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把傘。誕生那日,符離的雨浸青了竹匠的麻衫。他握著我尚未成形的脊骨對光端詳,
紫竹纖維在油燈下滲出琥珀色的淚。門外馬車軋過水洼,
濺起的泥點里裹著長安官話:“速辦!白郎君等這傘題詩。
”1 紫竹傘竹屑簌簌落在陳舊的木案上,老竹匠的刻刀正在我身上游走。刀尖過處,
紫竹肌理絲絲分明,每一次落刀都帶著近乎虔誠的慎重。空氣里彌漫著新鮮竹材的清氣,
混合著角落里潮濕的霉味。我能感覺到刀鋒的冰冷,
也能感覺到老人手指的溫熱——那布滿溝壑的指腹正穩(wěn)穩(wěn)托住我的腰身,
力道精準得如同丈量過千百遍?!耙?,也要穩(wěn)。”老人喃喃自語,
刀尖在我傘柄末端旋出最后一道弧線,“白家郎君的詩名,得配得上這紫竹的筋骨。
”門外傳來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轆轆聲,停在小院門口。
一個穿著體面青布袍的中年管事踏著積水快步進來,油紙傘也擋不住斜飛的雨絲,
他袍角洇濕了大片?!袄蠋煾?,傘可得了?”管事聲音帶著長安口音特有的板正腔調(diào),
目光卻銳利地掃過我的雛形。老人將我舉到窗欞透入的天光里。雨水正從屋檐滴落,
敲打著檐下的石臼,發(fā)出空寂的回響。那光穿過我尚未蒙上傘面的筋骨,
在粗糙的地面投下疏朗交錯的影子?!白现耠y得,十年生的老料,韌而不折。
”老人粗糙的手指撫過我光滑的傘骨,“柄端刻了并蒂梨花,取個好意頭。只待蒙上桑皮紙,
題了白郎君的詩,便成了?!惫苁聫男渲忻鲆诲V銀子,輕輕放在案頭。銀錠底部,
一個清晰的“集”字火印烙在青灰色的金屬上,微微凹陷。
當那帶著體溫和汗?jié)n的銀子貼上我冰涼竹骨的瞬間,一種奇異的灼熱感猛地刺入我的軀體。
集賢殿的火?。∧鞘谴筇苾Σ胖?,是天下讀書人心尖上的圣堂?!斑@是定金。白郎君說了,
傘要雅致,更要結(jié)實。京城的雨,可比符離的硬氣。”管事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老人沒碰那銀子,只拿起一片打磨光滑的紫竹,細細嵌合在我傘柄的接口處。“請郎君放心,
這把傘,老朽拿心魂煅過。”——馬車載著我,碾過符離城濕漉漉的街巷。雨水沖刷著車頂,
發(fā)出連綿不斷的悶響。我躺在鋪了軟緞的木匣里,鼻端縈繞著松煙墨特有的清冽焦香,
還有一股更年輕、更清冷的氣息——像雪后初霽的松林,帶著書卷的微涼。一只手伸進木匣,
將我取了出來。指尖修長,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薄的繭子,是常年握筆留下的印記。那手很穩(wěn),
卻冰涼。他握著我的梨木柄,指腹無意識地在我新刻的并蒂梨花上輕輕摩挲。
力道透過光滑的木質(zhì)傳來,傳遞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緊繃。他很緊張。車簾被掀開一角,
符離城灰蒙蒙的雨景涌了進來。馬車停在一條窄巷口,
巷子深處隱約傳來捶打布匹的悶響和染料特有的、微帶刺鼻的氣味。這里是城西的染坊巷。
“郎君,到了?!惫苁碌穆曇魪能囃鈧鱽?。他深吸了一口氣,握著我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
他推開車門,撐開了我。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擁抱雨水。符離的雨,細密如針,
帶著深秋的寒意。雨滴敲打在我尚未蒙上傘面的、光裸的傘骨上,發(fā)出細碎的噼啪聲,
又順著光滑的竹骨滑落。冰涼的濕意瞬間浸潤了我的軀體。他撐著傘,立在車轅上,
目光投向巷子深處。雨水順著他清俊的側(cè)臉輪廓滑下,沾濕了他洗得發(fā)白的青衿衣領(lǐng)。
巷口的風卷著雨絲,將他寬大的衣袖吹得緊貼在手臂上。就在這時,
一個纖細的身影從染坊深處那扇半開的木門里沖了出來。是個少女。
她穿著半舊的靛藍粗布衣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兩截白皙卻沾著點點靛藍染料的小臂。
她沒有傘,只用一塊褪色的布巾倉促地遮在頭頂,布巾早已濕透,
烏黑的發(fā)髻緊貼在額角和頸后,雨水順著她光潔的臉頰和尖俏的下頜不斷滾落。她跑得急,
一雙沾滿泥水的布鞋踏在濕滑的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她低著頭,
似乎想一口氣沖過這雨幕。直到快撞上巷口的馬車,才驚覺地停下腳步,猛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他握著傘柄的手驟然收緊,指節(jié)壓得我生疼。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掌心瞬間沁出的潮濕冷汗,混著雨水,浸入我梨木柄的紋理。她的眼睛,
像被這場秋雨洗過一般,清澈見底,帶著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惶,
隨即又沉淀為一種安靜的、帶著距離的審視。雨水順著她濃密的睫毛往下滴,
她的嘴唇微微抿著,有些發(fā)白。巷子深處傳來一個婦人尖利的叱罵聲:“死丫頭!
染壞一匹絹,看我不剝你的皮!還不滾回來!”少女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
那雙清亮的眸子垂下,避開了他的視線。她緊了緊頭頂那塊濕透的布巾,
側(cè)身就想從馬車旁繞過去?!肮媚?!”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發(fā)緊,被雨聲敲打得有些模糊。
她腳步頓住,卻沒有回頭?!坝昙保@傘……你且拿去用。”他向前一步,將傘柄遞向她。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那柄紫竹傘上。雨滴順著傘骨滑落,在傘尖匯聚成小小的水柱。
她的視線掃過那雅致的并蒂梨花紋,又落在他握著傘柄的、指節(jié)分明的手上。那雙手干凈,
修長,是讀書人的手?!袄删共坏??!彼曇舨桓?,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柔軟腔調(diào),
卻異常清晰。她抬手,輕輕將傘推回他身前。就在她抬手推拒的瞬間,
她寬大的中衣袖子因動作滑落了一小截。我的傘柄末端,
那新刻的、尚未被雨水浸潤透的梨花木紋,恰好擦過她裸露在外的手腕內(nèi)側(cè)肌膚。觸感溫熱。
在那溫熱的皮膚下,我清晰地感覺到三道微微凸起的、平行的棱痕。
像是被什么細長的、堅硬的東西反復抽打后留下的舊傷,尚未完全平復,
帶著一種固執(zhí)的、沉甸甸的痛感,烙印在骨血之下。他遞傘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呼吸——那瞬間變得急促而沉重,如同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握著我的五指,猛然收攏,
像鐵箍一樣死死地攥緊了我的傘柄肋骨!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震驚、憤怒和某種尖銳痛楚的力量,透過他的指骨,
兇猛地擠壓著我的竹質(zhì)核心。我仿佛聽到了自己筋骨在無聲地呻吟。
少女顯然也察覺到了他瞬間的劇變和那只驟然收緊的手。她抬起眼,
目光飛快地掠過他陡然失去血色的臉,落在他那只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的手上。
她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了然,又像是更深重的悲涼?!肮媚锸障掳桑?/p>
你更需要它。”郎君又試探性地將我遞了出去。她沒有說話,只是再次踮起腳尖,
更用力地將我——這把紫竹傘,塞入她僵硬的懷里。她的指尖冰涼,
帶著雨水和染坊特有的染料氣味,短暫地拂過我光滑的傘骨。然后,她猛地轉(zhuǎn)身,
像一只受驚的鹿,沖進了迷蒙的雨幕。她的身影在濕滑的青石板上奔跑,每一步踏下,
都濺起小小的水花。那急促的、帶著慌亂的腳步聲,穿透層層雨簾,一下,一下,
沉重地敲打在我的傘骨上,也敲打在身后那個如同石雕般僵立的年輕郎君的心上。
他站在原地,目視著我在那姑娘手中,雨水早已淋濕了他半邊肩膀,青衿深了一片。
他望著巷子深處那扇重新緊閉的、破舊的染坊木門,許久,許久。雨水順著我的傘骨流淌,
匯聚在傘尖,一滴一滴,砸落在濕漉漉的石板上,聲音空洞。三日后。符離城終于放晴。
陽光穿透薄云,將雨后清新的水汽蒸騰起來,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草木復蘇的氣息。
巷子里的積水尚未退盡,在石板低洼處映照著碧藍的天空。她又來了。
站在那日馬車停駐的巷口,依舊是那身洗得發(fā)白的靛藍粗布衣裙,袖口規(guī)整地放了下來。
她手里捧著我,動作小心。他幾乎是從門內(nèi)快步迎出來的。陽光落在他臉上,
映出眼底淡淡的青影,似乎這三日未曾安眠。“郎君?!彼⑽⑶?,將傘遞上。聲音平靜,
聽不出情緒。他伸出手,指尖在觸碰到傘柄的瞬間,不易察覺地停頓了一下。
我回到了熟悉的、帶著薄繭的微涼掌心。然而,就在這一遞一接之間,我的傘柄,
那梨木的、刻著并蒂梨花的柄端,觸感卻已不同。光滑的木質(zhì)表面,多了一道道細密的凹痕。
他用指腹,極其緩慢地撫過傘柄。那動作輕柔得近乎小心翼翼,帶著一種探尋的專注。
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投下小片陰影。他的指尖停在了傘柄末端,
那朵并蒂梨花的花蕊下方。那里,原本光滑的木質(zhì)上,新添了一行極細、極深的刻痕。
幾個小楷字:天晴莫忘收傘人。字跡娟秀靈動,帶著一種內(nèi)斂的鋒芒,
筆鋒轉(zhuǎn)折處卻藏著難以言喻的澀意。那刻痕極深,深到幾乎要穿透梨木的表層。
而在那深深的筆畫溝壑里,竟填著一種暗紅的粉末,被仔細地按壓進去,
在陽光下泛著一種沉郁內(nèi)斂的、近乎血色的光澤。是朱砂。他撫摸著那行字的指腹,
帶著輕微的、難以自抑的顫抖。每一個字的筆畫走向,每一次刻刀的轉(zhuǎn)折頓挫,
都通過指尖清晰地傳遞過來。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收”字最后一捺上——那一筆,
刻得尤其深,尤其重,朱砂填得尤其飽滿,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刻下的烙印。陽光很暖,
曬在新裝的傘面上,將桑皮紙烘出淡淡的草木香氣。巷子里有孩童追逐嬉鬧的聲音傳來,
婦人呼喚歸家吃飯的吆喝聲悠長。他握著傘柄,靜立著。目光膠著在那行朱砂小字上,
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guān)。那抹暗紅,像一顆凝固的血珠,
沉甸甸地嵌在梨木的紋理里,也嵌入了我的筋骨。忽然,他另一只垂在身側(cè)的手動了。
那只手探入袖中,摸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根簪子。很舊的銀簪,
簪頭是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梨花,花瓣邊緣已有些磨損發(fā)黑。簪尾卻異常尖銳,
閃爍著一點冷硬的寒光。他捏著那根舊簪,簪尾的寒光在陽光下刺眼地一閃。然后,
在少女驚愕的目光中,在巷口偶然路過的行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的瞬間——他猛地揚起手!
簪子尖銳的尾端,并非刺向任何人,而是狠狠地、決絕地,劃向了他自己左手的大拇指指腹!
“嗤——”極細微的皮肉割裂聲。一道殷紅的血線瞬間在指腹綻開!飽滿的血珠迅速涌出,
凝聚,帶著人體的溫熱和生命的腥甜氣息。血珠顫巍巍地,在他指腹?jié)L動。他沒有擦拭,
沒有呼痛。只是將那只受傷的手,緩緩抬起,移到傘柄上方。
拇指懸停在那“收”字最后一捺的刻痕上方,懸停在那填滿了暗紅朱砂的深深溝壑之上。
一滴。飽滿、溫熱、鮮紅刺目的血珠,掙脫了指尖的束縛,直直地墜落下去?!芭距?/p>
”極其輕微的一聲。那滴滾燙的、屬于白居易的血,
精準地落入刻痕深處那冰冷的、沉郁的朱砂粉末之中。鮮紅與暗紅,瞬間交融。
溫熱的液體浸潤了干燥的粉末,在狹窄的木質(zhì)溝壑里,
暈開一小片驚心動魄的、濕漉漉的深紅。那紅,比朱砂更刺眼,比血更沉重。
就在此時——“轟??!”一聲沉悶的驚雷毫無預兆地在符離城晴朗的天空炸響!雷聲滾滾,
震得屋檐上的積水簌簌落下。巷子里嬉鬧的孩童尖叫著跑開,路過的行人紛紛抬頭望天,
臉上滿是驚疑。只有他,白居易,依舊死死地盯著傘柄上那處被鮮血浸染的刻痕。
指腹的傷口還在滲血,一滴,又一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小小的、暗紅色的花。
少女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
清澈的眸子里倒映著他指端的鮮紅和傘柄上那抹妖異的深紅,
倒映著青天白日下這突兀而詭譎的一幕。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緊緊地抿成了一條蒼白的直線。驚雷的余音還在天際回蕩。他緩緩抬起眼,
目光越過傘柄上那抹交融的紅痕,望向她。
那雙眼睛里翻涌著太多復雜的東西——痛楚、決絕、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悲涼。
“傘……收到了?!彼K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猛地轉(zhuǎn)過身,
幾乎是用盡力氣攥緊了我被鮮血和朱砂沾染過的傘柄,腳步踉蹌地沖回了門內(nèi)。
沉重的木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門外刺眼的陽光,
也隔絕了門外那個臉色慘白、渾身僵直的少女。門內(nèi)一片昏暗。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急促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他抬起那只受傷的手,指腹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
將傘柄末端刻著“收”字的地方,染得更加猩紅刺目。他低下頭,
灼熱的氣息噴在我的傘骨上?!疤烨缒諅闳恕彼吐暷钪?,聲音破碎不堪,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他的指腹狠狠地碾過那被血浸透的刻痕,力道之大,仿佛要將那幾個字,連同那抹交融的紅,
徹底揉碎、碾進自己的骨血里?!安煌绾文芡蹦堑窝?,溫熱黏稠,
早已深深沁入梨木的紋理,與那冰冷的朱砂徹底融為一體,凝固在“收”字最后一捺的深處,
再也無法剝離。窗外,雷聲隱去,符離城又恢復了短暫的、虛假的晴好。無人知曉,
一道以血為祭的傷痕,已悄然烙進了一把傘的魂魄深處。后來三十年暴雨滂沱,
再未有一滴雨水,能真正沖淡這道痕。2 銀線疤晨霧裹著長安城百萬屋脊,
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在熹微中泛著冷硬的光。馬車載著白居易與我,碾過這千年帝京的脈絡(luò),
車輪聲空洞地回蕩在空曠的街巷。車簾縫隙里擠進來凜冽的風,
帶著北方特有的干燥與塵土氣,嗆得人喉嚨發(fā)緊。
這風與符離濕潤的、帶著草木腐朽氣息的雨截然不同,它刮在臉上,像粗糲的砂紙。
我斜倚在車廂角落,紫竹傘骨透著寒意。傘柄上,那道被血與朱砂浸透的“收”字刻痕,
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沉郁的暗紅,如同一個永不愈合的傷口。白居易閉目靠在廂壁上,
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那處凹凸。他的臉色在顛簸中更顯蒼白,眼下的青影濃得化不開。
每一次指腹碾過刻痕,都傳遞出一股細微卻尖銳的震顫,仿佛那傷疤連著他的心脈。
車外驟然喧嘩起來。吆喝聲、馬蹄聲、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匯成一片渾濁的聲浪。
長安醒了。馬車最終停在一處逼仄的巷口。巷子深處擠挨著低矮的屋舍,墻皮斑駁,
空氣中彌漫著廉價炊餅和隔夜潲水的混合氣味。這里不是集賢殿附近的清貴坊,
而是靠近西市、專供貧寒舉子賃居的“積賢里”。管事引著我們走進最深處一個小院,
院中只有一株半枯的棗樹和一口蓋著破木板的水井。廂房窄小,一床一桌一凳,
墻角堆著幾卷書箱,便是全部?!拔删龝壕哟颂?。”管事語氣恭敬,
眼神卻掃過屋內(nèi)寒酸陳設(sh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待郎君金榜題名,自有廣廈相迎。
”白居易只微微頷首,目光落在窗欞外灰蒙蒙的天空上,不知在想什么。貢院開考那日,
天未亮透。長安城籠罩在深秋的肅殺里。白居易將我仔細系在背上,粗布包袱里是筆墨干糧。
他匯入朱雀大街上那沉默而洶涌的人潮。數(shù)千青衿,背負著寒窗十載的沉夢,步履匆匆,
奔向那座決定命運的森嚴門闕??諝庵袕浡o張的汗味、劣質(zhì)墨錠的松煙味,
還有一種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期待。貢院那兩扇巨大的朱漆門緩緩開啟,如同巨獸張開了口。
門內(nèi)是長長的甬道,兩側(cè)是高聳的灰墻,墻上布滿青苔。監(jiān)門官按籍貫唱名,聲調(diào)平板無波,
像在宣讀祭文?!胺x,白居易——”他挺直脊背,應(yīng)聲上前。
就在他抬腳跨過那高逾一尺的門檻時——“站住!”一聲斷喝,帶著濃重的京腔。
一名身著皂衣、腰挎橫刀的門吏,鷹隼般的目光釘在他背上,更準確地說是釘在我身上。
那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挑剔?!敖庀?!”門吏下巴朝我一揚,命令道。
白居易動作一滯,解下系帶,將我握在手中。門吏踱步上前,
粗糙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撫過我光滑的紫竹傘骨,指尖重重劃過傘柄末端那朵并蒂梨花,
最后停留在那道暗紅的血砂刻痕上,捻了捻?!白现瘢俊彼托σ宦?,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刺破周圍的寂靜,引得附近幾個舉子側(cè)目,“好大的派頭!寒門白身,
也敢用這規(guī)制?不知是哪條坊規(guī),允你僭越?”“此乃家傳舊物,只為遮風蔽雨,不敢僭越。
”白居易聲音平穩(wěn),但握著我傘柄的手指收緊,骨節(jié)分明?!凹覀鳎俊遍T吏冷笑更甚,
猛地抬手,竟用刀鞘末端狠狠戳向我傘柄與傘骨連接的脆弱關(guān)節(jié)!“貢院重地,
豈容你這等不明不白的東西進去!”“咔嚓!”一聲令人心悸的脆響!
一股鉆心的劇痛猛地從關(guān)節(jié)處炸開,瞬間席卷我整個竹質(zhì)軀體!紫竹堅韌,未應(yīng)聲斷裂,
但那連接處的榫卯結(jié)構(gòu)已然受損,傘骨歪斜地向一側(cè)塌陷下去,再不復挺括?!澳悖?/p>
”白居易臉色驟變,怒意勃發(fā)?!霸趺??”門吏斜睨著他,手按在刀柄上,姿態(tài)倨傲,
“不服管教?想攪鬧貢院?信不信立刻除了你的考籍,滾回符離去!
”周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過來,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是事不關(guān)己的回避。
沉默的人潮無聲地繞過我們,繼續(xù)向那森嚴的貢院深處涌去。白居易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
那口灼熱的氣息噴在我受傷的傘骨上。最終,他所有的怒意都化作眼底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猛地彎腰,一把將我從地上撿起,動作近乎粗魯。然后,
他抱著我——這把傘骨折斷、象征著他此刻屈辱的紫竹傘,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
逆著洶涌的人潮,一步步退出了貢院那巨大而陰森的陰影。他沒有回頭。
陽光刺眼地落在他挺直的、卻微微顫抖的背上。他抱著我,穿過來時那條漫長的甬道,
走過那些回避的、好奇的、或帶著一絲憐憫的目光。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
都沉重得如同拖著鐐銬。最終,他在貢院外墻一個最不起眼的、堆滿雜物的逼仄角落里停下。
這里遠離了喧囂和目光,只有冰冷的墻體和彌漫的塵土氣。他背靠著粗糙冰冷的墻壁,
緩緩地、頹然地滑坐下去。他低著頭,長久地凝視著懷中受損的我。傘骨折斷處的豁口猙獰,
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撫摸過那道裂痕,
仿佛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指腹傳來紫竹斷裂纖維的毛刺感,傳遞著清晰的痛楚。然后,
他從懷中摸出一方素白的舊帕子。帕子洗得發(fā)白,邊角已有磨損,
卻散發(fā)著一種極其熟悉的、若有似無的苦澀藥草香——那是湘靈身上特有的氣息。
他用那方帕子,一遍又一遍,近乎執(zhí)拗地擦拭著我傘面上濺染的泥點。泥水早已干涸,
在桑皮紙上結(jié)成難看的污漬。他擦得那樣用力,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
帕子粗糙的紋理摩擦著紙面,發(fā)出沙沙的哀鳴,仿佛要將那屈辱的印記徹底抹去。
淚水毫無征兆地滴落下來。不是嚎啕,沒有聲音。只有大顆大顆滾燙的液體,
沉重地砸在桑皮紙傘面上,迅速洇開深色的、絕望的圓斑。一滴,又一滴,
混著傘面殘留的灰塵,暈染開一片狼藉的濕痕。那濕痕緊挨著傘骨折斷的豁口,
如同新添的、無聲的哭泣。他緊緊攥著那方染了泥污和淚水的帕子,連同我殘破的身軀,
將臉深深埋了進去。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終于從緊咬的牙關(guān)中泄露出來,
低低地回蕩在這骯臟的角落。放榜那日,長安城萬人空巷?;食歉拢薮蟮狞S麻紙榜文前,
人頭攢動,聲浪滔天。歡呼、痛哭、癲狂大笑、失魂落魄……人間百態(tài)在此刻濃縮、爆發(fā)。
白居易遠遠地站在人群外圍。他換上了一身相對整潔的青袍,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像一根不肯彎折的孤竹。他沒有擠上前去,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
投向那張決定無數(shù)人命運的黃榜。陽光刺眼,榜文上的墨字在光暈中有些模糊。他的名字,
沒有出現(xiàn)在前列。目光一路向下,掠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最終在榜單最末端,
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白居易”。墨跡很淡,位置很低。
如同一片無意間飄落在泥濘邊緣的葉子。一絲極淡、極短促的波動掠過他的眼底,
快得讓人抓不住。沒有狂喜,沒有激動,只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沉重的疲憊。
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吁出一口氣,握著我傘柄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力道透過傘柄,清晰地傳遞給我——那不是興奮的顫抖,
而是某種壓抑的、帶著血腥味的決斷。他轉(zhuǎn)身,
抱著我——這把象征著他“同進士出身”的紫竹傘,逆著歡呼雀躍、奔向新前程的人潮,
一步一步,走回積賢里那間冰冷的陋室。陋室的門被推開時,帶進一股深秋的寒氣。
屋內(nèi)沒有點燈,一片昏暗。一個身影端坐在唯一的方凳上,如同凝固的雕塑。是白母。
她穿著一身半新的靛藍色細布襖裙,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挽著一個樣式古板的圓髻,
插著一根黯淡無光的素銀簪子?;璋抵?,她的臉像一塊冷硬的石頭,溝壑縱橫,
每一道紋路都刻著嚴厲與滄桑。桌上放著一個粗布包袱,散發(fā)出長途跋涉的塵土味?!澳赣H。
”白居易立在門口,聲音有些干澀。白母緩緩抬起眼皮。那雙眼睛渾濁卻銳利,
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間釘在他臉上,隨即又落在他懷中那把紫竹傘上。
她的目光在我傘骨折斷的豁口和傘柄那暗紅的刻痕上停留了一瞬,
嘴角向下撇出一道極深的、刻薄的紋路?!皞悴诲e?!彼_口,聲音嘶啞平板,
不帶一絲溫度,卻像冰錐一樣扎人,“紫竹的,值不少錢吧?可惜,折了。
”白居易抱著我的手臂緊了緊,沒有說話,只是側(cè)身讓開門口。白母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
她走到桌邊,解開那個粗布包袱。里面不是什么家鄉(xiāng)特產(chǎn),只有幾件半舊的男子冬衣,
漿洗得發(fā)硬。她抖開最上面一件深青色的夾襖,衣襟處磨損得厲害,露出了里面的棉絮。
“換上?!彼岩路拥酱采希畹?,“穿上這個,去見韋侍郎。
”白居易的目光掃過那件寒酸的夾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母親,
我……”“你什么?”白母猛地轉(zhuǎn)過身,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燃起兩簇冰冷的火焰,
“你以為中了那個墊底的‘同進士’,就一步登天了?白居易!睜開你的眼看看!
這長安城里,一塊磚頭砸下來都能碰到三個官!你算個什么東西?無根無基,無財無勢!
沒有韋侍郎提攜,你這輩子就爛在這積賢里,給那些真正的貴人墊腳吧!
”她的聲音尖利起來,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絕望和不容置疑的專橫,
在狹小的房間里沖撞:“韋侍郎肯見他夫人的遠房侄女,那是你天大的造化!
韋家是什么門第?手指縫里漏一點,夠你少爬十年二十年!穿上這身衣服,
把你那些酸文假醋的心思都給我收起來!這門親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這是你欠白家的!欠你早死的爹的!”她的手指幾乎戳到白居易的鼻尖,
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唾沫星子噴濺在他蒼白的臉上?!斑€有那把破傘!
”白母的目光再次惡狠狠地剜向我,“趁早給我扔了!晦氣東西!什么天晴收傘人?
我看是勾魂的妖精!你是要做官的人!前程!懂不懂?前程要緊!
別讓那些下賤胚子臟了你的路!你今日就去給我斷了!斷得干干凈凈!”她劇烈地喘息著,
胸膛起伏,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兒子,像一頭護崽又噬崽的母獸。白居易站在原地,
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璋抵校铱床磺逅樕系谋砬?,只感覺到他握著我的那只手,
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
仿佛下一秒就要將我的傘柄生生捏碎。屋內(nèi)的空氣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窒息。
只有白母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過了許久,久到窗欞透入的最后一絲天光也徹底消失,
陋室完全陷入黑暗。黑暗中,響起他沙啞到極點的聲音,如同砂礫摩擦:“孩兒……知道了。
”夜,深得像濃墨。陋室沒有點燈。白居易坐在冰冷的床沿,一動不動,
像一尊沉入黑暗的雕像。窗外,不知誰家的更漏,滴滴答答,聲音清晰得如同敲打在心上。
我斜靠在墻角,斷裂的傘骨在黑暗中勾勒出歪斜扭曲的輪廓。傘柄上那道暗紅的血砂刻痕,
仿佛在黑暗中幽幽地燃燒。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動了。他摸索著站起身,走到桌邊。
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他在摸索火石。嚓的一聲輕響,一點微弱的火苗跳動起來,
照亮了他半張沒有血色的臉和深陷的眼窩。他點亮了桌上那盞小小的、光線昏黃的油燈。
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光明。他沒有看墻角殘破的我,
也沒有看床上那件母親帶來的寒酸夾襖。他的目光,落在桌角一個不起眼的小木盒上。
他走過去,打開木盒。里面沒有金銀,只有幾樣零碎東西:幾枚磨禿的舊筆頭,
半截刻壞了的印章石料,還有……一枚小小的、銀質(zhì)的圓形紐扣。紐扣邊緣被打磨得很光滑,
中心有一個小小的穿孔。
那是他唯一一件體面袍子——一件半舊的湖藍色細布直裰領(lǐng)口上的扣子。前幾日,
那袍子在貢院外被人群推搡時,擠掉了一顆。他拿起那枚小小的銀扣,湊到燈下。
昏黃的燈光在銀質(zhì)的表面流淌,折射出一點微弱卻冰冷的光澤。
他用指腹反復摩挲著那光滑冰涼的金屬,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然后,他放下銀扣,
轉(zhuǎn)身,走向墻角,拿起了我——這把傘骨折斷、沾滿屈辱泥污的紫竹傘。
他把我平放在那張搖搖晃晃的破木桌上。斷裂的傘骨關(guān)節(jié)處,豁口猙獰地張著。
桑皮紙傘面靠近豁口的位置,被門吏靴尖濺起的泥點和后來他試圖擦拭的淚痕弄得一片狼藉。
他拿起那枚小小的銀扣,比對著傘骨斷裂的豁口。大小并不完全吻合。他沉默著,
又從木盒里找出那把用來刻印章的薄刃小刀。刀鋒在油燈下閃著寒光。
他一手按住我受傷的傘骨,一手執(zhí)刀。鋒利的刀刃,毫不猶豫地刺向桑皮紙傘面,
就在那泥污淚痕狼藉的邊緣!“嗤啦——!”布料撕裂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堅韌的桑皮紙被鋒利的刀刃割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那聲音,如同皮肉被生生割裂。
他面無表情,眼神專注得近乎冷酷,沿著那道被靴尖和淚水弄臟的區(qū)域,
將一整塊不規(guī)則的桑皮紙傘面,硬生生地割了下來!破損的傘面被剝離,
露出了下方光裸交錯的傘骨。斷裂的豁口暴露無遺,像一處裸露的、丑陋的傷口。
昏黃的燈光下,他拿起那枚小小的銀扣,放在豁口斷裂的傘骨兩端。銀扣太小,
無法彌合那巨大的創(chuàng)傷。他拿起刻刀,開始削磨那斷裂的傘骨末端。紫竹堅硬,刻刀刮過,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細碎的竹屑簌簌落下。他削得很慢,很仔細。
汗水從他額角滲出,順著清瘦的臉頰滑下,在下頜匯聚成滴,砸落在桌面上。他渾然不覺,
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刀尖和那斷裂的竹骨上。終于,
他將兩處斷裂的傘骨末端都削出了淺淺的凹槽。然后,他將那枚小小的銀扣,
用力地、幾乎是野蠻地,卡進了兩段傘骨的凹槽之間!
銀扣的金屬邊緣深深地嵌入紫竹的肌理!“咯…吱…”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擠壓聲響起。
紫竹被強行擠壓變形,銀扣也微微扭曲。他拿起早已準備好的、從舊衣服上拆下的粗麻線,
開始纏繞。線是灰褐色的,粗糙不堪。他纏繞得很緊,一圈又一圈,
將銀扣死死地捆縛在那斷裂的傷口上,將兩段分離的傘骨強行拉攏、固定!
粗糙的麻線深深地勒進紫竹的軀體,也勒進那枚小小的銀扣邊緣。每一次拉扯纏繞,
都傳遞出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斷裂的筋骨被強行接續(xù),
用一枚冰冷的、代表著他僅存體面的銀扣,和粗糙丑陋的麻線。最后,
他拿起那塊從舊包袱皮上撕下的靛藍色粗麻布。布匹粗糙厚實,
帶著長途跋涉的塵土氣和染料殘留的微澀。他將這塊布,
覆蓋在桑皮紙傘面被割裂后露出的空洞上,也覆蓋在下方那用銀扣和麻線強行捆扎的傷口上。
針線笸籮里只有一根粗大的縫衣針和灰撲撲的棉線。他笨拙地穿針引線,
手指因為長時間的用力而微微顫抖。針尖刺破粗麻布和下方殘存的桑皮紙邊緣,
每一次穿刺都帶著滯澀的阻力。他縫得很慢,針腳歪歪扭扭,像一條條丑陋的蜈蚣,
爬行在那靛藍色的粗麻布補丁上。棉線勒得很緊,將粗麻布死死地縫合在傘面上,
也死死地勒在下方那用銀扣和麻線固定的傷口之上。一層又一層。斷裂的傘骨,冰冷的銀扣,
丑陋的麻線捆縛,最后是粗糲的靛藍麻布覆蓋。他縫下最后一針,打了個死結(jié),
用牙齒咬斷了線頭。油燈的火苗跳動了一下,將他的影子巨大而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
他放下針線,拿起我。沉甸甸的。斷裂處被強行彌合,但那種筋骨錯位的鈍痛,
被金屬和粗麻線死死勒緊的窒息感,還有那粗糲補丁覆蓋下的悶痛,
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將我牢牢捆縛。他粗糙的手指,
緩緩撫過傘面上那塊新添的、靛藍色的粗麻布補丁。指腹下的觸感堅硬、冰冷、凹凸不平。
然后,他的指尖向下,摸索著,穿透粗麻布的縫隙,
觸碰到那枚被深深勒進紫竹肌理、又被粗麻線重重纏繞的銀扣。冰涼的金屬,
帶著他指尖的溫度?;椟S的燈光下,他望著那塊丑陋的補丁,
望著補丁邊緣歪歪扭扭如同傷疤的針腳,望著傘柄上那道暗紅如舊痂的血砂刻痕,
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干澀,如同夜梟的啼鳴,在狹小冰冷的陋室里回蕩,
充滿了無盡的荒誕與悲涼。他染著灰塵和汗?jié)n的指腹,重重碾過那枚被深深掩埋的銀扣,
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它徹底按進自己的骨血里?!皦蛄亮藛?,阿娘?”他對著虛空,
對著那無邊的黑暗,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枯葉,卻字字染血,
“這塊銀疤……夠照亮白家的門楣了嗎?”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掙扎了幾下,
終于徹底熄滅。陋室陷入徹底的黑暗。只有那枚深埋在粗麻布和紫竹筋骨下的銀扣,
仿佛在黑暗中,無聲地滲出一點冰冷絕望的光。3 不歸字江州的官船碼頭,
腥風卷著雨沫子抽在臉上,像浸了鹽水的鞭子。元和十年的秋,冷得鉆心。
我斜插在司馬官邸書齋的傘筒里,紫竹傘骨吸飽了長江的水汽,沉得像灌了鉛。
傘面上那塊靛藍色的粗麻布補丁,在江州無休無止的陰雨浸泡下,顏色愈發(fā)晦暗,
邊緣磨起的毛絮黏連著水珠,散發(fā)出一股陳年塵土混著霉變的苦澀氣味,頑固地盤踞在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