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踏下長途車時,青河鎮(zhèn)正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霧里,空氣濕冷黏膩,
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河泥腥氣。鎮(zhèn)子很小,一條主街,兩排低矮的舊屋,行人稀少,
個個腳步匆匆,面色沉郁,眼神里藏著驅(qū)不散的驚惶。榆樹街在鎮(zhèn)子最東頭,
荒僻得像是被整個鎮(zhèn)子遺棄了。7號院孤零零地杵著,院墻是粗糲的石頭壘的,高得過分,
墻頭上插滿了尖銳的碎玻璃和生銹的鐵蒺藜,不像民居,倒像座戒備森嚴(yán)的微型堡壘。
院門緊閉,是厚重的老榆木,刷著深褐色的桐油,上面用粗糲的刀痕刻著密密麻麻的符咒,
朱砂早已褪色發(fā)黑,透著一股絕望的瘋狂。越靠近,那股陰寒濕重的氣息就越發(fā)濃烈,
像無數(shù)冰冷的蛇纏繞上來,鉆進(jìn)骨頭縫里。院墻腳下,泥土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暗紅色。
陳玄解下背上的舊包袱,手指搭在冰冷的院門銅環(huán)上,并未立刻推開。他微微側(cè)頭,
目光銳利地掃過不遠(yuǎn)處幾棵枝葉稀疏的老槐樹。樹影深處,
似乎有一縷極淡的、幾乎被雨霧融化的青煙,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妖氣,一閃而逝。
“有點(diǎn)意思?!彼吐曌哉Z,指尖在銅環(huán)上輕輕敲了三下,發(fā)出沉悶的回響。門內(nèi)死寂一片。
他不再猶豫,用力一推?!爸ǜ隆健绷钊搜浪岬哪Σ谅曀毫蚜擞昴坏募澎o。
門軸似乎很久沒上油了。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混雜著濃重的霉味和血腥氣撲面而來,
嗆得人幾乎窒息。院中荒草叢生,深可及膝,在冰冷的雨水里頹敗地?fù)u晃。正屋的門窗緊閉,
黑洞洞的,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院子中央,
赫然散落著幾塊慘白的東西——是風(fēng)化碎裂的骨頭,半埋在泥水里。墻角一口廢棄的石磨旁,
泥土的暗紅色格外刺眼。陳玄眼神沉凝,手指在包袱皮上無聲地摩挲了一下。
師父的遺物在躁動,腰間那枚裂痕遍布的銅錢,也傳來一絲微弱的灼熱感。就在這時,
身后遠(yuǎn)處突然傳來一陣混亂的喧嘩,夾雜著驚恐的尖叫和憤怒的咆哮?!白プ∷?!
別讓那狐貍跑了!”“禍害!燒死它!”“用黑狗血!潑它!”陳玄猛地轉(zhuǎn)身。
只見村口方向,一群村民正舉著鋤頭、木棒,發(fā)瘋似的追趕著一個火紅的身影。
那身影在林立的農(nóng)具和潑灑出的污穢液體間狼狽地騰挪閃避,動作迅捷如電,但顯然受了傷,
左后腿有些瘸拐,火紅的皮毛上沾著大片腥臭粘稠的黑狗血,幾處皮毛被燒焦,冒著青煙。
它幾次想沖進(jìn)旁邊的山林,都被雨點(diǎn)般砸來的石塊和燃燒的草把逼退。是那只槐樹后的狐妖!
陳玄瞬間明白了墻頭符咒和村民恐懼的另一個源頭。
就在那火紅身影被一根粗大的木棍狠狠掃中腰側(cè),發(fā)出一聲凄厲痛楚的悲鳴,
翻滾著摔進(jìn)泥濘,眼看就要被幾把閃著寒光的鋤頭釘死在地時——“住手!
”一聲斷喝如同驚雷,蓋過了村民的喧囂。陳玄的身影快得在原地留下殘影,
人已如鬼魅般擋在了狐貍與鋤頭之間。他并未出手格擋那些落下的兇器,
只是右手掐了個極其古怪的指訣,口中低誦一句真言。
一股無形的氣浪以他為中心猛地擴(kuò)散開去!“砰!砰!砰!
”幾把眼看就要砸實(shí)、沾著泥污和黑狗血的鋤頭、木棒,
像是撞上了一堵堅(jiān)韌無比的無形氣墻,被硬生生彈開!
幾個沖在最前面的壯漢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傳來,虎口劇痛,手臂發(fā)麻,
踉蹌著倒退幾步,臉上滿是驚駭?!澳恪闶钦l?”為首一個滿臉橫肉、眼帶兇光的老漢,
正是方才吼得最兇的村長,他驚疑不定地看著陳玄,
又看看他腳下蜷縮成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的火紅狐貍,眼中充滿了警惕和敵意,“外鄉(xiāng)人?
少管閑事!這妖狐禍害我們村子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天必須除了它!”“禍害?
”陳玄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雨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低頭看了一眼泥濘中氣息微弱的狐貍,它的眼睛半睜著,
琉璃般的眸子里充滿了痛苦、絕望,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那眼神,
竟讓他心頭莫名一悸?!八隽耸裁矗俊薄白隽耸裁??
”村長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漢子跳腳嚷道,“劉老四家的雞鴨!張寡婦晾的臘肉!
還有村西頭老李頭家的小孫子,前些天發(fā)燒說胡話,分明就是被這狐貍精迷了魂!
更別說那兇宅!就是它招來的晦氣!”“對!就是它!”人群再次鼓噪起來,
恐懼和憤怒交織,“燒死它!剝了它的皮!”陳玄的目光冷冷掃過群情激憤的村民,
最后落在村長臉上:“榆樹街7號,那兇宅里的東西,可比這狐貍要命百倍?!彼D了頓,
聲音更冷,“你們潑它黑狗血,燒它皮毛,它可曾真的傷過你們一人性命?它若真想害人,
就憑你們,攔得???”這話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部分火焰。村民們面面相覷,
想起那狐貍雖然時常在村里出沒,偷些雞鴨,驚擾孩童,但確實(shí)從未真正傷過人。
反觀那兇宅……想起前幾任房主慘烈的死狀,不少人臉上露出了更深的恐懼。
村長臉色變幻不定,盯著陳玄和他腳下氣息奄奄的狐貍,
又忌憚地望了一眼遠(yuǎn)處高墻聳立的榆樹街7號,最終咬了咬牙:“好!外鄉(xiāng)人,
你要護(hù)著這妖物,行!有本事,你先把那宅子里的臟東西給除了!你要是能除了那禍根,
這狐貍……我們暫且放過!你要是除不了……”他眼中兇光一閃,后面的話沒說,
但威脅之意昭然若揭。“一言為定?!标愋纱嗬?。他彎腰,
不顧狐貍身上腥臭的黑狗血和泥污,小心地將它抱了起來。入手很輕,
皮毛下的身體瘦骨嶙峋,還在微微顫抖。狐貍似乎想掙扎,但傷勢太重,
只是發(fā)出細(xì)微的嗚咽。陳玄沒理會村民復(fù)雜的目光,
抱著狐貍徑直走向自己在村尾臨時租下的、靠近山林的破舊小屋。屋里有簡單的爐灶。
他生起火,燒了一盆溫?zé)岬乃址霭だ镆粋€小瓷瓶,
倒出些氣味清苦的褐色藥粉融在水里。小心地避開燒焦的皮肉,用布巾蘸著藥水,
一點(diǎn)點(diǎn)清洗狐貍身上的污血。動作很輕,很穩(wěn)。清洗干凈,敷上師父秘制的金瘡藥,
又用干凈布條包扎好它那條被打折的后腿。整個過程,狐貍一直閉著眼,身體緊繃,
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威脅般的呼嚕聲,卻始終沒有攻擊的意圖。做完這一切,
陳玄將它放在鋪著干草的角落。自己則盤膝坐在火堆旁,閉目調(diào)息,
恢復(fù)剛才攔阻村民時消耗的些許元?dú)?。屋?nèi)只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狐貍微弱起伏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極其虛弱、卻又帶著一絲奇異的沙啞柔媚的女聲,
在寂靜的屋內(nèi)響起:“為……為什么救我?”陳玄緩緩睜開眼。角落的干草堆上,
火紅的狐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蜷縮著的女子。她看起來約莫雙十年華,
穿著一身被撕破多處、沾著泥污和暗紅血跡的粗布紅衣,襯得裸露的肌膚蒼白如雪。
烏黑的長發(fā)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和因失血而毫無血色的嘴唇。她勉強(qiáng)撐起身子,
左腿的布條下滲出點(diǎn)點(diǎn)殷紅。那雙眼睛抬了起來,看向陳玄——那是一雙極其美麗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帶著幾分媚意,此刻卻盛滿了痛楚、疲憊和深深的困惑。
“你……不怕我是妖?”她聲音干澀,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陳玄看著她,目光平靜無波,
仿佛眼前只是一個普通的傷者?!把秩绾??人又如何?我只問本心。
”他指了指她腿上的傷,“傷筋動骨,至少靜養(yǎng)半月。此地不宜久留,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
”女子——或者說狐妖,名叫胡七娘。在搖曳的火光中,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五十年前,她還是只懵懂的小狐,貪玩中了獵人的陷阱,腿被鐵夾夾住,眼看就要命喪當(dāng)場。
是一個在河邊洗衣的村婦,不顧丈夫的呵斥阻攔,用盡力氣掰開了那沉重的鐵夾,放她逃生。
那婦人,是如今村長已故的母親?!耙坏嗡?,涌泉相報。這是你們?nèi)说牡览恚?/p>
也是我的道理。”胡七娘的聲音很輕,帶著追憶的微光,“我記著她的樣子,記著這個村子。
后來我開了靈智,修了些微末道行,便常在這附近徘徊。我想護(hù)著這村子,
護(hù)著恩人血脈所在之地?!彼难凵聍龅氯ィ旧仙钌畹钠v和苦澀,
“可我道行太淺……只能趕走些不成氣候的小精怪,
偷些牲畜血肉補(bǔ)充元?dú)狻袝r嚇唬一下調(diào)皮搗蛋、可能遇到危險的孩子,
讓他們不敢去危險的地方……我以為這樣,也算報答了。”她苦笑了一下,牽扯到傷口,
疼得蹙起秀氣的眉?!翱晌医K究是妖。人怕妖,天經(jīng)地義。那兇宅里的東西越來越兇,
村里怪事不斷,人心惶惶,總要有個發(fā)泄的出口。我……就成了那個‘禍根’?!彼痤^,
琉璃般的眸子直視陳玄,“你信我?”陳玄沒有直接回答,
只是從包袱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陳舊羅盤。羅盤中心并非普通指針,
而是一枚小小的、晶瑩剔透的玉珠。他將羅盤平放于掌心,對著胡七娘。玉珠紋絲不動,
散發(fā)著溫潤柔和的微光?!吧茦I(yè)珠?!标愋?,“遇善則明,遇惡則晦。你身上,
并無孽債血光。”胡七娘怔怔地看著那溫潤的玉珠,良久,一滴清淚無聲地滑過蒼白的臉頰。
這無聲的信任,比千言萬語更重?!澳钦永锏臇|西……”胡七娘深吸一口氣,
壓下翻騰的情緒,眼神變得凝重,“是只貓妖。很老,很邪。它盤踞在那里很多年了,
以前只是吸食些過路野獸的精氣??蛇@些年,它越來越不對勁……像是被什么東西污染了,
變得極其暴戾嗜血。那七個人……”她眼中閃過一絲恐懼,“都是被它活活折磨至死,
吸干了魂魄和精血!它在……圈養(yǎng)血食!我能感覺到,它快‘成’了!
一旦讓它徹底蛻變……”她打了個寒顫,不敢再說下去?!拔廴荆俊标愋蹲降竭@個詞,
眉頭微皺?!班?,”胡七娘用力點(diǎn)頭,“那宅子地下,好像埋著什么很邪門的東西,
散發(fā)著一種……讓人發(fā)瘋的怨毒氣息。貓妖長期盤踞其上,被那東西一點(diǎn)點(diǎn)侵蝕了靈智。
”陳玄沉默片刻,從包袱里拿出幾張空白的黃裱紙,一支筆尖泛著暗紅的朱砂筆,
還有一盒研磨好的、混合了特殊材料的朱砂?!拔倚枰浪谋倔w所在,
以及那地底邪物的具體位置。你腿腳不便,但你的靈覺應(yīng)該比我更敏銳。
”胡七娘看著那些畫符的工具,瞬間明白了陳玄的意圖。她掙扎著坐直身體,閉上雙眼,
雙手在胸前結(jié)了一個古樸的印訣。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精純的妖力波動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
她的眉心隱隱浮現(xiàn)出一道淡紅色的、火焰般的妖紋。陳玄屏息凝神,朱砂筆蘸飽了殷紅,
筆走龍蛇,在黃裱紙上急速勾勒。他畫的并非尋常符箓,而是某種玄奧的探靈引路符。
每一筆落下,都似乎牽引著胡七娘散逸出的那一絲微弱妖力。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
胡七娘臉色越來越蒼白,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身體微微顫抖,
顯然維持這種靈覺探查對她虛弱的身體是極大的負(fù)擔(dān)。終于,她悶哼一聲,
妖力波動驟然中斷,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陳玄眼疾手快,最后一筆穩(wěn)穩(wěn)收住,
同時左手探出扶住了她。再看那三張符箓,朱砂線條構(gòu)成的圖案中心,
各自凝聚出一個極其微小的光點(diǎn),位置各不相同,閃爍著不祥的幽芒。
“找到了……”胡七娘虛弱地喘息著,指著符箓,“三個點(diǎn)……最亮的,
是貓妖藏身的密室……在正屋地下……另外兩個,
在地下深處……怨氣最重的地方……像……像兩顆毒瘤……”“足夠了。
”陳玄將符箓小心收起,又取出一個小巧的玉瓶,倒出一粒清香撲鼻的丹丸,“固元丹,
能幫你穩(wěn)住傷勢。等我回來?!彼麑⒌ね枞M(jìn)胡七娘手中,毫不猶豫地背起那個舊包袱,
轉(zhuǎn)身推開了小屋破舊的木門。屋外,雨還在下,夜色濃重如墨,遠(yuǎn)處的榆樹街7號,
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胡七娘攥緊了手中尚帶余溫的丹藥,
看著那消失在雨幕中的挺拔背影,琉璃般的眸子里,水光瀲滟。她低聲呢喃,
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恩情……還沒還完呢……”榆樹街7號。
陳玄再次推開那扇沉重的榆木大門。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
院中的陰寒怨氣如同有生命般,在他踏入的瞬間驟然沸騰起來!荒草瘋狂搖曳,
發(fā)出沙沙的鬼泣,泥土中的暗紅仿佛要滲出血來!正屋那黑洞洞的門窗,
仿佛有無數(shù)雙怨毒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死死鎖定了他!陳玄面無表情,
從包袱里抽出那把暗沉無光的桃木劍。劍身古樸,刻滿了細(xì)密的雷紋。
他左手捻起一張胡七娘指引繪制的探靈符,指尖一搓!“嗤啦!”符箓無火自燃,
化作一道細(xì)細(xì)的、卻異常明亮的赤紅色火線,如同活蛇般激射而出,無視門窗阻礙,
徑直穿透正屋墻壁,鉆入地下!火線所指,正是貓妖藏身之處!“轟——!
”一聲震耳欲聾、飽含暴戾與痛苦的尖利咆哮猛地從地底炸響!
整個院子都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正屋地面轟然破開一個大洞,磚石飛濺!
一道巨大的、裹挾著濃烈腥風(fēng)和刺骨陰寒的黑影,如同炮彈般沖天而起!
那是一只體型大得驚人的黑貓!皮毛卻并非純黑,
而是布滿了一塊塊暗紅發(fā)紫、如同潰爛流膿般的詭異斑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