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齊國首府臨淄城里,空氣像凝住的水晶,吸進肺腑都帶著清冽的冷。
庭院中數(shù)株紅梅開得正烈,遒勁的枝干上綴滿灼灼紅花,暗香浮動,
與飛檐下懸著的精致冰棱交相輝映,構(gòu)成一幅清寒與灼熱的奇特畫卷。
葉湘君穿著件素雅的湖藍色對襟襖子,立在書房敞開的窗欞前,目光越過庭院里的飛雪紅梅,
有些失神地看著遙遠天際灰蒙蒙的厚厚云層。雪粒子被風(fēng)裹挾著,沙沙地打在窗紙上,
也像是敲在她心坎上?!疤旌?,別站在風(fēng)口?!鄙砗髠鱽砟赣H蘇氏溫和卻掩不住憂慮的聲音,
一件鑲著雪白風(fēng)毛的厚實斗篷隨即輕輕落在葉湘君肩上。葉湘君攏了攏帶著暖意的斗篷,
轉(zhuǎn)過身。母親保養(yǎng)得宜的面容上,平日那份世家主母的從容此刻被濃濃的愁緒覆蓋著,
尤其在看到女兒那張肖似自己年輕時、卻更多了份沉穩(wěn)和英氣的臉龐時,
憂慮幾乎要溢出眉眼?!澳赣H是在擔(dān)心?”葉湘君扶著蘇氏在窗下的暖榻上坐下。
炭盆里燒著上好的銀絲炭,只幽幽地散發(fā)著暖意,無煙也無味。蘇氏長長嘆了口氣,
拉著女兒微涼的手。“怎能不憂心?京里來的旨意,說皇帝念著你這個表侄女兒,從未見過,
特意讓你祖母此次入京朝賀,定要將你帶上。旨意只說思念,卻半個字不提為何定要帶上你,
這……這分明就是沖著你的婚事來了!”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顫抖:“湘兒,
你是我們?nèi)~家獨苗,未來的齊國公!按制招婿入贅承襲爵位,
便該在封地安穩(wěn)擇一良配……如今把你叫去那龍?zhí)痘⒀ò愕木┏牵?/p>
你祖母那日與你父親議事后,眉頭就沒舒展過……只怕是陛下那邊,
太子與寧王斗得如火如荼,要把你這塊砝碼,往那盤要命的棋局上落!”暖閣內(nèi)一時靜謐,
只有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嗶剝聲,還有窗外風(fēng)雪的低吟。母親擔(dān)憂的目光像無形的絲線,
緊緊纏繞著她。葉湘君垂下眼簾,看著母親緊握自己的手,片刻后抬起,眼中澄澈如水,
不見絲毫慌亂,只有如同齊國那片廣闊疆域般沉靜的責(zé)任感?!澳赣H莫慌。
”她的聲音平穩(wěn)清晰,清晰地響在靜謐的暖閣里,“女兒自七歲開蒙,所讀書史何止萬千?
史書上,哪一朝哪一代,身居顯位、手握重器者,婚姻大事能由得自己做主?
聯(lián)姻本就是安邦定國的一策。齊國公的爵位、封地的重任落在我身上一日,
我的姻緣便不是尋常閨閣女兒的風(fēng)花雪月。”她頓了頓,
指尖下意識地?fù)徇^袖口內(nèi)襯處精工刺繡的鳳凰紋樣——那是齊國公嫡女的徽記,
也是沉重的繼承者的烙印?!斑@一路進京,前途未知,是風(fēng)是浪,女兒都坦然接著。
身為女兒身,我怨過為何不能如男兒般少些牽絆;但更多是感激祖母和父親的開明,
許我讀書明理,知天下事,而非困于后宅方寸。母親放心,無論京里等著我的是什么旨意,
女兒都只當(dāng)它是為了齊國、為了葉家應(yīng)盡的一份擔(dān)當(dāng)。女兒很知足。
”蘇氏怔怔地看著女兒年輕卻過分沉穩(wěn)的臉龐,喉頭哽了哽,
終究只化作一聲帶著無限心疼的長嘆,眼中水光點點。
萬千憂心仿佛都被女兒這一番話語撫慰了些許,又似乎變得更加沉甸甸,
最終只化作無限疼惜,化作窗外那風(fēng)雪般纏綿不去的憂慮。風(fēng)雪稍歇的臘月中旬,
幾輛堅固穩(wěn)重的油壁青驄車,在精悍的齊國護衛(wèi)騎兵簇?fù)硐拢脒^厚厚的積雪,
離開了臨淄堅固的城墻,一路向著帝國的心臟,京城進發(fā)。車內(nèi)鋪著厚厚的錦茵與貂皮,
暖爐里溫著香,倒也并不寒冷。葉湘君安靜地坐在祖母大長公主昭姚身側(cè)。
昭姚長公主年近六旬,眉宇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銳氣,然而此刻,她只是閉目養(yǎng)神,
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有長途跋涉的疲憊,更有一層難以化開的凝重。半月時光,
在連綿的風(fēng)雪與吱嘎作響的車輪聲中緩緩流逝。有時車行驛站,祖孫倆在爐火邊對坐。
昭姚會看著跳動的火焰,輕嘆道:“湘兒啊,這趟去……怕是不輕松了。你那皇伯的心思,
我總覺得不安生。”她沒說得太透,但那份憂思已經(jīng)沉甸甸地彌漫在葉湘君心頭。
葉湘君從不追問,只是體貼地為祖母添上熱茶,溫言道:“有祖母在,湘兒心里踏實。
”她心中自有思量?;实壅雅d膝下子嗣稀薄,更因?qū)O輩凋零,皇位傳承暗流洶涌。
太子昭辰儲君之位看似穩(wěn)固,卻因只有一獨女昭盼兒,后繼無人。而二皇子寧王昭云,
夫妻情深,僅育一子昭靖,卻已早早封了世子,圣眷日隆。
太子與寧王這對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為了各自的兒子,與個是親生女兒的未來,
一個是有望承嗣的嫡孫,早已勢同水火?;始易铀脝伪≈链?,
她這手握齊國重地的未來女國公,婚配之事在此時被提及,無異于一塊足以打破僵局的砝碼,
無論落入哪一方的盤秤,都會在暗流洶涌的水面投入巨石,激起的絕非僅是漣漪。
她伸手輕撫了下隨身攜帶的一個精巧紫檀木盒,
里面是一支祖父當(dāng)年贈予祖母的點翠銜珠金步搖,臨行前母親悄悄塞給她,
說不出的心酸與擔(dān)憂仿佛都凝在了那溫潤的珠光里。她深吸一口氣,
將那細微的心緒按捺下去,望向窗外,巍峨的帝都雄城已在天際線上漸漸顯露輪廓,
如同巨獸蟄伏。前路茫茫,未知的命運正在那高墻之內(nèi)悄然織就。車馬轔轔,
終于在臘月末抵達了京城。京城的雪化得似乎比臨淄快些,街道兩旁的屋瓦上覆著薄薄的白,
露出青黑的底色,濕漉漉的石板路透著冰冷堅硬的質(zhì)感。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有別于臨淄自由氣息的、無處不在的莊嚴(yán)與壓迫,那是權(quán)力的味道,
冰冷、沉重、不容置疑。按照慣例,抵達京城后的第一要務(wù)便是覲見皇帝。
大長公主帶著葉湘君入宮,直奔舉行新年賜宴的麟德殿。甫一踏入殿門,
鼎沸的人聲、觥籌交錯的喧囂、殿內(nèi)熏人的暖香混雜著濃烈的酒氣便撲面而來。
巨大的殿宇內(nèi)金碧輝煌,蟠龍柱高聳,雕梁畫棟在無數(shù)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皇帝的御座高高在上,俯瞰著下方如群星拱月般的皇親貴戚、文武百官。
昭姚長公主地位尊崇,攜著葉湘君,在無數(shù)道瞬間聚焦過來的目光注視下,
沉穩(wěn)地走向大殿靠前、僅次于皇子們的位置。葉湘君垂著眼瞼,姿態(tài)恭謹(jǐn)溫婉,
每一步都走得端穩(wěn)。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目光,
帶著審視、好奇、掂量、甚至有毫不掩飾的揣測與熱切,黏在自己身上。
她亦在沉穩(wěn)行進時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御座下方不遠,首位上是太子昭辰。人到中年,
本應(yīng)意氣風(fēng)發(fā),
然而葉湘君第一眼只感覺到一種緊繃的焦躁從他略顯松弛的眼底深處漫溢出來。他頻頻舉杯,
卻像是急于澆滅什么火焰,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坐在他旁邊的太子妃張氏,
眉目婉約,但面色微白,眼神疲憊,偶爾為太子布菜,姿態(tài)恭順得近乎機械。
隔著太子斜后方不遠的另一席上,坐著寧王昭云夫婦。寧王身姿挺拔,面容沉靜內(nèi)斂,
正與身邊幾位宗親低聲交談,雖非刻意張揚,卻自然流露出一股從容的雍容氣度。
他的王妃李氏,眉目清雅溫婉,只靜靜伴坐其旁,臉上帶著恬淡的笑意,
那份不經(jīng)意的融洽和睦,在花團錦簇中反而格外引人注目。而就在李氏王妃身側(cè),
還坐著一個少年。他穿著一身石青色銀線暗繡麒麟紋的常服,身量尚在拔高,清瘦挺拔,
與寧王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間少了幾分父輩的成熟穩(wěn)重,多了些少年的清朗飛揚。
他似乎不太耐煩席間太過熱鬧喧嘩的推杯換盞,目光正下意識地掃向殿門方向。就在這時,
葉湘君與祖母剛好走近。他的目光一凝,落在了隨著大長公主走來的陌生少女身上。
葉湘君也在這一刻與他的視線短暫相交。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微愕的亮光,很亮,
像初冬雪霽后乍然穿透云層的日光,純粹坦蕩,又帶著一絲好奇的探究。
隨即他似乎意識到這樣定定瞧著一位陌生閨秀極不合乎禮數(shù),
飛快地、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薄薄赧意,微微垂下了眼睫,只留下那清晰流暢的側(cè)臉輪廓。
只這一瞥,無需任何人介紹,葉湘君心中已然確定——這便是寧王世子昭靖。
而就在更側(cè)后一些的席位上,另有一道目光也灼灼地射了過來。
那是一個穿著寶藍織錦常服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面容倒也稱得上端正,眼神卻極深,
陰冷而執(zhí)拗,帶著一種強烈的、毫不掩飾的占有欲和評估,如同審視一件即將到手的物品,
冰冷地烙在葉湘君身上。葉湘君心下微凜。她雖從未踏足京城,
但祖母臨行前的叮囑言猶在耳,恒王的第三子昭和,
自幼被太子以“膝下空虛”為名養(yǎng)在東宮,已是太子寄予厚望的繼嗣人選。
這道目光如此赤裸,
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他顯然將自己視作了太子一系鞏固地位的重要工具。
葉湘君眼觀鼻鼻觀心,不動聲色地斂盡所有情緒,隨著祖母走到席前,準(zhǔn)備向御座行禮。
此刻,她已是風(fēng)暴中心那最平靜的一點?!盎拭脭y湘君遠道而來,一路辛勞!賜座!
”御座上,皇帝昭興的笑聲爽朗,帶著帝王的威嚴(yán)。他目光落在跟在昭姚身側(cè)的葉湘君身上,
上下打量一番,龍顏甚悅:“好孩子,這便是湘君了?果然一派國公府的清貴氣象,
朕瞧著精神得很!”“謝陛下贊譽。臣女粗鄙,今日得見天顏,不勝惶恐。
”葉湘君依著宮規(guī),行至席前,再次深深拜下。她聲音清朗,不急不緩,既無刻意討好,
也無畏縮局促?!翱炱饋?!自家人面前,不必如此拘禮?!被实坌χ痔摲?,
語氣很是慈和。宮人立刻引著大長公主和葉湘君在寧王夫婦的斜上方入席。葉湘君甫一落座,
敏銳地察覺到席間暗涌的變化。方才還只是落在身上的審視目光,此刻卻陡然變得實質(zhì)起來。
觥籌交錯間,那些笑容底下,暗藏的試探與交鋒幾乎要凝成冰針?!肮媚鸽y得攜表姐歸京,
侄兒以茶代酒,敬姑母一杯,表姐可嘗嘗這江南新貢的梅子青?!睂幫跏雷诱丫嘎氏绕鹕?,
捧著剔透的青瓷玉杯走來。少年的身影挺拔如新竹,衣袍間尚有淺淡的墨香未散。
他臉上帶著真誠得體的笑容,眼神明亮,恭敬地舉杯向昭姚長公主致意?!笆雷佑行牧?。
”昭姚長公主含笑應(yīng)下,態(tài)度端肅而不過分熱絡(luò)。葉湘君隨之起身,垂首斂衽還禮,
借著抬首的剎那,對上昭靖的目光。他正看過她,四目相接的瞬間,
葉湘君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純粹贊賞與坦然的好奇,
如同雪夜初晴時第一縷灑落人間的晨曦,毫無遮攔。那一瞬間的澄澈干凈,
讓葉湘君緊繃的心弦莫名松了一扣?!氨斫阏堄?,這茶清冽回甘,最是解膩。
”昭靖聲音清朗,透著少年人的朝氣。“多謝世子?!比~湘君淺啜一口。入口清雅,
果然是上品。就在昭靖剛剛退回席位的工夫,另一道身影已端著酒杯走了過來。
是恒王之子昭和。他步履帶著一種刻意沉著的平穩(wěn),走到近前?!伴L公主殿下安康。
”他的聲音刻意放緩,顯出幾分老成,轉(zhuǎn)向葉湘君時,
眼底那絲不易察覺的陰鷙被竭力壓抑下去,堆起一抹笑容:“久聞華陽翁主風(fēng)儀,今日一見,
名不虛傳。東宮暖閣近來尋得一株珍品‘金盞寒冰’,聽聞翁主雅好花草,
不知可否有暇前往一觀?”他拋出誘餌,言語間已將葉湘君視為可招徠的獵物,
帶著一種隱隱的、不容置疑的通牒意味,仿佛她已無選擇余地。葉湘君心中冷笑。如此急切,
如此赤裸地替太子施壓?她面上依舊端麗如畫,只微微頷首:“世子過譽了。東宮名花,
豈容外人擅賞?!甭曇舨桓?,卻清晰地傳遞出疏離之意。昭和臉上那虛假的笑意微微僵了僵,
似乎沒料到對方如此不給面子,眼底戾氣一閃而過,正要開口?!翱瓤龋?/p>
”一聲不算響亮的清咳適時響起。是一直安靜坐在寧王妃身邊的昭云開了口。
他并未看向這邊,只像是隨意地側(cè)過身對王妃說了句什么,聲音不大,
卻恰好足夠打斷這場暗藏機鋒的短暫交鋒,在喧鬧的殿堂中微妙地彰顯了一下存在感。
昭和立刻收住話頭,對著昭姚長公主和葉湘君勉強笑了笑,
眼神陰沉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寧王,退回自己的席位。一時間,這邊席上的氣氛有些沉凝。
就在這時,御座上的皇帝忽然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聲音不大,帶著笑意,
卻清晰地壓過殿內(nèi)低低的嘈雜:“阿靖怎地又坐回去了?方才朕還瞧你跟你表姐聊得熱絡(luò),
年輕人嘛,正當(dāng)多親近親近才是正理。”語調(diào)輕松隨意,
仿佛只是長輩看著孫輩們打鬧的一句家常??蛇@話一出口,
仿佛在翻滾的熱油里滴入了幾滴冷水。整個麟德殿的聲音驟然又低了下去,
無數(shù)道目光再次銳利地聚焦過來,
在大長公主、葉湘君以及不遠處剛剛坐下的寧王世子昭靖身上來回掃視。
寧王昭云面上神情不變,只端起酒杯淺酌一口。李氏王妃握著酒杯的指尖卻微微收緊。
太子昭辰握著金杯的手猛地一頓,杯中酒液潑灑出少許,他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
原本還算平穩(wěn)的氣息陡然變得粗重,眼神死死盯著皇帝的笑容,
那里面有無盡的焦躁與怒火在瘋狂涌動。大長公主昭姚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
仿佛沒聽出弦外之音,只側(cè)頭對著皇帝笑道:“皇帝陛下說得是,小輩們是該多親近。
”隨即轉(zhuǎn)向葉湘君,語氣如常吩咐,“湘君,把那碟蜜漬梅子推過來些,我瞧著倒想嘗嘗。
”舉手投足間已將話題輕巧帶過。葉湘君依言而行,動作端莊,
垂下的眼睫卻擋住了眸底迅速掠過的一絲冰冷銳芒。舅公這句看似不經(jīng)意的玩笑,
卻是當(dāng)著一眾勛貴重臣的面,在太子和寧王激烈角逐的棋盤上,
親手按下了一枚至關(guān)重要的棋子,她葉湘君,似乎已被指給了寧王世子昭靖!
這一手落子無聲,卻掀起了暗地里洶涌的驚濤。宴會結(jié)束時已過二更,
外面寒氣愈發(fā)凜冽刺骨?;实鬯埔蝻嬃司疲@得頗為開懷,
對著昭姚長公主慈聲道:“皇妹莫要辛苦趕回府邸了。朕記得大長公主府久未住人,
雖日日灑掃,倉促間怕也不夠暖融。便在慈寧宮暫住幾日,陪陪母后,
待那邊收拾妥帖再挪過去,豈不便宜?”這是不容拒絕的挽留。昭姚長公主起身謝恩,
面上笑容得體:“有勞皇兄安排,那臣妹與湘君便叨擾母后幾日了。
”然而她與葉湘君交換的一個眼神里,那份凝重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实鄣募逼龋?/p>
已然昭然若揭。祖孫二人被幾位內(nèi)侍引領(lǐng)著離開喧囂漸散的麟德殿,前往慈寧宮。
路上只聞更鼓之聲,還有靴子踏在清掃過的積雪上發(fā)出的細微咯吱聲。
夜風(fēng)中帶著宮苑特有的空曠寂靜。行至慈寧宮外圍一處僻靜的偏殿時,引路的內(nèi)侍停下腳步,
躬身道:“殿下、翁主請稍候片刻,太后娘娘處剛歇下,奴婢這就去通稟掌事嬤嬤安排。
”說著退后幾步,悄然隱入側(cè)邊的回廊暗影中,動作無聲無息?!白婺福?/p>
”葉湘君待左右無人,才壓低聲音,帶著一絲困惑和凝重,
“陛下他……”昭姚長公主猛地抬手,止住了葉湘君的話頭。她的眼神銳利如刀鋒,
環(huán)顧四周,殿前的燈籠光暈昏暗,遠處宮墻黑黝黝的剪影沉默地矗立著。這片沉寂,
反而透著令人窒息的詭譎。她聲音壓得極低,
幾乎只剩下氣息:“只怕是要在這里說事了……丫頭,沉住氣。待會兒無論發(fā)生什么,
你都只管記著,你是齊國公繼承人!”話音未落,偏殿厚重的殿門,
竟毫無預(yù)兆地從內(nèi)側(cè)被人拉開了一道縫隙。殿內(nèi)透出的融融暖光里,
映出了一個人挺拔修長的輪廓。寧王世子昭靖就站在門口,身上還穿著宴席上那件石青錦袍,
肩頭落著一點匆匆而來沾上的細碎雪花。他似乎也沒料到這么巧撞個正著,
眼中帶著一絲剛散去的冷冽思索,在看見葉湘君的剎那化為愕然,隨即揚起一抹明朗的笑意,
驅(qū)散了夜深的寒氣?!肮闷牛”斫?!”他跨出門檻,對著昭姚長公主端正行禮,
“聽聞姑祖母和表姐被安排在此稍候,
侄孫恰也在側(cè)殿等候皇爺爺?shù)闹家狻讲诺钌衔幢M禮數(shù),特意前來問候一聲。
”他的目光落在大長公主身上,隨即自然又坦然地轉(zhuǎn)向葉湘君。
昭姚長公主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世子有心了。
”昭靖毫不在意姑祖母的冷淡,臉上依舊帶著清朗的笑意,看向葉湘君,
眼神真誠坦蕩:“今日席上人多口雜,鬧哄哄的,表姐怕是覺得煩擾了吧?
皇爺爺方才那句玩笑話……”他頓了頓,
臉上的笑容里摻進幾分少年人的微窘和坦率的不以為然,“不過是圖個宴上熱鬧,
表姐且莫放在心上,平白擾了清凈?!边@份直白的解釋來得意外,
還帶著點“皇爺爺有時也沒個正經(jīng)”的無奈。葉湘君抬眼看向他。
雪光與殿內(nèi)燈火交錯映在他年輕英挺的臉上,那雙眼睛依舊澄澈,如同秋日碧藍高遠的晴空,
坦蕩得沒有絲毫掩飾與城府。是佯裝不知風(fēng)雨將來?還是生就這般赤子心性?
葉湘君心念微轉(zhuǎn)。若是前者,
這份裝傻充愣的功夫已是絕頂;若是后者……在這腥風(fēng)血雨的奪嫡漩渦中心,如此性子,
恐怕……“世子言重了,”葉湘君微微屈膝還禮,聲音清冷如水,“陛下金口玉言,
自有所指。湘君身為臣女,唯恭聽圣諭而已。”她避開了昭靖那份試圖化解尷尬的澄清,
將皇帝的“玩笑”置于圣意的高度,同時表明了身處其中、絕不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
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有世家女的溫婉恭順,更有不容忽視的沉靜力量,
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號:她的意志,遠非一句“莫放心上”便能輕輕抹去的。昭靖微微一怔,
目光在她端凝的面容上停滯了一瞬,臉上那明朗無瑕的笑意,
似乎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碰觸了一下,不易察覺地收斂了些許。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少女眼底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而非僅僅是大長公主身邊一位身份尊貴的表親。沉默短暫得如同雪片落地的瞬間,
殿前的空氣仿佛被抽走了暖意。就在這時,引路內(nèi)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
悄然自側(cè)邊回廊暗處浮現(xiàn),無聲無息地停在數(shù)步之外,拂塵輕垂,
臉上是萬年不變的恭謹(jǐn)笑容:“殿下,翁主,太后娘娘那邊已打理妥帖,
請隨奴婢移步慈寧宮主殿西暖閣安歇?!闭岩﹂L公主緊繃的面色稍緩,頷首道:“有勞。
”祖孫二人隨即跟上內(nèi)侍。昭靖安靜地立在一旁,目送她們離開。
葉湘君在跟隨祖母轉(zhuǎn)身的剎那,眼風(fēng)掠過依舊站在偏殿門口的昭靖。
昏黃的宮燈光芒落在少年挺秀的側(cè)影上,那因自己的話語而瞬間斂去笑容、若有所思的神情,
讓她捕捉到一絲異樣。那是一種介于困惑與重新評估之間的凝重,
仿佛月光下初遇的獵人驀然發(fā)現(xiàn)獵物并非意想中的溫順無害,少年郎君眼中的澄澈里,
悄然滲入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沉暗底色。慈寧宮的主殿燈火輝煌。雖已夜深,皇太后,
即先帝的淑妃、如今的皇太后,精神卻依然矍鑠。老人被宮人扶著坐在暖榻上,
滿頭銀絲梳得一絲不茍。昭姚長公主帶著葉湘君進來時,
太皇太后已命宮人搬來兩張鋪著軟絨的紫檀木交椅。“快坐近些,我的兒,這一路風(fēng)雪的,
辛苦了!”太皇太后聲音溫和?!鞍菀娔负蟆!闭岩﹂L公主依禮問安,
在宮人搬來的椅子上坐下。葉湘君跟在后面,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大禮:“臣女葉湘君,
拜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萬福金安。”“好孩子,快起來!”太皇太后笑容滿面地抬手虛扶,
示意宮人給葉湘君也搬了座位,就在昭姚長公主的下手邊?!斑^來讓我好好看看!
這許多年了,哀家也只在你出生時見過你一面,襁褓里丁點大,
轉(zhuǎn)眼就成了這般出色的大姑娘了!齊國公府真是養(yǎng)得好??!”她的目光落在葉湘君身上,
帶著由衷的慈愛和贊賞,但深處,葉湘君分明感受到一絲極細微的、不易察覺的嘆惋,
仿佛看的是件注定在暴風(fēng)雨中浮沉的無價珍器?!皠诨首婺笒炷睿婢炭??!比~湘君垂首,
態(tài)度恭謹(jǐn)依舊。她知道皇太后是皇帝昭興的生母,雖已不涉朝政,卻絕非尋常深宮婦人。
今夜被引至此,顯然皇帝是借了皇太后的地方,要單獨與祖母深談。果然,
隨意敘了幾句路上的艱辛后,一個內(nèi)侍悄然上前,在太后耳邊低語幾句。太后輕輕點頭,
對著昭姚長公主道:“皇帝遣人來請你了。他在后面的佛堂等著,說有些話同你說。
湘君丫頭留在我這里也好,我老婆子也乏了,讓她陪我說會兒話便是。
”昭姚長公主神情平靜地起身,對著太后躬身道:“兒臣告退?!彼x開時,
深深看了一眼葉湘君,那一眼蘊含了太多東西——沉重、囑咐、難以言說的復(fù)雜,
盡在這一瞥無聲中傳遞,然后才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跟隨著引路內(nèi)侍轉(zhuǎn)入殿后的幽深回廊。
偌大的殿內(nèi)只剩下葉湘君與太皇太后,以及幾位無聲侍立在角落里的宮人。
太后臉上的笑意也隨著昭姚的離去淡去了幾分,顯得有些疲憊。她招招手,
示意葉湘君坐到暖榻近前的繡墩上。“湘兒啊,”太后的聲音柔和了許多,
帶著歷經(jīng)滄桑的沉緩,“你祖母此去,多半是要與你皇帝談……談你的婚事?!彼_門見山,
并未迂回。葉湘君心頭一凜,端正坐姿,屏息聆聽。“哀家知道,這對你不公。
”太后輕輕拍了拍葉湘君的手背,那保養(yǎng)得宜卻已布滿歲月痕跡的手帶著微涼的觸感。
“你是齊國公府上下一力栽培的繼承人,這份擔(dān)子不輕。本該讓你安穩(wěn)擇婿,招贅入府,
承襲祖宗基業(yè)……可如今,你皇伯他……”太后頓住,那雙閱盡世事的眼中溢滿深深的無奈,
“他也有他的苦衷和不得已。朝堂如今是個什么光景,你也看在眼里了。
皇帝……他自然是盼著這社稷,由他嫡親的血脈安安穩(wěn)穩(wěn)、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亟酉氯?,代代相傳?/p>
這是做父親、做皇帝的心啊……偏偏……”太后搖搖頭,那未盡的話語里,
是對太子昭辰不爭氣的深沉痛心和失望?!八麏A在中間,
一面是立了幾十年、雖無子卻也無大錯的儲君,
另一面是他心頭肉般的嫡孫昭靖……他心里的煎熬……實是難。讓你們祖孫進京,
他怕是權(quán)衡多日,才下定決心要借這場聯(lián)姻來定下后事。一則,穩(wěn)住寧王父子,
二則……”太后深深看了葉湘君一眼,話語里蘊含著難以言明的安慰與提點,
“也是給你個前程保障。無論如何,哀家這個做太祖母的,總不會讓你沒了下場。
只要齊國公府還在,只要你還擔(dān)著這個爵位,無論將來誰坐上那把椅子,
你的根基就絕不會倒!”大殿內(nèi)陷入短暫的沉默,唯有紅燭在燈罩里默默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暖爐的炭偶爾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佛堂幽幽的檀香氣息若有似無地彌漫過來,
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莊嚴(yán)。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慢流逝。葉湘君低眉垂目,
坐在繡墩上,如同一株沉靜的雪蓮。太后的嘆息如沉重的云翳壓在心頭。
祖母被召去佛堂已有近一個時辰,殿內(nèi)香爐里的香柱無聲地燃掉了一小截,灰燼撲簌落下。
每一刻都似被無形的力量拉長。終于,厚重的殿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一道縫隙,
昭姚長公主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門口?;椟S的燈光勾勒出她緊繃的側(cè)影,脊背挺得筆直,
像一根已繃緊到極限的弦。殿內(nèi)溫暖明亮的光流淌到她踏入的那一小片黑暗地面上,
卻絲毫未能驅(qū)散她周身凝重的寒氣。葉湘君立刻起身?;侍蟮哪抗饬⒖叹劢乖谂畠荷砩?,
帶著無聲的詢問。昭姚長公主一步步走進來,走到皇太后榻前數(shù)步之處站定。
她沒有立刻說話,雙唇緊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
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在維持著鎮(zhèn)定的外殼。終于,她抬眼,目光投向葉湘君,那眼神深處,
是翻涌的疲憊、尖銳的痛楚、難以平復(fù)的怒意,最終被一種冰冷的、近乎絕望的接受所取代。
她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的:“旨意……下了。
”葉湘君的心重重一沉,沉入無底寒淵,卻仍在等待那把最終落下的裁決之刃?!氨菹轮I令,
”昭姚長公主的聲音空洞而清晰,回蕩在空曠的殿堂里,蓋過了爐火的噼啪,“賜婚。
華陽翁主葉湘君,配寧王世子昭靖。待……待時機……大婚?!?“時機”二字咬得極重,
帶著難以言說的嘲諷和悲涼。她閉了閉眼,最后一句低得近乎耳語,“他是鐵了心,
要抬舉寧王父子,將靖兒扶上太孫之位了……”話音落下的瞬間,
慈寧宮正殿仿佛被無形的冰封凍。暖爐的熱氣似乎再也透不進一絲一毫。
那聲“配寧王世子昭靖”,不啻一道冰冷的枷鎖,猝然落下,銬在了葉湘君的身上。
齊國遙遠的春日與京城的森寒冷意在這一刻徹底劈裂成了兩個世界。
舅公以帝王之尊做的裁決,徹底封死了她在封地?fù)裥霭卜€(wěn)承繼爵位的可能,
徹底將她拖入了京城血雨腥風(fēng)的權(quán)力泥潭。葉湘君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尖冰涼一片。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細微的痛感,卻遠不如心口蔓延開來的、帶著鐵銹味的冰冷沉重。
她不是砝碼,她是被強行拋出的棄錨,用來穩(wěn)固那條陛下已然決意偏向的大船。
“祖母……”葉湘君抬眼,迎上昭姚長公主滿是血絲的、混雜著痛楚與無盡憐惜的目光。
那目光如針,刺得她心頭驟緊。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么。是委屈?是不甘?
還是對齊國未來那驟然蒙上的陰翳的恐懼?萬千情緒堵在喉頭,
最終卻只在喉嚨深處凝結(jié)成硬塊,沉默不語。她能說什么?又能做什么?御賜金言,
皇命已下。違抗便是藐視天威,禍延門楣。齊國公府的基業(yè),闔族的前程,
此刻都系于她一身。她甚至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這盤棋中的位置——寧王昭云夫婦感情深厚,
僅此一子,她嫁過去,便是板上釘釘?shù)奈磥韺幫跏雷渝??;实垡运姆饩魹槎Y,
親手為昭靖這未來的“皇太孫”再鍍上一層無可撼動的“正當(dāng)性”金身。從此,
她葉湘君與齊國,便是捆綁在這條船上的重?fù)?dān)與榮耀?;侍蟮膰@息如風(fēng)中殘燭,
飄搖虛弱:“姚兒……孩子……委屈你們了?!崩咸笊斐鍪郑?/p>
似乎想再次拍拍葉湘君的手背以示安撫,那布滿褶皺的手卻在半空猶豫了片刻,
終究因那份無力感而沉沉落下。這場由她的兒子親手劃定的棋局,她已無力更改。
昭姚長公主深吸一口氣,那吸入的氣息仿佛都帶著冰渣。她眼中的怒焰和痛楚被強力壓下,
轉(zhuǎn)為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堅冰般的清醒。她上前一步,站到葉湘君身前,
動作竟比平日還要沉穩(wěn)數(shù)分。那雙因年歲和奔波而不再清亮、卻依舊睿智的眼眸,
穿透殿內(nèi)迷離的光影,牢牢鎖住孫女?!跋鎯?,抬頭?!彼穆曇舨桓?,卻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