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朋源臉上的表情控制得極好。
那抹溫和的微笑凝固了一瞬,隨即化為一種混合著驚訝、同情和深思的復(fù)雜神色。
他放下手中的筆,眉頭微蹙,身體微微前傾,表現(xiàn)出傾聽和理解的姿態(tài)。
心中卻是一片冰涼的清明:孤兒院驅(qū)逐?獨立生存?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這樣啊…”
張朋源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沉重和關(guān)切,
“高槻泉小姐,真是…抱歉聽到這些?!?/p>
他沉吟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似乎在認真思考解決之道。
“沒有固定的住所和聯(lián)系方式,對你的寫作和后續(xù)溝通都太不方便了?!?/p>
他抬起頭,目光誠懇地看向高槻泉警惕的綠眸,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提議,
“你看這樣如何?
翔英社這邊,我可以以預(yù)支稿酬的名義,先幫你解決一下眼前的困難?!?/p>
高槻泉的身體瞬間繃緊了,綠眸中的警惕暴漲,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寒光。
來了!
施舍?
代價是什么?
圈套?
張朋源仿佛沒看到她瞬間的敵意,語速平穩(wěn)地繼續(xù)說下去:
“我在附近知道一個地方,環(huán)境還算安靜,安保也不錯,適合靜心創(chuàng)作。
房租方面你不用擔(dān)心,預(yù)支的稿酬足夠覆蓋初期費用。另外,”
他指了指桌上的電話,
“一個便捷的聯(lián)系工具也是必須的。
現(xiàn)在這個時代,沒有手機,很多事情都寸步難行。
我?guī)湍阗徶靡徊?,話費也從預(yù)支稿酬里扣除。
這樣,你有了穩(wěn)定的落腳點,
我們也能及時溝通稿件的修改和出版事宜。
你覺得呢?”
他拋出的條件堪稱優(yōu)厚,甚至有些優(yōu)厚得不合常理。
一個初出茅廬、毫無名氣的投稿者,值得出版社如此大費周章地投資?
高槻泉心中的警鈴瘋狂作響。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掃描儀,反復(fù)審視著張朋源的臉——那溫和的眉眼,
干凈整潔的年輕人臉龐,
以及真誠的語氣,看不出絲毫偽裝的痕跡。
但越是完美,越讓她感到不安。
在24區(qū)的黑暗里,最甜美的誘餌往往連接著最致命的捕獸夾。
“為什么?”
她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像繃緊的弓弦,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質(zhì)疑,
“我只是一個投稿的新人。
你們出版社,對每個新人都這么…慷慨?”
她刻意加重了“慷慨”二字,綠眸死死盯住張朋源,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她在試探,也在等待。
等待對方露出馬腳,或者…等待自己做出決定。
生存的緊迫需求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一個可以遮風(fēng)擋雨、不必時刻擔(dān)心被驅(qū)逐的住所,
一個能與外界聯(lián)系的手機…這些對普通人類少女來說可能只是生活便利,對她而言,卻可能是活下去的關(guān)鍵。
拒絕這份“慷慨”,意味著繼續(xù)在東京的陰影里流浪,每一次捕食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接受它,則如同踏入一片未知的迷霧森林,每一步都可能觸發(fā)致命的機關(guān)。
張朋源迎著她審視的目光,坦然一笑,那笑容溫暖而坦蕩,仿佛能驅(qū)散初春的寒意。
“高槻泉小姐,才華值得投資?!?/p>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編輯發(fā)現(xiàn)璞玉的興奮和篤定,
“你的《致卡夫卡》讓我看到了巨大的潛力。
我相信它未來能帶來的價值,遠超過現(xiàn)在這點小小的投入。
我們翔英社愿意為有才華的新人提供必要的支持,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也是社長特別交代的。
這并非施舍,而是基于對你作品價值認可的商業(yè)行為。
當然,”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依舊溫和,
“最終的決定權(quán)在你。
如果你覺得不合適,或者有別的顧慮,
我們也可以再想別的辦法溝通,
只是效率上可能會慢很多?!?/p>
他將選擇權(quán)看似交還給了她,但言語中卻清晰地描繪了拒絕的“不便”。
商業(yè)行為、作品價值、出版社傳統(tǒng)…這些理由聽起來冠冕堂皇,
邏輯上也勉強能自圓其說,足以應(yīng)付一個涉世未深的普通女孩。
但張朋源知道,高槻泉絕非普通女孩。
她那飽經(jīng)黑暗洗禮的靈魂,早已看透世間太多虛偽的“善意”。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雨聲淅瀝,更襯得室內(nèi)的寂靜。
其他編輯似乎也感受到了這邊不同尋常的氣氛,目光若有若無地飄過來。
高槻泉站在原地,小小的身軀裹在寬大潮濕的外套里,像一株在風(fēng)雨中飄搖卻異常堅韌的幼苗。
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覆蓋住翡翠般的眼眸,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翻涌的暗流。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長的橡皮筋,緊繃欲斷。
終于,她抬起頭。
眼中的風(fēng)暴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警惕并未散去,只是被一層更深的、近乎麻木的疏離所覆蓋。
“……好。”
她吐出一個字,聲音依舊干澀沙啞,聽不出絲毫喜悅,只有一種認命般的決斷。
仿佛不是接受了一份雪中送炭的幫助,而是簽下了一份不知內(nèi)容的魔鬼契約。
張朋源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任務(wù)達成”的輕松:
“太好了!那我們抓緊時間。
我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房東拿鑰匙,順便帶你去看看地方。
手機的話,附近就有電器行,很快就能辦好?!?/p>
行動異常高效。
張朋源打了個電話,簡短地說明情況。
不到半小時,一個穿著西裝、笑容可掬的中年房產(chǎn)中介就出現(xiàn)在編輯部樓下,手里晃動著兩把嶄新的黃銅鑰匙。
公寓就在翔英社所在寫字樓后面隔兩條街的一棟中檔公寓樓里。
樓房不算新,但維護得干凈整潔。中介熱情地介紹著:
“…張先生,就是這里了,7樓,703室。
一室一廳,帶獨立衛(wèi)浴和小廚房,朝南,采光非常好!
家具家電都是齊全的,拎包就能入住!
周圍環(huán)境也安靜,離地鐵站就五分鐘,生活很方便的…”
張朋源接過鑰匙,對中介點點頭:
“辛苦了,鑰匙我先拿著,手續(xù)回頭我讓公司補給你。”
中介連聲應(yīng)著,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識趣地離開了。
高槻泉全程沉默地跟在后面,像一抹無聲的影子。
她抱著自己那個裝著稿紙的舊塑料袋,
打量著樓道里光潔的瓷磚和墻上貼著的“禁止吸煙”標識,
綠眸里沒有任何對新環(huán)境的欣喜,只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冰冷審視。
她甚至沒有走進那間即將屬于她的公寓,只是站在敞開的門口,
目光快速地在玄關(guān)、客廳的沙發(fā)、緊閉的臥室門上一掃而過,
如同在評估一個臨時掩體的安全系數(shù)。
“看起來還不錯,”
張朋源將一把鑰匙遞給她,語氣輕松,
“你先進去看看?
我去趟旁邊的電器行,很快回來?!?/p>
高槻泉默默地接過鑰匙。
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縮。
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張朋源轉(zhuǎn)身走向電梯的背影,
直到電梯門完全合攏,金屬反光映出她模糊而警惕的面容。
她沒有立刻進屋。
反而后退了一步,站在樓道通風(fēng)的窗口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