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敲打著車窗,發(fā)出細碎而執(zhí)著的聲響。窗外,是凝固的、無邊無際的黃,
沙丘如同巨獸僵硬的脊背,一直堆疊到視線盡頭灰蒙蒙的天際線。車里空調(diào)開得很足,
帶著點塑料和皮革混合的干冷氣味。我挪了挪坐得發(fā)麻的腿,
視線落在膝頭那份厚厚的合同上。紙張冰冷挺括,封面上,
“烏托邦特別居住區(qū)協(xié)議”幾個燙金大字在頂燈照射下微微反光。
坐在旁邊的蘇晚把頭靠在我肩上,溫?zé)岬暮粑鬟^我的脖頸。她沒說話,只是伸出手,
輕輕劃過合同扉頁上那幅全息投影的彩色圖景——一片綠洲般的城鎮(zhèn)鑲嵌在金黃的沙海之中,
碧藍的人工湖波光粼粼,簇新的別墅屋頂在陽光下閃耀著暖橙的光澤。圖景上方,
一行花體小字優(yōu)雅地盤旋:“您的完美生活,此刻啟程?!薄巴昝馈蔽业吐曋貜?fù),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合同末尾那個等待簽名的空白處。筆尖懸停,墨跡將落未落。
合同的條款如同冰冷的鎖鏈,一條條清晰而沉重:永久居住權(quán),優(yōu)渥待遇,
公司提供一切生活所需……以及,絕對禁止擅自離開烏托邦區(qū)域。違約的代價,
是天文數(shù)字般的賠償金,足以吞噬幾代人的努力。“陳默,
”蘇晚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像一根被輕輕拉直的弦,“簽了吧。他們說,
這是最好的選擇?!彼哪抗馔断虼巴鈫握{(diào)得令人窒息的沙漠,“而且,我們能在一起。
”她的話像羽毛,輕飄飄地拂過心口,卻壓下了最后一點猶豫。是啊,在一起。這份承諾,
在殘酷現(xiàn)實的天平上,壓倒了所有模糊的疑慮。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調(diào)空氣涌入肺葉,
筆尖終于落下,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簽下了我的名字。陳默。
一個被沙漠里的海市蜃樓所捕獲的名字。車輪碾過某種堅固的交接帶,輕微的震動傳來。
窗外的沙漠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翻滾涌動的白色霧氣。它貼著車窗急速流過,
粘稠得如同實質(zhì),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窺探。車廂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
幾秒后,濃霧驟然散去。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沙漠消失了。
眼前是一個仿佛被精心修剪過的綠色世界。寬闊平整的道路兩旁,
高大的棕櫚樹搖曳著闊大的葉片,投下濃密的蔭涼。更遠處,是修剪整齊、綠得發(fā)亮的草坪,
一直延伸到色彩明快、樣式各異的獨棟別墅群落。清澈的人工溪流蜿蜒其中,
在陽光下碎成點點跳躍的金光。空氣濕潤、溫暖,帶著青草和不知名花朵的甜香,
與剛才車外沙漠的干燥酷熱判若云泥?!皻g迎來到烏托邦!
”一個穿著剪裁合體制服、笑容無可挑剔的男人站在開啟的車門旁,微微躬身,“陳默先生,
蘇晚女士,請隨我來。您的家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別墅編號是“綠蔭道7號”。
內(nèi)部空間開闊得驚人,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映著頭頂水晶吊燈的光芒,
落地窗外是一個帶小型泳池的私人花園。一切嶄新得仿佛從未被使用過,
智能家居系統(tǒng)無聲運作,調(diào)節(jié)著最適宜的溫度和濕度?!疤彀?,默,你看!
”蘇晚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喜悅,她赤腳跑過光潔的地板,推開一扇房門。
里面是一間寬敞明亮的畫室,巨大的落地窗正對著花園一角盛開的藍花楹,
畫架、顏料、各種工具一應(yīng)俱全,
甚至還有她最喜歡卻一直舍不得買的那個昂貴牌子的全套畫筆,整齊地陳列在架子上。
陽光透過窗戶,在嶄新的畫布上投下溫暖的光斑。蘇晚站在那里,
手指輕輕拂過畫筆光滑的筆桿,臉上是純粹的、孩子般的驚喜?!斑€有這個!
”她又推開隔壁另一扇門。寬敞的空間里,最新型號的健身器械閃著冷冽的金屬光澤,
跑步機、劃船機、力量訓(xùn)練區(qū)……甚至還有一面巨大的攀巖墻,色彩鮮艷的巖點鑲嵌其上。
這完全復(fù)刻了我那間因城市房租昂貴而被迫退掉的私人小健身房的升級版,不,是夢想版。
公司似乎無所不能。他們精準(zhǔn)地捕捉了我們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渴望,并在這里,
在沙漠的核心,慷慨地、毫不費力地實現(xiàn)了它們。這份慷慨,完美得近乎虛幻。
安頓下來的第二天,門鈴響了。門外站著隔壁鄰居王銳和他的家人。王銳身材敦實,
笑容爽朗,帶著北方人特有的熱情,一見面就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陳默是吧?新鄰居!
以后就是兄弟了!走,晚上社區(qū)中心有迎新派對,一起熱鬧熱鬧!”他身后是他的妻子李蕓,
溫婉地笑著,手里牽著一對長得一模一樣、大約五六歲的雙胞胎男孩。
兩個小家伙穿著同款小背帶褲,一個抱著個有些舊的皮球,另一個則怯生生地躲在媽媽腿后,
只露出半個腦袋和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斑@是小風(fēng),這是小雨,
”王銳樂呵呵地介紹,順手揉了揉那個抱球男孩的頭發(fā),“皮得很!
”被叫做小風(fēng)的男孩不滿地扭了扭身子,抱緊了懷里的皮球。
派對在社區(qū)中心巨大的玻璃穹頂下舉行。舒緩的爵士樂流淌,
空氣里混合著烤肉的焦香、水果的甜膩和高級香檳的清冽氣泡味道。
長條餐桌上堆滿了豐盛得超乎想象的食物,來自世界各地的珍饈如同藝術(shù)品般陳列。
衣著光鮮的人們端著酒杯,臉上洋溢著輕松愉快的笑容,彼此交談、碰杯,笑聲此起彼伏。
這里看不到任何為生活奔波的疲憊,只有純粹的、被精心呵護的享樂。王銳拉著我,
熟稔地穿梭在人群中,把我介紹給其他幾位同事兼鄰居:技術(shù)部的張哲,戴著無框眼鏡,
說話條理清晰,顯得沉穩(wěn)內(nèi)斂;人事部的趙敏,笑容親切,言談間透著一股干練。
他們的伴侶也都在場,氣氛融洽得如同一個相識多年的大家庭?!霸趺礃?,陳默?這地方,
神仙來了都不想走!”王銳遞給我一杯冰鎮(zhèn)的精釀啤酒,金黃色的酒液在燈光下蕩漾,
“工作輕松,環(huán)境頂級,老婆孩子熱炕頭,每周還有這種趴體!公司是真舍得下血本啊!
”我抿了一口啤酒,冰涼醇厚的麥芽香滑過喉嚨,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不遠處。
蘇晚正和幾位女士聊著什么,臉上是久違的、放松而明媚的笑容,
比頭頂璀璨的燈光還要耀眼。那一刻,初來時那份簽下合同的隱晦不安,
似乎真的被這美酒、佳肴和眼前觸手可及的幸福沖淡了?!笆前?,”我點點頭,
舉起酒杯和王銳碰了一下,玻璃杯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確實…像做夢一樣。
”日子在烏托邦的恒溫恒濕中勻速滑過,如同溪水流過光滑的鵝卵石,波瀾不驚,
卻透著一種精心雕琢過的完美。工作清閑得近乎無聊,
在窗明幾凈、恒溫恒濕的辦公室里處理著無關(guān)緊要的文件,下班鈴聲一響,
大家便默契地放下手中的一切,涌向停靠在公司門口那幾輛嶄新锃亮的大巴車。
車廂里總是彌漫著一種下班特有的松弛氣息。王銳習(xí)慣性地占據(jù)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一上車就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劃動,偶爾爆發(fā)出低低的笑聲,
大概是刷到了什么有趣的段子。張哲則喜歡坐在前面,
安靜地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一成不變的精致綠化帶,鏡片后的目光顯得有些悠遠。
趙敏會拿出隨身的小鏡子,整理一下被風(fēng)吹亂的劉海。一切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然而,
總有些細微的、難以捕捉的東西,在每一次車輪停穩(wěn)、車門嗤一聲打開的瞬間,悄然溜走。
那感覺就像從一場深度睡眠中驚醒,意識已經(jīng)清醒,
卻怎么也抓不住剛剛還在夢境邊緣徘徊的某個碎片。心頭空落落的,
仿佛遺忘了什么極其重要的事情,可仔細去想,又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和一片茫然。我搖搖頭,
把這歸咎于沙漠環(huán)境帶來的某種錯覺,或是這過于安逸生活里滋生的無病呻吟。
直到那個尋常的傍晚。大巴穩(wěn)穩(wěn)停在“綠蔭道”站。
夕陽的余暉給一棟棟漂亮的別墅鍍上溫暖的金邊。我下了車,習(xí)慣性地朝隔壁6號別墅望去,
準(zhǔn)備像往常一樣和王銳打個招呼。王銳家的前院草坪上,李蕓正蹲著身子,
微笑著和一個孩子說著什么。只有一個孩子。
那個抱著舊皮球、總是顯得更活潑大膽的小風(fēng)不見了。只剩下小雨,
那個總是有些害羞、喜歡躲在媽媽身后的男孩。他正仰著小臉,聽媽媽說話,
手里拿著一個玩具小汽車。我猛地停住腳步,像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
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瞬,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不對!清清楚楚是兩個!
昨天還看到他們兄弟倆在草坪上追著那個皮球跑!小風(fēng)跑得快,
小雨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著喊“哥哥等等我”……那畫面清晰得如同刻在視網(wǎng)膜上。
我?guī)缀跏菦_過去的,腳步帶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急促?!巴醺?!”我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目光緊緊鎖在那個獨自玩耍的小雨身上,“小風(fēng)呢?怎么沒看見他?
”王銳正從信箱里取出一疊印刷精美的廣告冊,聞言抬起頭,
臉上露出一個極其自然的、帶著點困惑的笑容:“小風(fēng)?誰啊?
我們家就小雨一個寶貝疙瘩啊?!彼哌^來,動作無比自然地揉了揉小雨的頭發(fā),
帶著毫不作偽的親昵?!皩Π?,小雨?”小雨抬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我,
又看看爸爸,似乎對我的問題感到有些奇怪,小聲應(yīng)了一句:“嗯?!比缓蟊愕拖骂^,
繼續(xù)擺弄他的小汽車。李蕓也站起身,臉上帶著和王銳如出一轍的溫和笑容,
仿佛我剛剛問了一個關(guān)于天氣般普通但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陳默,你是不是記錯了?
我們一直只有小雨一個孩子呀?!标柟馀谌诘貫⒃谏砩?,鄰居夫婦的笑容和煦自然,
孩子專注地玩著玩具。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合理,那么真實。
可我的后背卻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那份“記錯”的篤定感,像冰冷的蛇,纏繞上心臟。
不是幻覺。那種下班后缺失了重要東西的感覺,
第一次有了如此具體而駭人的指向——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就這樣在所有人的記憶里,
無聲無息地蒸發(fā)了。烏托邦溫潤的空氣,第一次讓我感到窒息。
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幕氐?號別墅??蛷d里彌漫著食物的香氣。
蘇晚系著那條淡藍色的圍裙——那是我去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正將最后一道菜擺上餐桌。
暖黃的燈光下,她的側(cè)臉線條柔和,動作嫻熟而寧靜。“回來了?”她聞聲回頭,
臉上綻開溫柔的笑意,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風(fēng),“快洗手吃飯,今天做了你喜歡的糖醋排骨。
”“嗯?!蔽覒?yīng)了一聲,努力壓下心頭的悸動和那刺骨的寒意,試圖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
走到餐桌邊,目光掃過桌上精致的菜肴,最終落在一只熟悉的玻璃杯上。
杯子里盛著大半杯乳白色的液體,杯壁內(nèi)側(cè)掛著幾抹新鮮的、艷麗的草莓果肉痕跡。
那是她每晚雷打不動為我準(zhǔn)備的睡前飲品——草莓牛奶?!跋群赛c湯暖暖胃。
”蘇晚盛了一碗湯遞給我,目光溫和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今天公司…還好吧?看你臉色有點白?!薄皼]事,”我接過湯碗,
指尖能感覺到瓷器的溫?zé)?,“可能…有點累?!蔽液貞?yīng)著,低頭喝湯,
濃稠的湯汁滑入喉嚨,卻絲毫無法驅(qū)散心底那片冰冷的迷霧。隔壁消失的孩子,
王銳夫婦那理所當(dāng)然的“記錯了”……這些畫面在腦海中反復(fù)沖撞。
那杯放在我位置前的草莓牛奶,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粉紅色光澤,此刻卻莫名地刺眼。
晚餐在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中進行。蘇晚時不時輕聲細語地聊著社區(qū)里新開的花店,
或者她下午在畫室嘗試的新技法。我努力應(yīng)和著,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
在隔壁6號別墅那空了一塊的地方盤旋不去。那個抱著皮球、跑得飛快的、叫小風(fēng)的男孩,
他的存在,難道真的只是我一場過于清晰的臆想?夜色漸深。洗漱完畢,我靠在床頭,
手里拿著一本書,目光卻空洞地落在書頁上,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蘇晚端來了那杯草莓牛奶,
杯壁上凝結(jié)著細小的水珠。“喏,趁熱喝了吧,”她把杯子輕輕放在床頭柜上,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卻又異常溫柔,“助眠的。
”粉紅色的液體在柔和的床頭燈下顯得格外誘人,散發(fā)著清甜的草莓香和濃郁的奶香。
我端起杯子,冰涼的玻璃觸碰到掌心。猶豫只是一剎那,最終,我還是仰起頭,
像過去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將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熟悉的、帶著果肉顆粒的甜膩感滑過喉嚨,留下一種奇異的安撫感。蘇晚看著我喝完,
嘴角彎起一個滿意的弧度,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落定。她俯身,
在我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晚安吻:“睡吧,默。”她的聲音像羽毛,帶著催眠的力量。
“嗯,晚安?!蔽姨上拢]上眼睛。濃稠的甜膩感似乎還粘在喉嚨深處。
意識在黑暗里沉沉浮浮,像一艘迷失在平靜海面的小船。然而,某種更深層的東西,
一種源自目睹“雙胞胎”消失后滋生的、近乎本能的警覺,
卻像暗礁一樣頑固地刺破了這片混沌的睡眠之海。喉嚨里殘留的草莓甜香,
此刻卻像某種可疑的標(biāo)記。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閃電,
猝不及防地劈開了沉滯的睡意——如果它不僅僅是牛奶呢?心臟猛地一縮,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我屏住呼吸,眼皮下的眼球在黑暗中急速轉(zhuǎn)動。幾秒后,
我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掀開了一絲眼簾,動作細微得連枕頭的凹陷都沒有改變。
臥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簾縫隙透入的、庭院里景觀燈微弱的光芒。借著這點微光,
我看到蘇晚側(cè)臥在我身邊,背對著我,呼吸均勻而悠長,似乎是睡熟了。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心跳聲在耳膜里被無限放大,咚咚作響,幾乎要蓋過一切。
我像一尊石雕,僵直地躺在黑暗中,全部的感官都繃緊到了極限,捕捉著身邊最細微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十幾分鐘,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jì)。床頭柜上,
那個造型簡約的電子時鐘,無聲地跳動著數(shù)字:23:59。
就在那數(shù)字即將跳向“00:00”的瞬間——蘇晚的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不是翻身,
更像是一種從沉睡深處被某種精密程序喚醒的、毫無過渡的啟動。她悄無聲息地坐了起來,
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滯澀。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側(cè)影輪廓。
她沒有回頭看我,徑直掀開被子,赤著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她甚至沒有整理一下睡裙,就那樣徑直走向臥室門口,推門,出去,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整個過程,如同一個設(shè)定好的無聲默片,精準(zhǔn)而冰冷。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頭皮陣陣發(fā)麻。我猛地坐起身,動作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顯得有些笨拙。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她去了哪里?那杯牛奶!那杯每晚必喝的草莓牛奶!
一個可怕的猜想瞬間攫住了我——它讓我沉睡,
然后……她去做一件必須在午夜完成、并且絕不能讓我知曉的事情!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四肢,但一種更強烈的、想要撕開這完美表象的沖動壓倒了它。
我?guī)缀跏菨L下床的,顧不上穿鞋,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地沖到窗邊,
小心地撥開厚重的窗簾一角,向外窺視。眼前的景象讓我瞬間如墜冰窟,血液似乎都凍結(jié)了。
別墅前的社區(qū)道路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滿了數(shù)十輛深色的、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大巴車。
它們?nèi)缤聊木瞢F,整齊地排列著,
發(fā)動機低沉的轟鳴在寂靜的夜里匯聚成一種令人心悸的嗡鳴。車燈沒有打開,
只有車身輪廓在慘淡的月光和遠處景觀燈的映照下,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幾乎每一棟別墅的門都打開了。一個個身影正從門內(nèi)走出,
沉默地匯入道路。那是我的同事們白天還笑語晏晏的伴侶們!趙敏那位開朗的丈夫,
此刻面無表情,步伐僵硬地走向其中一輛車;張哲那位總是帶著書卷氣的妻子,眼神空洞,
像夢游般被人流裹挾著前行;還有王銳的妻子李蕓,她牽著小雨的手,那個小男孩也低著頭,
小小的身影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單薄無助……他們無一例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交談,
沒有遲疑,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一個接一個地登上那些深色大巴。
蘇晚的身影也出現(xiàn)在視野里。她穿著那身淡紫色的睡裙,赤著腳,走在草坪邊緣的小徑上,
徑直走向離我們最近的一輛大巴。她的步伐穩(wěn)定,目標(biāo)明確,月光勾勒出她纖細的側(cè)影,
卻再也找不到一絲屬于“蘇晚”的溫度和靈動。她就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精致的仿生人。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抑制住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驚呼。牙齒深深陷進下唇,
嘗到一絲腥咸的鐵銹味。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但比恐懼更洶涌的,
是鋪天蓋地的荒謬感和被徹底欺騙的冰冷憤怒。這個天堂般的烏托邦,在午夜時分,
向我露出了它深不見底的、猙獰的獠牙。那些大巴,載著所有被我們視為至親的人,
緩緩啟動,排著長長的隊列,如同一條冰冷的鋼鐵河流,
無聲地、堅定地駛向小鎮(zhèn)外圍那片永恒籠罩的、翻滾不息的濃霧之墻。
車尾紅色的燈光在濃霧邊緣閃爍了幾下,便如同被巨獸吞噬般,
徹底消失在茫茫的白色混沌之中。死寂重新籠罩了社區(qū)。路燈依舊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
別墅的輪廓在夜色中沉寂。剛才那詭異而浩大的“遷徙”,仿佛從未發(fā)生過。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若有若無的車輛尾氣味,和窗外道路上被車輪壓過的淺淺痕跡,
證明著那一切并非我的噩夢。我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墻壁,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
赤腳的冰冷透過皮膚直刺骨髓,卻遠不及心頭的寒意。
蘇晚……她每晚遞給我的那杯粉紅色的草莓牛奶……那溫柔的笑容,溫暖的親吻……這一切,
難道都只是冰冷程序的一部分?只是為了讓我在午夜時分陷入無知的沉睡?
巨大的沖擊讓我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帶來陣陣鈍痛。過了許久,
直到東方天際泛起一絲灰白,冰冷的身體幾乎麻木,我才扶著墻壁,踉蹌著站起來。
必須找到答案。這個念頭像黑暗中唯一的光點,支撐著我。不能獨自面對,我需要盟友。
第二天上班,大巴車廂里的氣氛一如既往。王銳依舊刷著手機,
時不時嘿嘿低笑;張哲看著窗外;趙敏在補妝。陽光透過車窗灑進來,暖洋洋的。
昨夜那驚悚的一幕,仿佛真的只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噩夢。我坐在位置上,
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座椅邊緣的皮革。目光掃過他們,最終,壓低了聲音,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嘶啞的語調(diào),
突兀地打破了這虛假的平靜:“昨晚……午夜十二點……你們起來看過窗外嗎?
”刷手機的王銳手指頓住了。補妝的趙敏拿著粉餅的手停在半空。看窗外的張哲猛地轉(zhuǎn)過頭,
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射向我。車廂里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
只有引擎的轟鳴聲在固執(zhí)地填滿空間。王銳放下手機,臉上慣常的爽朗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力壓抑的驚疑和凝重。他死死盯著我,聲音壓得極低,
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你……也看到了?”趙敏迅速收起了粉餅盒,
臉色微微發(fā)白,身體下意識地往座位里縮了縮,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求證。
張哲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反射著窗外的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但那緊繃的下頜線條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波瀾。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動作沉重。不需要更多言語。
一個眼神的交匯,彼此眼中那份無法掩飾的驚駭和確認,已經(jīng)勝過千言萬語。
昨夜那如同夢魘般的一幕,并非我一個人的幻覺。我們?nèi)齻€,是這座完美烏托邦里,
同樣窺見了夜幕下裂痕的異類。午休時間,社區(qū)中心旁那片人造小樹林深處。
濃密的樹蔭隔絕了正午灼熱的陽光,也隔絕了可能的窺探。我們?nèi)丝康煤芙?/p>
聲音壓得極低?!白蛲硎c整,”王銳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沙啞,他用力搓了搓臉,
“我被尿憋醒了,真他媽的巧!結(jié)果就看見我老婆……像個木頭人一樣,直挺挺地坐起來,
下床,開門出去!我叫她,她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然后……我就看到了外面那些鬼車,
還有……”他喉嚨哽了一下,眼神里透出深切的痛苦和茫然,
“還有小雨……他也跟著他媽走了……”趙敏抱著手臂,
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我也是……昨晚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睡不著,心里慌得很。
結(jié)果……就看到我老公,面無表情地走出去……上了那種黑乎乎的大巴……我叫他,
他好像根本聽不見……”“我看到了全部?!睆堈艿穆曇糇顬槔潇o,
但這份冷靜之下是凝重的冰層,“數(shù)十輛無標(biāo)識大巴,所有同事的家屬,無一例外,
在午夜十二點整準(zhǔn)時離家,沉默登車。車隊駛向的方向,只有一處——外圍的濃霧區(qū)。
”他停頓了一下,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我和王銳,“這絕非偶然。這背后,
一定有一個巨大的、我們被蒙在鼓里的系統(tǒng)在運作。目的不明?!薄澳康??
”王銳的拳頭猛地砸在旁邊粗糙的樹干上,發(fā)出悶響,“把我們當(dāng)傻子圈養(yǎng)?
把我們老婆孩子當(dāng)什么了?定時去充能的電池嗎?”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拔高,
又被他強行壓下去,臉漲得通紅?!爱?dāng)務(wù)之急,是弄清楚他們?nèi)チ四睦?,做了什么?/p>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霧墻后面,到底是什么?
”“跟上去?!睆堈軘蒯斀罔F地說出這三個字,“只有親眼看到,才能知道真相。
下一次‘午夜行動’,我們必須跟上那些大巴?!边@個決定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
激起的卻是冰冷的決心。風(fēng)險不言而喻——被發(fā)現(xiàn)擅離社區(qū),那恐怖的違約金如同懸頂之劍。
但昨夜目睹親人在黑暗中變成提線木偶的沖擊,對真相的渴求,
以及對自身處境極可能極其危險的認知,已經(jīng)壓倒了一切恐懼?!霸趺锤??
”趙敏的聲音發(fā)顫,“我們……我們沒有車。徒步在沙漠里跟蹤車隊?而且,
我們晚上……怎么確保自己清醒?”“車的問題,我來想辦法?!睆堈艿穆曇艉芊€(wěn),
“至于清醒……”他看向我,“陳默,你昨晚沒喝那個東西?”我心頭一震,
點了點頭:“昨晚……我假裝喝了,其實倒掉了。”那杯草莓牛奶,
被我悄悄倒進了衛(wèi)生間的下水道。張哲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光:“關(guān)鍵很可能就在那杯牛奶。
它讓我們沉睡,確保我們不會在午夜醒來,撞破這一切。下次,我們?nèi)齻€都不喝。
無論用什么方法,熬到午夜。然后,跟著我?!庇媱澗瓦@么定了下來。沒有豪言壯語,
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后孤注一擲的默契。我們像三個潛伏在陽光下的影子,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內(nèi)心卻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時間在煎熬中爬行。再次迎來了那個必須面對“草莓牛奶”的夜晚。在我家客廳里,
氣氛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蘇晚端著托盤走來,
上面放著三杯熟悉的、散發(fā)著甜膩香氣的草莓牛奶,粉紅色的液體在燈光下蕩漾?!靶∶?,
張哲,也嘗嘗我調(diào)的,助眠效果很好?!碧K晚笑容溫婉,將杯子分別遞給我們。
趙敏的臉色瞬間白了白,手指有些顫抖地接過杯子。張哲倒是神色如常,道了聲謝。
王銳看著遞到面前的杯子,眼神復(fù)雜,最終還是接了過去?!爸x謝嫂子。
”王銳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端起了杯子。蘇晚的目光帶著溫柔的期待,靜靜地看著我們。
那目光,在此刻的我看來,卻充滿了無聲的催促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我端起杯子,
湊到唇邊,做出啜飲的樣子,喉結(jié)滾動,仿佛吞咽的動作。實際上,
大半杯液體順著我的手腕內(nèi)側(cè),無聲地流進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藏在寬松袖口里的吸水海綿里。
冰涼黏膩的觸感貼著皮膚,帶來一陣惡心感。眼角的余光瞥向其他人。
張哲的動作優(yōu)雅而自然,他輕輕抿了一口,像是在品味,隨即借著放下杯子的動作,
手指極其巧妙地一傾,杯中的液體大部分都潑灑在他身旁一個大型盆栽茂密的枝葉深處。
泥土瞬間吸收了那可疑的粉紅色。趙敏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杯子幾乎拿不穩(wěn)。
她求助般地看了我一眼,猛地閉上眼睛,仰頭喝了一大口,隨即被嗆到似的劇烈咳嗽起來,
臉漲得通紅。“咳…咳咳…不好意思…喝太急了……”她狼狽地用手背擦著嘴,
同時借著咳嗽的遮掩,將口中大部分牛奶吐回了杯子里,然后慌亂地把杯子放在茶幾上。
王銳的演技最為拙劣。他端著杯子,眉頭緊鎖,像是面對一碗苦藥。
在蘇晚溫和目光的注視下,他猛地仰頭,咕咚咕咚幾口灌了下去,
然后重重地把空杯頓在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抬手狠狠抹了一下嘴角,
眼神卻有些閃爍地避開了蘇晚的視線。蘇晚看著三個空杯(趙敏那杯看起來也像是喝過了),
臉上露出了滿意而安心的笑容,如同一個程序順利執(zhí)行完畢。“你們聊,我去收拾一下。
”她端起托盤,轉(zhuǎn)身走進了廚房??蛷d里只剩下我們?nèi)齻€。王銳立刻沖到廚房門口,
小心地探頭看了一眼,確認蘇晚在里面忙碌,才對我們做了個“OK”的手勢。
趙敏癱坐在沙發(fā)上,胸口還在起伏,臉色依舊蒼白,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張哲則迅速起身,
走到窗邊,撩開厚重的窗簾一角,警惕地觀察著外面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們坐在客廳里,聽著廚房傳來的水流聲和蘇晚偶爾走動的聲音,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電視開著,播放著無聊的綜藝節(jié)目,喧鬧的笑聲和音樂成了我們沉默最好的掩護。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當(dāng)墻上的掛鐘指針終于艱難地挪向十一點五十分時,
廚房的水聲停了。蘇晚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倦意?!昂芡砹?,”她溫柔地說,
目光掃過我們,“今晚就住客房吧?別來回折騰了。”這看似體貼的提議,
在此刻聽來卻更像是一種軟性的監(jiān)控?!安涣瞬涣?,”王銳立刻站起來,嗓門有點大,
帶著刻意的不自然,“回家睡踏實!走走走!”他幾乎是推搡著趙敏和張哲起身。
蘇晚沒有堅持,只是微笑著送我們到門口:“那路上小心。晚安?!薄巴戆?,嫂子。
”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聲音干澀。一走出7號別墅的門,踏入外面清涼的夜風(fēng)里,
三個人都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彼此交換的眼神里,充滿了慶幸和后怕。第一步,
總算蒙混過關(guān)了。我們迅速分開,各自回到自己的別墅,
去面對家中那個最親密、卻可能最危險的“監(jiān)督者”,等待午夜的降臨。回到6號別墅,
小雨已經(jīng)睡了。李蕓正在客廳整理東西,看到王銳回來,露出溫婉的笑容:“回來啦?
累了就早點休息吧?!薄班??!蓖蹁J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徑直走向臥室,“我先躺會兒,
有點困?!彼P(guān)上門,反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客廳里傳來李蕓收拾東西的輕微聲響,每一步都敲打在他的神經(jīng)上。時間從未如此緩慢。
王銳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耳朵卻豎得像雷達,捕捉著門外妻子的每一點動靜。
掛鐘的秒針走動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嘀嗒,嘀嗒,如同催命的鼓點。
他用力掐著自己的大腿內(nèi)側(cè),
用尖銳的疼痛來對抗那越來越沉重的困意——那杯被強行灌下去的草莓牛奶,
藥力似乎開始頑固地蔓延上來。眼皮像灌了鉛,意識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
不斷地下沉、下沉……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嘶吼:不能睡!不能睡!為了小雨!為了真相!
23:55??蛷d里,李蕓收拾的聲音停止了。接著,是走向臥室的腳步聲。
王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腳步聲在臥室門口停住,然后是門把手被輕輕擰動的聲音。
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了?“王銳?”李蕓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絲疑惑,依舊溫和,
“你鎖門做什么?”王銳的神經(jīng)瞬間繃斷!他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心臟快要沖破胸膛。完了!
被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皼]……沒什么!”他聲音干澀發(fā)緊,
帶著無法掩飾的慌亂,“我……我有點著涼!怕傳染給你和小雨!
”這個借口拙劣得連他自己都不信。門外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鐘,如同凌遲般漫長?!芭?,
”李蕓的聲音再次響起,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帶著點關(guān)切,“那你蓋好被子,多喝熱水。
”腳步聲響起,她竟然離開了臥室門口,走向了客廳的方向。王銳癱軟在床上,
冷汗浸透了睡衣。他大口喘著氣,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更大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她的平靜,
太過詭異了。他豎起耳朵,聽到客廳里傳來她打開電視的聲音,音量調(diào)得很低,
似乎在等待什么。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23:58。2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