換洗衣物和一點點干糧。這箱子有多重,他再清楚不過。
往日從客棧搬到馬車上,都需要店小二搭把手,他自己拖著走一小段路都會氣喘吁吁,
寒毒發(fā)作。他站起身,腳步沉穩(wěn)地走到藤箱旁。彎腰,雙手握住藤箱兩側的提環(huán)。
入手沉甸甸的,依舊是那份熟悉的重量感。他微微吸了一口氣,腰腹下意識地發(fā)力,
雙臂向上一提——預想中的沉重感并未如期而至!那百來斤重的藤箱,
竟如同一個裝滿稻草的籮筐般,被他毫不費力地提了起來!甚至……感覺還有些輕飄飄的?
謝昭愣住了。他掂了掂手中的藤箱,確認這絕不是錯覺。手臂肌肉傳來的是輕松自如的反饋,
氣血在體內奔流暢通,沒有絲毫滯澀或吃力感。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
瞬間淹沒了他!困擾他十余年、幾乎斷送他性命的寒毒,真的消失了!這孱弱不堪的軀體,
竟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這……便是那“兵主殘魂”的饋贈嗎?
執(zhí)掌殺伐……難道不僅僅是力量?他放下藤箱,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廟外被雨水洗刷過的世界。
灰蒙蒙的天空下,遠山的輪廓清晰了許多,官道上的泥濘依舊,
卻似乎不再是難以逾越的阻礙。一絲銳利的光芒,悄然劃過他清亮的眼眸深處。那里面,
似乎多了一點東西,一點沉淀了萬載時光的冰冷與……難以磨滅的鋒芒?!衅绞哪?,
春闈大比,金殿傳臚。紫宸殿內,肅穆莊嚴。蟠龍金柱撐起高闊的穹頂,
巨大的鎏金蟠龍藻井俯視著下方。香爐中龍涎香的青煙裊裊升起,
彌漫著令人心神沉靜的異香。御座之上,身著明黃龍袍的承平帝蕭徹,面容沉靜,不怒自威,
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下方按名次排列、垂手肅立的新科貢士。禮部尚書手持明黃卷軸,
立于御階之側,聲音洪亮清晰,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一甲第一名,江南道,
謝——昭——!”“臣在。”一個清越而沉穩(wěn)的聲音應道。謝昭身著嶄新的深青色進士服,
排眾而出,步伐從容而穩(wěn)定,走到御階之下,深深一揖。他身形依舊頎長,甚至有些清瘦,
但眉宇間昔日揮之不去的病弱之氣已蕩然無存。面色溫潤如玉,眼神清亮而深邃,
如同古井深潭,平靜無波,卻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內斂鋒芒。那份氣度,沉靜如淵岳,
又似匣中藏鋒,引而不發(fā)。承平帝的目光落在謝昭身上,銳利的眼神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殿試的策論題目是他親擬,
涉及北方邊患、吏治積弊、錢糧轉運等國之要務,考校的是真才實學與經世之能。
謝昭那份答卷,此刻就靜靜躺在御案之上?!爸x昭,”承平帝緩緩開口,聲音不高,
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汝之策論,言及北疆狄患,開篇便道‘欲治狄患,
必先強軍;欲強軍,必先整肅營務,汰冗員,查空餉,重選鋒,明賞罰’。
此論……可是認為朕的兵部諸臣,尸位素餐?”皇帝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但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直指要害。殿內氣氛瞬間緊繃到了極點,落針可聞。
幾位兵部堂官站在臣班之中,臉色微變,目光如針般刺向殿中那個青色的身影。
這是新科狀元面圣的第一問,便是如此鋒芒畢露的考題!一個答不好,便是觸怒天顏,
前程盡毀!無數道目光聚焦在謝昭身上,有擔憂,有好奇,更多的是幸災樂禍的冷眼旁觀。
謝昭神色不變,再次躬身,聲音依舊清朗平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回陛下,
臣不敢妄議朝堂諸公。臣所言者,乃事理之常,非指人也。譬如良醫(yī)治病,
必先斷其病灶所在。北疆諸鎮(zhèn),承平日久,軍備松弛、積弊叢生,此乃痼疾,非一日之寒,
亦非一人之責。兵部諸公,夙夜操勞,然積重難返,非雷霆手段、刮骨之勇,
不足以滌蕩沉疴,重振軍威,以固我大胤北疆門戶!此臣拳拳之心,唯陛下明鑒。
”他沒有直接否認兵部的責任,也沒有推卸自己的觀點,
而是將矛頭巧妙地指向了“積弊”本身,將其歸為歷史遺留的“痼疾”。
既點出了問題的嚴重性(積重難返),又肯定了兵部官員的努力(夙夜操勞),
最后將解決問題的關鍵,歸結于需要皇帝的“雷霆手段”和“刮骨之勇”,
將最終決策權和功績的歸屬,不著痕跡地捧到了皇帝面前。承平帝端坐于龍椅之上,
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掩了他深邃的眼眸,令人難以窺探其真實情緒。
殿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龍涎香燃燒的細微噼啪聲清晰可聞。
幾位兵部大員緊繃著臉,目光復雜地盯著謝昭挺直的背影?!芭叮俊绷季?,
承平帝才輕輕吐出一個字,尾音微微上揚,聽不出是喜是怒,
“積弊……痼疾……刮骨療毒……”他修長的手指,
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御座冰冷的鎏金扶手,發(fā)出篤篤的輕響,
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殿中諸人的心尖上。皇帝的目光緩緩掃過御案上那份墨跡淋漓的策論卷子,
最終停留在謝昭身上,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仿佛要穿透這年輕狀元郎沉靜的外表,
看到他骨子里去?!爸x昭,”承平帝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
語氣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捉摸的玩味,“汝策論中言,‘治大國若烹小鮮’,當‘察火候,
明緩急’。然汝論及北狄,卻疾呼‘雷霆手段’,豈非自相矛盾?
這火候……究竟該如何把握?”又一個刁鉆至極的問題!
將謝昭文章中的兩個觀點看似對立地挑了出來。若回答稍有差池,便是前后不一,自打嘴巴,
方才那番“積弊”的言論也會顯得蒼白無力。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謝昭微微垂首,姿態(tài)恭謹依舊,但背脊挺直如松,沒有絲毫動搖。他略一沉吟,
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地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陛下明鑒?!未髧襞胄□r’,
貴在謹慎周全,不擾民本,此乃治國之常道。然,北疆狄患,非尋?!□r’,
實乃盤踞我大胤臥榻之側、磨牙吮血的豺狼!此等頑疾,若僅以溫火慢燉,恐養(yǎng)癰成患,
終至糜爛不可收拾!”他微微一頓,語氣陡然轉沉,
帶著一種金石交擊般的鏗鏘銳氣:“故臣以為,當此之時,非雷霆霹靂之手段,
不足以震懾宵小,蕩滌積弊!此‘雷霆’,非指窮兵黷武,
勞民傷財;而是以陛下之乾綱獨斷,行非常之策,如快刀斬亂麻,一舉廓清軍中沉疴,
汰弱留強,重塑軍魂!唯有根基穩(wěn)固,方能再行‘烹小鮮’之細功,徐徐圖之,以王道懷柔,
化狄為胤民,方為長治久安之策!此所謂,亂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藥,緩急之道,存乎一心,
唯陛下圣心獨運!”一番話,條理清晰,層次分明。
先將“烹小鮮”的常道與北狄的“豺狼”本質區(qū)分開來,點明局勢危急,必須用重典。
接著解釋“雷霆手段”的具體內涵——并非盲目開戰(zhàn),而是內部整肅,快刀斬亂麻。
最后將“雷霆”與后續(xù)的“懷柔”政策統(tǒng)一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戰(zhàn)略閉環(huán),
并再次將最終的決定權歸于皇帝的“圣心獨運”。邏輯嚴密,滴水不漏,
更透著一股殺伐決斷的銳氣!承平帝一直敲擊著扶手的手指,驀地停住了。
他定定地看著殿中那個年輕的青色身影。那份策論,他已反復看過數遍,
其中對邊患、吏治、漕運的見解,鞭辟入里,既有老辣的政治眼光,又不乏銳意革新的勇氣,
更難得的是那份沉穩(wěn)的氣度。此刻親耳聽到對方在如此重壓下的對答,條理清晰,辯才無礙,
尤其那股隱含在沉穩(wěn)外表下的銳利鋒芒,更是讓閱人無數的皇帝感到一絲……驚艷?“好!
”承平帝突然朗聲開口,打破了殿內的沉寂。這一個字,如同春雷乍響,
瞬間驅散了所有的緊張氣氛。“好一個‘亂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藥’!好一個‘緩急之道,
存乎一心’!”皇帝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賞,甚至隱隱有一絲興奮,“謝昭,汝之策論,
條陳時弊,切中肯綮,建言獻策,老成謀國!更難得是這份胸襟與膽魄!朕心甚慰!
”他霍然起身,寬大的龍袍袖擺帶起一陣微風。他指著御案上的卷子,對著滿殿文武,
聲音洪亮地宣告:“此卷,當為新科魁首!字字珠璣,句句金石!朕點你,為今科狀元!
賜進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謝昭撩袍,
一絲不茍地行下叩拜大禮。聲音沉穩(wěn)有力,回蕩在金殿之上?!捌缴?!
”承平帝看著伏地叩首的謝昭,眼中精光閃動。他仿佛看到了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更看到了一柄……或許能為他劈開朝堂積弊的利刃?……瓊林賜宴,曲江流飲。
新科狀元謝昭的名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在京城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一甲及第,
金殿之上被皇帝親口嘉許,贊其“字字珠璣,句句金石”,更欽點為翰林院修撰,清貴無比,
前途無量。一時間,謝府(臨時租賃的一處清雅小院)門前,車馬如流水,拜帖似雪片。
然而,這位炙手可熱的狀元郎,卻似乎深諳韜光養(yǎng)晦之道。對于各方遞來的橄欖枝,
尤其是東宮太子蕭景琰一系拋出的、分量極重的招攬,謝昭的態(tài)度始終如一:恭敬、謙遜,
卻又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疏離。太子少傅、吏部侍郎李明遠,太子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
親自登門拜訪。暖閣內,茶香裊裊。“謝狀元少年英才,金殿對策,深得圣心,
實乃我大胤之福啊?!崩蠲鬟h撫須微笑,語氣溫和,眼神卻帶著審視,“太子殿下素來愛才,
尤喜謝狀元這般有真知灼見、心系社稷的青年才俊。殿下曾言,若謝狀元有意,
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之位,虛席以待。此乃儲君近臣,清貴無比,
他日……”這是極高的起點了,幾乎明確指向了未來儲君班底的位置。換了旁人,
早已感激涕零,納頭便拜。謝昭端坐于客位,聞言只是微微欠身,
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感激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恰到好處的蒼白與倦怠。
“李大人厚愛,太子殿下隆恩,學生銘感五內?!彼穆曇魩е唤z中氣不足的微啞,
手輕輕按了按胸口,動作極其自然,“只是……學生慚愧。自江南入京,一路奔波勞頓,
加之體弱,舊疾……似有反復之象。近日常感胸悶氣短,精力難濟。詹事府乃儲君輔弼重地,
職責重大,學生唯恐病體孱弱,不堪驅使,若因學生之故,貽誤殿下要務,則萬死難辭其咎。
懇請大人回稟殿下,待學生將養(yǎng)些時日,身體稍愈,再思報效,必不負殿下知遇之恩。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既表達了對太子賞識的感激,又將自己的“病弱”舊事重提,
態(tài)度謙卑,理由充分。那按在胸口的手,微微蹙起的眉頭,略顯急促的呼吸,
都完美地詮釋著一個“病體未愈、力不從心”的才子形象。李明遠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
目光在謝昭溫潤卻帶著一絲病態(tài)蒼白的臉上掃過。他當然聽說過謝昭入京時病體支離的傳聞,
此刻親眼所見,似乎并非空穴來風。對方言辭懇切,姿態(tài)放得極低,若再強行拉攏,
倒顯得太子不體恤臣下了?!霸瓉砣绱恕崩蠲鬟h很快恢復了常態(tài),語氣帶著關切,
“狀元郎還是要以身體為重。東宮之門,永遠為賢才敞開。殿下仁厚,必能體諒。
老夫回去定當稟明殿下。謝狀元安心養(yǎng)病便是?!痹掚m如此,
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這謝昭,是當真病弱不堪,還是……故意推脫?
謝昭再次躬身:“多謝大人體恤,學生感激不盡?!钡痛沟难劢尴?,眸光平靜無波,
如同深潭。婉拒東宮,只是第一步。這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渾。很快,
另一股強大的暗流,便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洶涌而至。定安侯趙胤,世襲罔替的勛貴,
手握部分京營兵權,在朝堂上根基深厚,與太子一系雖非盟友,卻也因利益多有勾連。
更重要的是,他有個不成器的侄子趙德方,正是今科同進士,排名靠后,堪堪擠入三甲之末。
趙胤本打算利用職權為其運作個實缺,豈料謝昭一篇《論吏治積弊與選官之要》的殿試文章,
被皇帝大加贊賞,直接導致了吏部銓選格外嚴格,他侄子的“好位置”徹底泡湯。這筆賬,
自然被記在了謝昭頭上。這日,翰林院輪值。謝昭正在藏書閣內整理典籍。
定安侯趙胤身著華貴的麒麟補服,在一群勛貴子弟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
打破了閣內的清靜。他身材魁梧,面色帶著縱欲過度的虛浮,眼神陰沉,
目光如毒蛇般鎖定了正在梯子上整理高閣書籍的謝昭?!皢眩∵@不是名動京華的謝狀元嗎?
”趙胤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飾的譏諷,在空曠的藏書閣內回蕩,“怎么?
放著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不講,跑這翰林院來爬高爬低,當起了書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