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轉(zhuǎn)學日記那年秋天,我轉(zhuǎn)進了星江中學。新校在城郊,
剛下過雨的天空低低地懸在教學樓上,像一塊剛被擰干的布,濕漉漉的,不透光。
我背著包站在校門口的斑馬線邊,手心一直在出汗。車來車往,
我看著眼前那棟三層半高的黃色教學樓,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惶恐。
那是一種被時間遺棄的建筑,舊鐵窗上貼著撕不干凈的課程表,
陽臺上掛著早已泛白的跳繩、校服、破書包,像懸著一串無人認領的過去。我拽緊了肩帶,
慢慢穿過校園。風擦過校道邊的銀杏樹,幾片葉子飄在我腳邊。我不敢彎腰去撿,
因為我的手一直在抖。這是我第三次轉(zhuǎn)學。每一次轉(zhuǎn)學,父母都說是為了“新的開始”,
可我知道,那其實是舊事的逃避。在之前的學校,
我被叫做“怪胎”“情緒病”“別靠近的女生”。我也曾試圖解釋,
嘗試正常一點、微笑一點、合群一點。后來我才知道,不是每一朵云都愿意和風走,
尤其當那陣風總是順著別人的口氣吹來的時候。那年冬天,我發(fā)過一次高燒,昏迷三天,
被醫(yī)生診斷出“中度創(chuàng)傷應激綜合征”,還有些記憶不全。
爸媽終于意識到問題不是“我太敏感”,而是我已經(jīng)瀕臨崩潰。他們把我轉(zhuǎn)出來,
在這所城市東南角租了一間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屋,離星江中學不遠。
房東是個沉默的中年女人,沒問太多,只遞給我鑰匙,說:“盡量別帶人回來。
”我很喜歡這點。沒有人,最好。高一七班在三樓盡頭。我拿著分班通知走進教室,
很多人抬頭看我,但目光又迅速避開了,像是不愿被牽扯進什么“新來的麻煩”。
我選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安靜坐下,把書包放在腿上,一動不動。黑板上的字還沒擦干,
粉筆水順著斜陽有些晃眼。我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鞋帶微微松開了,可我沒去系。
這種狀態(tài)很像一場病后的后遺癥:明明已經(jīng)站在生活里,卻總覺得只是臨時借住。
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都是第一個進教室,最后一個離開。我習慣性帶著耳機,
哪怕沒開音樂,也要戴著,只為隔絕聲音。
課間的笑聲、男生打鬧的吵鬧、女生之間的耳語——我統(tǒng)統(tǒng)躲開。我曾用力活過一次,
那結(jié)果太糟。我不打算再費力讓人喜歡我。班主任是一位四十來歲的女老師,
看起來并不特別熱情,她在講臺上點名時總會頓一頓念我的名字?!霸S——梔,是吧?
”我“嗯”了一聲。她點點頭,沒說別的。好像整個班都默認了我的存在不需要關心,
也不值得關心。我也樂得如此。第一次遇到林澄,是一個中午。陽光灼在教室的玻璃窗上,
投出一片斑斕光影。我坐在座位上看書,其實也沒讀進去,只是翻著舊小說的扉頁發(fā)呆。
“你鞋帶松了。”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很輕,不帶任何命令感。我一怔,下意識低頭,
果然,一只鞋帶垂在地上。我彎腰去系,心里卻警覺了起來——她是誰?為什么會跟我說話?
等我再抬頭時,那女孩還站在我桌邊。她穿著沒有?;盏陌咨馓?,頭發(fā)是干凈的短發(fā),
額前壓著幾縷,眼睛很亮,但看人的時候不會讓人覺得刺?!澳闶切聛淼陌??許梔?”她說,
“我坐你前面第三排。”我點點頭,小聲說了句:“嗯?!彼α讼?,
好像真的只是想和我打個招呼?!澳阒形缍疾蝗ナ程脝??”她問?!啊惶晳T?!蔽艺f。
其實是我怕人多的地方,也怕排隊的時候被誰認出來,或聽到熟悉的字眼?!澳悄銜I的。
”她毫不在意地說,“后門有家蛋包飯,挺好吃的。你可以跟我去,我請你?!蔽艺?,
不知道她說這話是出于禮貌,還是真心想請我吃飯。我不太會處理這類邀約,
因為在過去的學校,這種主動示好要么意味著背后惡意,要么是某種測試。我不敢答應。
只是低頭道:“謝謝,我……一個人吃慣了?!彼c點頭,也沒勉強我,
只說:“那我下次給你帶點酸奶,女生中午要補點糖?!闭f完,她轉(zhuǎn)身離開了,步子輕快,
像是在陽光下跳步的人。我望著她離開的背影,有點分不清這是善意還是幻覺。
世界上真的會有人,僅僅因為你鞋帶松了,就停下腳步說一句話嗎?那天晚上,
我回到出租屋,一邊洗衣服一邊回憶她的話。那句“我請你”在我腦海里回響了很多遍,
不是因為內(nèi)容,
而是那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就像她真的不覺得請我吃飯是一件需要回報的事。
這讓我有點……心慌。我拿出日記本,久違地寫下一段話:今天有人叫我鞋帶松了。
她叫林澄。她不是那種多話的人,卻偏偏說到了我從未想聽卻最想聽的話。她不像其他人。
她只是看見我,和光一塊兒看見我?!亮耍遗驴拷?。
第二章:她的光林澄是個不吵不鬧、卻特別容易被注意到的人。我不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
班里有幾個女孩總圍在她身邊說話,她卻從不喧嘩,也不居高自傲。她的聲音輕,
總是像在講故事一樣說話。不是那種要你聽、要你回應的語調(diào),而是一種……你愿意靠近,
就聽到的溫柔。她說話時喜歡用一種帶著呼吸感的語氣,比如“哎呀,
我今天又忘帶鋼筆了——怎么辦呢?”她不是在抱怨,也不是撒嬌,她只是陳述,
然后給人機會回應你。哪怕沒人接話,她也會若無其事地聳聳肩,像風吹過一頁紙,
輕輕翻了過去。我后來意識到,我第一次想“和某個人坐得更近一些”,就是因為她。
中午我依然習慣獨坐教室角落,那天她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手里果然多了一瓶酸奶。
是最普通的那種,白底藍標,不是女孩們愛買的那些草莓味、黃桃味?!敖o你,冰的,
我剛買。”我一愣,下意識擺手:“我……不能收?!彼龥]生氣,只是眨了眨眼,笑了笑,
說:“好吧,那我放桌上。你中午不餓的時候,就拿走?!彼f完這句話,真的轉(zhuǎn)身走開了。
沒有再說一句“你不喝我就浪費了”,
也沒有故作可憐或“那我喝掉啦”這種話——她不是以退為進的人,她是真的尊重我的猶豫。
那瓶酸奶放在我桌上一個小時,最后我還是喝掉了。冰涼的甜味下去時,
我竟然打了個輕輕的嗝,那聲音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有點尷尬。我看了看四周,沒人,
才悄悄笑了一下。那是很久以來,我第一次笑。不是嘲諷、不是苦笑,
是那種好像心口突然有陽光照進來的感覺。星期五下午,她又走到我座位旁。
“你周末有空嗎?”我愣了愣,本能反應是警惕。“后門那家蛋包飯店有新菜單了。
限時番茄黑椒雙拼,你想不想去試試?我們可以中午去,避開人多的時候。
”她看出了我的抗拒,立刻補充,“不想也沒關系,我一個人也可以吃。”我看著她,
過了幾秒,點了點頭。她眼睛一下亮了,像收到一個特別意外的獎勵似的,
輕輕一笑:“那中午十二點校門口見,不見不散。”那天下午最后兩節(jié)課,
我?guī)缀鯖]聽進去老師講什么。周末那天,我提早十分鐘出門,一路上緊張得手心出汗。
她果然準時出現(xiàn)在校門口,背著帆布袋,衣服是那種米白色的毛線開衫,
像冬天還未退盡的暖意。她沖我揮了揮手,不問我遲不遲到,只輕輕一句:“走啦,
等你很久了?!蔽覀兇┻^馬路,走進那家不起眼的小飯館。店面只有三張桌子,
老式木椅發(fā)出咯吱聲。她熟練地拿起菜單,指了指兩款菜:“你吃辣嗎?”我搖頭。
“那我們點一份番茄蛋,一份不辣黑椒,一起分?!彼f這話的時候,
完全沒考慮“你要不要分”,就像我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了。那種理所當然的自然感,
讓我竟一點都不反感,反而覺得安心。飯來了,她吃得很快,但吃得干凈。
我偷偷看她的動作,她拿筷子穩(wěn)穩(wěn)的,夾菜時不發(fā)出一點聲響。飯吃到一半,
她忽然問我:“你以前在哪上學?”我有些遲疑,不太想說。她看出我吞吐,便放下筷子,
像是給我一個可以逃開的臺階,說:“如果你不想講,可以下次告訴我。”我點點頭,
輕聲:“謝謝?!彼鋈粶愡^來一點點,說:“你講話的聲音好小啊,
像風吹葉子掉地上的聲音?!蔽乙汇?,問:“什么意思?”“就是我得很小心地聽,
不然會聽不到?!彼??!澳恰瓡粫苈闊俊薄安粫?。小聲的東西,
不代表它不重要。”我一瞬間有點想哭。那種情緒來得很快,
就像某根從未碰過的弦被一下?lián)軇??!酝觑埑鰜?,她站在巷口幫我拉了拉背包的拉鏈?/p>
說:“你下次別背那么緊,會勒肩膀?!蔽业皖^,輕聲道了謝。她好像沒聽見,
又重復了一句:“你不用那么緊繃,許梔,我不是會笑你的人?!蔽艺×?,
很久沒聽過有人這么正面地說出這類話,既不憐憫,也不試圖接近得太快。她只是陳述,
她說的好像是一個承諾。我們走了幾步,她忽然問:“你喜歡看書嗎?”我點點頭。
“那你喜歡什么類型的?”我想了想,回答:“那種……文字像水一樣流的故事。
”“那你應該來我家,我房間里有好多那樣的書?!彼@句話說得太自然了,
我一時間反而更緊張:“……去你家?”“嗯,就在你出租屋后面那排公寓。
我們其實就隔著一排樹?!彼f,“你路過時有沒有聞到香樟味?”我輕輕“嗯”了一聲,
沒說出口其實我從沒注意過周圍的味道——我過去走路的時候總是低著頭。
她又笑了:“以后你經(jīng)過我家窗前,我給你貼字條?!蔽蚁雴査秊槭裁匆@樣做,
但沒問出口?!厝ツ翘?,我在出租屋床上躺了很久,
枕頭邊是今天在蛋包飯店她偷偷塞給我的餐巾紙,上面用筆寫了兩個字:“好吃”。
后面還畫了個笑臉,眼睛彎彎的,像她自己。我望著那張紙,突然想,
如果世界上每一個善意都可以這樣被記錄下來、被珍藏下來,
也許那些黑暗就真的能慢慢褪去了吧。第三章:藏不住的喜歡那之后,
我和林澄變得“熟”了。不是那種可以勾肩搭背、在走廊里打鬧的熟,而是一種默契的靠近。
她沒有逼我融入,也從沒問過我“你怎么這么沉默”這種問題。她的靠近,是有邊界的,
是有節(jié)奏的——但她始終在。每天早上,她都會提前五分鐘走進教室,
幫我把窗簾拉開一點點,好讓陽光灑在我桌子左邊的角落。每次她都不說話,只做完這件事,
然后坐回自己第三排的位置。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刻意,但我開始期待這個動作。
像一種無人打擾的儀式感。像她在說:你值得擁有一束光?!髞砦也虐l(fā)現(xiàn),
我們家真的隔得很近。林澄家在出租屋背后的那棟老公寓三樓,房間正對著街角那棵香樟樹。
她說得沒錯,每次我走回家,風里真的都有樹葉捂熱的味道,只是以前我沒聞出來。
某天傍晚,我照例拎著袋裝牛奶往出租屋走。天快黑了,街燈還沒亮起。我走得很慢,
因為白天課上聽不進去的內(nèi)容,到了晚上全都涌上來了。
我腦子里塞滿了她說過的、笑過的、轉(zhuǎn)身離開的細節(jié),一幕幕停不下來??斓郊议T口的時候,
我無意間抬頭,看到對面三樓窗口有紙條。不大,一張普通的便利貼,
用透明膠帶貼在窗玻璃上。墨綠色的字跡:“許梔!今天語文課你聽得好認真!
”下面還畫了個兔子舉手的表情。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有人真的為我做了這種事。
不是鋪天蓋地的關注,不是故意制造引人注意的轟動感。只是,她看見了我一次努力,
就認真記住了。我把袋裝牛奶拎得更緊了一點,一步一步走上樓。那一夜我失眠了,
但心跳得很暖?!诙?,我在她的桌子抽屜里放了一顆薄荷糖。沒有寫字,沒有署名,
只是悄悄放好,又悄悄坐回位置上。我沒敢看她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只聽到她輕輕咬碎糖果時“咯噠”一聲脆響,然后轉(zhuǎn)頭,沖我比了個“我知道是你”的手勢。
那一刻,我的耳朵紅了半節(jié)課?!缧莸臅r候,她遞給我一本小說,說是她最喜歡的那本。
《島上書店》。封面有些舊,紙頁泛黃,我翻開時,有一張干癟的四葉草夾在頁縫間。
她看到我停頓的動作,眨了眨眼:“那個不是書店送的,是我夾的。你運氣好,
抽到一株好運?!蔽蚁胝f:“你一直都把好運送給別人吧?”可我沒說出口。我的嘴巴太慢,
心跳太快。我借走那本書,一頁一頁地讀得特別慢。她沒催我,
只是有一天問我:“你讀到A.J.和小女孩吵架那段了嗎?”我說:“還沒?!彼c點頭,
說:“那段特別特別可愛,讀完告訴我?!彼偸沁@樣,把一句話留到未來,
再輕輕地、慢慢地靠近我?!写畏艑W后,天空下起小雨。我沒帶傘,
站在教學樓門口猶豫著要不要沖出去。林澄突然走過來,
把一把深藍色傘塞進我手里:“我今天騎車,不用傘。你拿著?!蔽壹泵芙^:“不行,
你淋雨會感冒?!彼柭柤纾骸拔腋忻昂苌伲r候從雨里泡大的?!薄澳俏遗隳愕扔晖0?。
”我終于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那一刻,我聽到自己聲音的顫抖。她看了我?guī)酌?,沒說話,
只把傘在我手里又推了推,說:“你怕雨吧?!蔽尹c點頭。她這才笑了,
說:“那你回去記得熱水泡腳,別感冒。”我撐著傘走了好遠,一直沒回頭??晌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