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世子納我為妾,只因我像他死去的白月光。他只在醉酒時喚我“阿沅”,
清醒時視我如無物。我默默經(jīng)營藥材鋪子,盤算攢夠銀子就帶弟弟離開。
直到顧硯舟發(fā)現(xiàn)我的賬本:“商戶女竟懂這些?”家族產(chǎn)業(yè)危機,他被迫與我聯(lián)手。
我運籌帷幄時,他眼神越來越深:“你和她,一點都不像。”弟弟病危那夜,
他砸開太醫(yī)院的門。白月光死亡真相揭開,他紅著眼求我原諒。我搖頭:“放我自由,世子。
”他卻在祠堂跪了三天,以正妻之禮娶我進門。后來我執(zhí)掌侯府中饋,
他抱著孩子抱怨:“夫人,賬本比我好看?”初春的風還帶著未褪盡的寒意,
打著旋兒從侯府西角那個偏僻小院的窗縫里鉆進來。蘇錦書縮了縮脖子,
將手里一件半舊的靛青夾襖又裹緊了些。這屋子,
比她在蘇家那個雖不富裕卻處處用心的閨房還要冷清幾分。一張床,一張桌,
一個掉了漆的妝匣,便是她作為侯府世子顧硯舟妾室的全部家當。指尖凍得有些發(fā)僵,
她呵了口氣,搓了搓,目光落在桌上攤開的一本薄冊子上。墨跡是新的,
帶著她特有的清秀勁瘦。一行行,一列列,清晰地記錄著:三月十七,
入銀五兩二錢(售當歸、黃芪);出銀一兩八錢(購三七、川貝,
付張伯車馬費三十文)……旁邊,是另一頁密密麻麻的小字,
計算著距離那個目標——五百兩銀子——還差多少。三百七十六兩四錢。
蘇錦書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這個數(shù)字??炝耍倏煲稽c。
弟弟蘇玉衡那張蒼白瘦弱的小臉浮現(xiàn)在眼前,咳嗽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帶著令人心揪的撕扯感。只要攢夠了,就能帶玉衡去江南尋訪那位據(jù)說擅治小兒弱癥的名醫(yī),
離開這精致的牢籠?!爸ㄑ健币宦曒p響,門被推開。貼身丫鬟小荷端著個粗瓷碗進來,
熱氣裊裊?!耙棠?,快趁熱把姜湯喝了,這屋里寒氣重,仔細凍著?!毙『傻穆曇魤旱煤艿停?/p>
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蘇錦書接過碗,溫熱的觸感驅(qū)散了些許指尖的冰冷?!靶『?,
前日讓你送去‘濟生堂’的川貝,王掌柜怎么說?錢可結清了?”她啜了一口辛辣的姜湯,
暖意順著喉嚨滑下?!敖Y清了結清了!”小荷連忙點頭,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
仔細地數(shù)出幾塊碎銀和銅錢放在桌上,“王掌柜說咱們的藥材成色好,下次若有好的三七,
定要給他留著,價錢好商量。”看著桌上新添的銀錢,蘇錦書緊繃的嘴角才微微松動了一絲。
這是她全部的希望,藏在顧硯舟看不見的角落,用她從小在父親商鋪里耳濡目染的本事,
一點點積攢起來的生機。她不再是那個只能依靠父兄的商戶女,
更不是這侯府里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替身。正想著,
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略顯凌亂沉重的腳步聲,夾雜著下人低低的勸阻聲:“世子爺,
您慢著點…這邊,這邊走…”蘇錦書的心猛地一沉。小荷臉色也變了,
手忙腳亂地想把桌上的賬冊和銀子收起來。晚了。門被一股大力推開,
帶著濃重酒氣的風猛地灌入。顧硯舟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錦袍微皺,玉冠也有些歪斜。
那張平日里總是冷峻得如同覆著寒霜的臉,此刻被酒意熏染,眼神迷離,
直勾勾地落在蘇錦書身上。他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目光在她臉上逡巡,
像是在辨認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又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恍惚。周圍的空氣瞬間凝滯,
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鞍洹币宦暤蛦?,沙啞得不成調(diào),
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和痛楚,從他唇齒間溢出。這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進蘇錦書的耳膜,瞬間凍結了她臉上剛剛因那幾兩銀子而浮現(xiàn)的微弱暖意。
又是“阿沅”。那個從未謀面,卻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她命運之上的名字。沈清沅。
顧硯舟心尖上早逝的白月光。而她蘇錦書,不過是眉眼間有幾分像那個影子,
才被一頂寒酸的小轎抬進了這侯府,成了他醉酒或思念難熬時,
一個可以寄托哀思的活體贗品。顧硯舟搖搖晃晃地逼近,帶著濃烈的酒氣,
伸手似乎想觸碰她的臉。蘇錦書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脊背挺得筆直,
像一株風雪中不肯折腰的細竹。她微微垂下眼瞼,避開那讓她渾身不適的目光,
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半分情緒:“世子,您醉了。妾身是錦書?!薄板\書?
”顧硯舟的動作頓在半空,眉頭困惑地擰起,似乎對這個名字極其陌生。他用力甩了甩頭,
試圖驅(qū)散眼前的迷霧,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臉上,那份恍惚的溫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仿佛剛剛那聲深情的呼喚和此刻的冷漠,
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芭?,是你?!彼Z氣淡漠,收回了手,仿佛碰了什么不潔之物。
眼神掃過她身上半舊的夾襖,掠過她凍得微紅的手指,
最后落在她那張低眉順眼、刻意收斂了所有光彩的臉上,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
“商戶女。”三個字,輕飄飄地從他齒間吐出,卻帶著沉甸甸的鄙夷,
像一把鹽狠狠灑在蘇錦書心口那道看不見的傷疤上。他不再看她,
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褻瀆,轉身,腳步虛浮卻目標明確地朝那張床榻走去。
高大的身軀重重倒下,帶起一陣風。“出去。”命令簡短而冰冷,不容置喙。
蘇錦書站在原地,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那點微薄的暖意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刺骨的寒。
她沉默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個模糊的輪廓,然后轉身,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
走到外間那張窄小的、鋪著薄薄褥子的美人榻邊。小荷早已機靈地抱來一床被子,
眼神里滿是心疼和敢怒不敢言。蘇錦書躺下,拉高被子蓋住自己。黑暗中,她睜著眼,
聽著里間傳來的均勻呼吸聲,
鼻尖縈繞的依舊是驅(qū)不散的酒氣和他身上慣用的、清冽昂貴的沉水香。
心口那點被“商戶女”三個字刺出來的鈍痛,清晰地提醒著她的處境。
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替身,一個連名字都常常被遺忘的擺設。她閉上眼,
弟弟玉衡蒼白的小臉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那點痛楚奇異地化作了更深的執(zhí)念。忍下去,蘇錦書。
為了玉衡,為了離開。五百兩銀子。三百七十六兩四錢…快了。
她默默地在心里盤算著明日要送去“濟生堂”的藥材,盤算著新近打聽到的南邊三七的行情。
只有這些冰冷的數(shù)字,才能給她帶來一絲腳踏實地的暖意和力量,
支撐著她在這令人窒息的侯府深院里,繼續(xù)沉默地走下去。月光透過窗欞,
在地上投下一片慘淡的清輝,也落在她微微蜷縮的身體上,像一層無聲的鎧甲。
* * *日子在侯府深宅里,如同后花園那潭不起波瀾的死水,緩慢而沉寂地流淌。
蘇錦書謹守著本分,把自己縮在那個偏僻的“棲云院”里,活成一個近乎透明的影子。
晨昏定省,對著那位高高在上、眉宇間總帶著審視的侯夫人,她永遠低眉順眼,
回答得滴水不漏;面對府中其他或好奇或輕蔑的目光,她更是謙卑沉默,不爭不搶。
顧硯舟那晚的醉態(tài)和冰冷,仿佛只是一個不真實的插曲。清醒時的他,
依舊是那個矜貴倨傲、目下無塵的定遠侯世子。他公務繁忙,出入宮廷,與同僚飲宴,
身影常在府外。即便偶爾踏入棲云院,也多是夜深人靜,帶著一身疲憊或酒氣,
喚著那個不屬于她的名字,將她當作一個暫時的慰藉。清醒后,便又是疏離與漠然,
仿佛之前片刻的溫存(盡管那溫存也并非給她)只是她的錯覺。蘇錦書早已習慣。她的心思,
全系在那本越來越厚的賬冊上,
系在城南那間小小的、掛著她化名“蘇記”招牌的藥材鋪子上。這日午后,
難得的暖陽透過窗紙,在地面灑下斑駁的光影。蘇錦書正伏在案前,
纖細的手指靈活地撥弄著一架小小的黃銅算盤。噼啪聲清脆而有節(jié)奏,在安靜的室內(nèi)流淌。
她面前攤開的賬本上,墨跡未干,正是新一批藥材的收支明細。
小荷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進來,濃重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耙棠?,該喝藥了。
”小荷看著自家主子越發(fā)尖俏的下巴,心疼道,“您這風寒都拖了七八日了,總不見大好,
還是請府醫(yī)來瞧瞧吧?世子爺那邊…”“不必?!碧K錦書頭也沒抬,
手指依舊飛快地撥著算珠,聲音因為風寒帶著點鼻音,卻異常堅定,“老毛病了,
喝幾劑藥發(fā)發(fā)汗就好。驚動府醫(yī),麻煩?!备匾氖?,府醫(yī)一來,驚動的人就多了,
她不想節(jié)外生枝。她端起藥碗,眉頭都沒皺一下,仰頭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動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喝了一杯白水。小荷看得直咂舌,默默遞上清水給她漱口。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腳步聲雜亂,還夾雜著管事焦灼的催促聲:“快!
都仔細些!庫房那邊再清點一遍!耽誤了世子爺?shù)氖拢屑毮銈兊钠?!”蘇錦書放下水杯,
眉頭微蹙。侯府向來規(guī)矩森嚴,下人如此惶急,定是出了不小的事。她走到窗邊,
透過縫隙向外望去。只見幾個穿著侯府外院管事服色的人,
正滿頭大汗地指揮著小廝搬抬著一些沉重的箱子,箱子上隱約可見“江南織造”的封條印記。
其中一人正對著另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急聲道:“…可如何是好!
庫房里積壓的那批去年秋冬的厚棉布,足足三千匹!眼看開春了,天氣轉暖,
這厚布壓在手里出不去,占著庫房不說,當初投進去的銀子可都成了死錢!
世子爺方才問起今年春綢的采買銀子,賬房那邊支應不上,把這事兒捅了出來,
世子爺發(fā)了大火,責令三日之內(nèi)必須想出法子來!”“三日?神仙也難!
”另一個管事面如土色,“那厚棉布,質(zhì)地是好,可顏色太沉,花樣又老氣,富戶嫌土,
尋常百姓又嫌貴,誰肯要?堆在庫房里都快發(fā)霉了!這…這不是要咱們的命嗎!
”窗內(nèi)的蘇錦書,目光落在那管事提到的“厚棉布”上,又掃過他們臉上六神無主的表情,
心中微微一動。她不動聲色地退回桌邊,
手指無意識地劃過賬本上某一頁的記錄——那是前幾日“濟生堂”王掌柜閑聊時提起的,
說城北新設了一處大的屯兵衛(wèi)所,正大量采買結實耐用的厚棉布給兵士們縫制春季操練服,
苦于市面上合適的貨少,要么太貴,要么料子太薄不經(jīng)穿。
一個念頭在她冷靜的腦海中飛快地成型。傍晚,
棲云院意外的迎來了一位訪客——顧硯舟身邊最得力的長隨,墨松。墨松神色恭敬,
卻掩不住眼底的一絲好奇和探究:“蘇姨娘,世子爺請您即刻去外書房一趟。
”蘇錦書心中了然,面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訝異和不安:“墨松小哥,
可知世子爺喚我何事?”她攏了攏鬢角,動作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卑微。墨松遲疑了一下,
低聲道:“許是…許是府里生意上的一些事。世子爺…心情不大好,姨娘還請小心回話。
下人慌亂中夾雜在春綢采買單里呈上去的、字跡清秀計算精準的“蘇記”藥材鋪流水細目時,
臉上那瞬間的錯愕與難以置信。外書房里燈火通明,卻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低氣壓。
顧硯舟背對著門口,負手立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前,
案上攤著幾本賬簿和一份字跡熟悉的單子。他肩背繃得筆直,
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蘇錦書深吸一口氣,垂著眼,邁著細碎的步子走進去,
在離書案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屈膝行禮:“妾身見過世子爺?!鳖櫝幹劬従忁D過身。
燭光跳躍在他深邃的眉眼間,那雙總是含著冰霜或醉意的眸子,此刻銳利如鷹隼,
緊緊攫住她,帶著審視,帶著探究,更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震驚和荒謬。
他手里捏著那張“蘇記”藥材鋪的流水單子,指節(jié)微微泛白?!疤K錦書?!彼_口,
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卻比任何一次冰冷的斥責都更讓人心悸。“告訴我,
”他揚了揚手中的紙,“這是什么?”蘇錦書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她抬起頭,目光坦然地對上他的審視,聲音不高,卻清晰平穩(wěn):“回世子爺,
這是妾身名下一個小藥材鋪子的日常流水細目?!彼J了,干脆利落?!澳愕匿佔??
”顧硯舟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唇角勾起,那弧度卻冷得刺骨。
“一個養(yǎng)在深閨、只知道繡花撲蝶的商戶庶女,懂這些?
”他的目光掃過賬目上那些清晰的分類、精準的出入記錄、巧妙的周轉備注,
“這算盤珠子撥得,比侯府幾十年的老賬房還利落幾分。蘇錦書,你倒是藏得好本事!
”那“商戶庶女”幾個字,再次像針一樣扎過來。蘇錦書袖中的手緊了緊,指甲陷入掌心。
她微微吸了口氣,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家父生前經(jīng)營些小本生意,妾身少時頑劣,
常在鋪子里玩耍,耳濡目染,略懂些皮毛,算不得本事。開這鋪子,
也只是想…想貼補些日用?!彼〉胶锰幍赝nD了一下,將那份想為弟弟攢錢的心思隱去。
“貼補日用?”顧硯舟嗤笑一聲,顯然不信。他踱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帶來強大的壓迫感,
目光銳利地幾乎要將她看穿?!昂茫热荒愣@些‘皮毛’,”他將“皮毛”二字咬得極重,
帶著濃濃的諷刺,“那本世子倒要問問你這‘皮毛’,
眼下府里庫房積壓了三千匹去歲的厚棉布,質(zhì)地尚可,但花色陳舊,天氣轉暖,
成了燙手山芋。三日之內(nèi),若不能妥善處置,本世子損失的不止是銀子,更是侯府的臉面。
蘇姨娘,依你看,這‘皮毛’之術,可能解此困局?”他將難題赤裸裸地拋到她面前,
語氣里的輕蔑和試探毫不掩飾。仿佛在說:你不是能嗎?那就拿出真本事來瞧瞧。若不能,
不過是坐實了你的不知天高地厚和那點可笑的小心思。書房里靜得可怕,燭火偶爾噼啪一聲。
所有侍立的下人,包括墨松,都屏住了呼吸,垂著頭,
不敢看那位膽大包天敢在外面開鋪子的蘇姨娘,更不敢看世子爺山雨欲來的臉色。
蘇錦書感受到了那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肩膀壓垮。然而,
想到庫房里那三千匹可能變成廢物的布,想到王掌柜隨口提起的那個屯兵衛(wèi)所的需求,
一股奇異的冷靜反而從心底升起。這或許是個機會,一個能讓她更快接近五百兩目標的機會?
至少,能讓顧硯舟對她的“皮毛”印象有所改觀,減少一些日后的麻煩?她抬起頭,
目光不再躲閃,清澈而鎮(zhèn)定地迎上顧硯舟帶著審視和壓迫的視線,聲音不高,
卻字字清晰:“回世子爺,妾身以為,這布,未必是山芋?!鳖櫝幹蹪夂诘拿挤迕偷匾惶簟?/p>
蘇錦書微微吸了口氣,條理清晰地開口:“其一,此布質(zhì)地厚實耐磨,雖花色不夠時新,
但其結實耐用遠超尋常春綢薄棉。妾身聽聞城北新設屯兵衛(wèi)所,
正需大量此類厚布趕制春季操練軍服,尋常商販供應的布料要么價高,
要么質(zhì)薄不經(jīng)操練磨損。侯府若能以稍低于市面同等厚布、但遠高于積壓處理的價格,
主動接洽衛(wèi)所采辦,解其燃眉之急,或可一舉兩得?!彼宰魍nD,觀察著顧硯舟的反應。
見他眼中銳利的審視并未消失,但那份純粹的輕蔑似乎被一絲極其微弱的興味取代,
她繼續(xù)道:“其二,若衛(wèi)所采買數(shù)目不足,或需時日周轉。剩余布匹,可著人稍作改制。
剪裁成適合農(nóng)夫、工匠勞作的結實短褂、護膝、圍裙等物。此類實用之物,
顏色深些反而耐臟,價格亦可親民。城南碼頭苦力、城郊窯廠工匠,皆是潛在主顧。
或可聯(lián)系相熟的布莊、雜貨鋪寄售,薄利多銷,總好過堆在庫房霉爛生蟲,徒增損耗。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思路清晰,
將“死物”的用途、潛在買家、銷售渠道、定價策略一一剖析,
全然不像一個“養(yǎng)在深閨只懂繡花撲蝶”的婦人,倒像一個在商場上歷練多年的精明掌柜。
書房里一片寂靜。墨松和幾個小廝都聽得有些呆了,下意識地偷眼去看自家世子爺。
顧硯舟臉上的冰霜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他緊緊盯著蘇錦書,
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翻涌著極其復雜的光。震驚依舊存在,
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打敗認知的錯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眼前的女子,
穿著半舊的素色衣裙,身形單薄,臉色因為風寒還有些蒼白,可那挺直的脊梁,
那清澈眼神中透出的沉靜與條理分明的智慧,
與他記憶中那個溫婉柔順、甚至有些模糊的沈清沅的影子,截然不同。
沈清沅是詩書堆里浸潤出的空谷幽蘭,不諳俗務,心思敏感如琉璃。
而眼前這個蘇錦書…她身上有種在泥土里掙扎著也要向上生長的韌勁,
她的智慧是腳踏實地的,帶著煙火氣和一種冰冷的、計算分明的力量。
“你…”顧硯舟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發(fā)澀,
方才刻意營造的壓迫感不知不覺消散了大半?!澳愫退斦媸且稽c都不像?!边@句話,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沒有“阿沅”的稱呼,沒有刻意的冰冷,
只有一種近乎茫然的陳述。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義上,
第一次“看見”了眼前這個叫做蘇錦書的女子。蘇錦書聞言,心頭微微一跳,隨即垂下眼簾,
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波瀾。不像嗎?那最好不過。她所求的,從來不是誰的影子。
她只是蘇錦書,一個想救弟弟、想離開這里的商戶女。她微微屈膝,
語氣依舊恭敬:“妾身愚鈍,不敢與貴人相比。此乃妾身一點淺見,是否可行,
還請世子爺定奪?!鳖櫝幹鄢聊乜粗痛沟念^頂,烏黑的發(fā)髻上只簪著一支素銀簪子。
良久,他沉聲開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墨松?!薄芭旁?!
”“按蘇姨娘方才所言,即刻著人去辦。第一,速去城北衛(wèi)所打探采買一事,
核實需求、價格底線,由你親自去談。第二,著府中針線房管事來見我,
商議改制實用勞保衣物事宜。第三,聯(lián)絡城南可靠的布莊雜貨鋪,談寄售分成。明日日落前,
我要看到詳細的章程和初步接洽結果!”“是!奴才遵命!”墨松精神一振,立刻領命而去。
顧硯舟的目光再次落回蘇錦書身上,復雜難辨。他揮了揮手,語氣緩和了些,
卻依舊帶著上位者的疏離:“你退下吧。此事…你算有功。
”蘇錦書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終于落地。她恭謹?shù)匦卸Y:“妾身告退。
”轉身離開書房的腳步,依舊細碎而安靜,卻似乎比來時多了一分不易察覺的沉穩(wěn)。
燭光將顧硯舟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他獨自立在案前,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張寫著“蘇記”藥材鋪流水的紙。紙張邊緣已經(jīng)有些毛糙。
書房里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苦的藥味。不像。真的不像。
那個模糊的、寄托了太多思念和執(zhí)念的影子,在今晚,
被這個冷靜、務實、甚至有些鋒利地提出了解決之道的商戶女,猝不及防地撕開了一道口子。
顧硯舟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他納進來的這個“贗品”,內(nèi)里藏著的,
是一個他完全陌生、也從未試圖去了解的靈魂。* * *顧硯舟雷厲風行,
墨松的辦事效率也極高。城北衛(wèi)所果然急需大批厚實耐磨的布料,
侯府庫房里那些被視作“陳舊”的厚棉布,在兵士們眼里卻是結實耐用的好東西。
價格雖比市面同等新布略低,卻遠高于積壓處理的賤價。衛(wèi)所采辦爽快地訂下了一千五百匹。
剩下的布匹,府里針線房的巧手們?nèi)找冠s工,裁剪成耐磨的短褂、護膝、厚實的圍裙。
蘇錦書甚至抽空畫了幾個簡潔實用的款式圖樣。
墨松拿著樣品跑了城南幾家專做勞力生意的布莊和雜貨鋪,很快就談妥了寄售。
這些實用又價格實惠的勞保用品,在碼頭苦力和窯廠工匠中頗受歡迎,銷路逐漸打開。
不到三日,庫房為之一空。不僅盤活了積壓的死錢,還小賺了一筆,
解了侯府春綢采買的燃眉之急。侯夫人難得地在請安時,對著蘇錦書微微頷首,
說了句:“此事,你倒是有心了?!闭Z氣雖淡,卻已是破天荒的認可。消息傳到前院書房,
顧硯舟看著墨松呈上的詳細賬目和盈余,沉默良久。他指節(jié)敲擊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
這個結果,遠超他的預期。那個看似沉默寡言、低眉順眼的妾室,竟然真有翻云覆雨的本事?
不,不是翻云覆雨,是于無聲處聽驚雷,在死局里硬生生鑿開了一條活路。“備車。
”顧硯舟忽然起身,丟下兩個字。墨松一愣:“世子爺要去何處?”“棲云院。
”顧硯舟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玄色錦袍的袍角在門檻處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棲云院里,
蘇錦書剛送走了來取新一批藥材樣品的“濟生堂”小伙計。午后陽光正好,
她正坐在院中那棵老梨樹下的一張舊藤椅上,膝上放著一本半舊的《千金方》,
卻并沒有看進去。她微微蹙著眉,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書頁。弟弟玉衡前日托人捎來的信中說,
咳疾又重了些,請的大夫換了方子,藥費又添了不少。
賬冊上的數(shù)字距離五百兩仍有不小的缺口,這讓她心頭沉甸甸的。正出神間,
院門處傳來動靜。她抬眼望去,只見顧硯舟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步履沉穩(wěn),
徑直朝她走來。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輪廓,
也照亮了他臉上一種蘇錦書從未見過的神情——不再是慣常的冰冷或醉后的恍惚,
而是一種純粹的、帶著探究與復雜審視的專注。蘇錦書心頭一緊,
連忙放下書起身行禮:“世子爺?!鳖櫝幹圩叩剿媲皫撞竭h站定,目光掃過她膝上的醫(yī)書,
又落在她微蹙的眉心和尚未完全掩飾好的憂慮上。“坐?!彼曇舻统?,聽不出喜怒。
蘇錦書依言坐下,垂著眼,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上,等待他的下文。
是來問罪她私下經(jīng)營鋪子?還是覺得她插手府中事務,僭越了本分?顧硯舟卻并未立刻開口,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仿佛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她。
陽光透過稀疏的梨花枝椏,在她素凈的衣裙上跳躍。她低垂的脖頸纖細脆弱,
可那挺直的脊背,卻透著一股不肯輕易折彎的韌勁。他想起她面對他質(zhì)問時的鎮(zhèn)定,
想起她條理清晰地剖析困局時的冷靜眼神,想起賬冊上那些清晰得令人心驚的數(shù)字。
“那批布的事,”他終于開口,打破了沉默,“辦得不錯?!闭Z氣平淡,
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肯定。蘇錦書微微有些訝異,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又迅速垂下:“妾身只是動動嘴皮子,是世子爺決斷英明,墨松辦事得力。
”她將功勞推得一干二凈。顧硯舟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個笑,
卻終究沒有成型。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府中京郊有幾處田莊,
連著三年收成遞減,管事報上來的賬目總有些含糊不清之處。我疑心是莊頭欺上瞞下,
或是經(jīng)營不善。你既懂這些‘皮毛’,明日隨我出府,去莊子上走一趟,仔細看看。
”不是商量,是命令。蘇錦書的心猛地一跳。出府?去田莊?這意味著機會!
意味著她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侯府這四方的天,去接觸更廣闊的天地,
或許還能趁機了解更多的商機,為她的“蘇記”尋找新的藥材來源,更快地攢夠銀子!
她壓下心頭的悸動,面上依舊平靜恭順:“是,妾身遵命。只是…妾身所學粗淺,
恐有負世子爺重托?!薄盁o妨?!鳖櫝幹鄣哪抗庠谒痛沟难劢奚贤A羝?,
那濃密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掩蓋了她所有真實的情緒?!氨臼雷幼杂蟹执纭!闭f完,
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去,留下院中一縷清冷的沉水香氣息,
和兀自站在梨樹下、心潮微微起伏的蘇錦書。第二日,天剛蒙蒙亮,
一輛不算奢華卻足夠?qū)挸ǖ那噌●R車便駛出了定遠侯府高大的朱漆大門。蘇錦書坐在車內(nèi),
身邊跟著小荷。車簾偶爾被風吹起一角,她貪婪地呼吸著外面帶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空氣,
看著街道兩旁逐漸熟悉的市井景象,心口涌動著一種久違的、名為“自由”的渴望,
盡管這自由是暫時的,是帶著任務的。顧硯舟騎著馬行在馬車旁側。
他今日只著一身藏青色勁裝,少了平日的矜貴華服,多了幾分利落。
他偶爾側目看向那微微晃動的車簾,眼神深邃。馬車一路向京郊駛去。
第一個田莊位于京南三十里外的清水河畔。莊頭趙大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皮膚黝黑,
滿臉堆笑地帶著人迎在莊口,殷勤備至。“給世子爺請安!給姨娘請安!一路辛苦!
”趙大搓著手,腰彎得很低,眼珠子卻滴溜溜地轉著。顧硯舟翻身下馬,
神色淡漠地嗯了一聲,徑直往莊子里走。蘇錦書在墨松的虛扶下下了馬車,落后顧硯舟幾步,
目光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四周。莊戶們住的房子大多低矮破舊,田里的麥苗稀稀拉拉,
長勢明顯不佳。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躲在大人身后,怯生生地看著這群衣著光鮮的貴人。
顧硯舟在莊子里象征性地轉了一圈,便進了莊頭趙大準備的還算干凈的廳堂歇息喝茶。
蘇錦書則安靜地立在一旁?!摆w莊頭,”顧硯舟端起粗瓷茶碗,并未飲用,只淡淡開口,
“說說吧,近三年的收成賬目,為何連年遞減?是年景不好,還是種子不行?
”趙大立刻苦下臉來,開始大倒苦水:“哎喲我的世子爺!您是不知道??!前年大旱,
河都快見底了!去年又鬧蝗災,鋪天蓋地啊!今年開春雨水又不足…這老天爺不給飯吃,
小的們就是拼了命,也變不出糧食來??!莊戶們都快揭不開鍋了,
小的也是愁得頭發(fā)都白了…”他一邊說,一邊偷眼覷著顧硯舟的臉色。
顧硯舟面無表情地聽著,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輕輕敲著。
蘇錦書的目光卻落在了窗外不遠處的曬谷場上。
幾個莊戶正在翻曬一些陳年的、顏色發(fā)暗的谷子。她注意到其中一個老農(nóng),
趁趙大說話的間隙,飛快地抓了一把旁邊簸箕里明顯是新收、成色尚可的豆子,
塞進了自己破舊的衣襟里,動作快得如同閃電,眼神里充滿了緊張和渴望。
而另一個年輕的莊戶,看著趙大的背影,則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憤恨之色。她心中了然。
天災或許有,但“人禍”恐怕才是主因?!笆雷訝?,”蘇錦書忽然輕聲開口,
打斷了趙大喋喋不休的訴苦。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到她身上。
趙大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和警惕。蘇錦書仿佛沒看到,
只對著顧硯舟微微屈膝:“妾身方才看這莊子依著清水河,水源本應便利。
不知可否請趙莊頭帶路,妾身想去看看引水灌田的水渠?”顧硯舟眸光一閃,看向她:“哦?
為何要看水渠?”趙大也連忙道:“姨娘,那水渠有啥好看的?都是泥巴溝子,
臟了您的鞋…”蘇錦書微微一笑,笑容清淺,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妾身在家時,
常聽家父說起‘水利是農(nóng)之本’。收成不好,天災固然是一面,可這引水灌溉是否得力,
溝渠是否暢通,也至關重要。世子爺既讓妾身來看,妾身總得看得仔細些,回去才好回話。
”她搬出了“世子爺?shù)姆愿馈?,趙大頓時語塞,只能看向顧硯舟。顧硯舟放下茶碗,
站起身:“也好。趙大,帶路?!币恍腥隧斨绾笥行┳茻岬奶枺?/p>
走到了莊子外圍的引水渠邊。眼前的景象讓顧硯舟眉頭瞬間擰緊。只見本應暢通的水渠,
多處被淤泥和瘋長的水草堵塞得只剩涓涓細流。渠壁破損嚴重,
幾處關鍵的閘口更是銹跡斑斑,一看就年久失修,根本無法有效控制水流灌溉下游田地。
而靠近上游趙大自家?guī)讐K田的地方,渠水卻明顯要豐沛許多,
顯然是人為地在上游做了手腳截留了水源!“趙莊頭!”顧硯舟的聲音陡然轉厲,
如同淬了冰,“這就是你所說的‘拼了命’?水渠淤塞至此,閘口銹死,下游田地無水可灌,
你當本世子眼瞎嗎?!”他久居上位,此刻盛怒之下,氣勢迫人。
趙大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面如土色,冷汗涔涔:“世子爺恕罪!世子爺恕罪!
小的…小的這就找人修!馬上就修!”“修?”顧硯舟冷笑,
“這渠怕是三年都沒人管過了吧?貪墨修繕銀子中飽私囊,盤剝莊戶,克扣口糧,
以致田地荒蕪,民有饑色!趙大,你好大的狗膽!”他字字如刀,
顯然來之前已掌握了不少情況,此刻不過是借機發(fā)作。趙大癱軟在地,抖如篩糠,
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了。顧硯舟不再看他,目光轉向蘇錦書,眼神復雜難明。
她只是提出要看水渠,卻一針見血地捅破了這田莊積弊最關鍵的膿瘡。這份洞察力,
這份務實到冷酷的敏銳,再次讓他心驚?!澳?!”他沉聲喝道?!芭旁?!
”“將趙大即刻押送官府!著人清點此莊賬目,查抄其家產(chǎn)!另,從府里調(diào)撥銀子,
即刻征調(diào)人手疏通所有水渠,修繕閘口!限時完成!”他雷厲風行地下了命令?!笆?!
”墨松立刻帶人上前,將癱軟的趙大拖了下去。處理完趙大,
顧硯舟的目光再次落回蘇錦書身上。她安靜地站在渠邊,午后的陽光勾勒著她清瘦的側影,
風吹動她素色的裙裾。她看著那些被堵塞的渠道,看著下游干涸開裂的田地,
眼神里有種悲憫,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清醒。仿佛她看到的不僅僅是土地的干渴,
更是數(shù)字的流失和人心的貪婪?!叭ハ乱粋€莊子?!鳖櫝幹鄣穆曇舻统料聛?,
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同以往的意味。接下來的幾日,
蘇錦書跟著顧硯舟巡視了京郊另外兩處田莊。她不再僅僅被動地跟隨,而是主動地觀察,
細心地詢問。她會蹲在田埂邊,捻起一撮土仔細看;她會走進莊戶低矮的茅屋,
溫和地詢問收成、口糧、賦稅;她會翻看莊頭呈上的賬冊,
指出其中明顯不合理或含糊的條目,條分縷析,
邏輯清晰得讓顧硯舟帶來的老賬房都暗自佩服。她甚至在一個因蟲害減產(chǎn)的莊子,
根據(jù)土壤情況和莊戶的描述,推斷出可能是某種特定的地下害蟲作祟,
并建議嘗試用她藥鋪里某種廉價的、帶有特殊氣味的藥渣混合草木灰深埋驅(qū)蟲。
老農(nóng)將信將疑地試了,幾日后反饋,效果竟出奇的好!顧硯舟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他看著她蹲在田里沾了泥的裙角,看著她耐心聽老農(nóng)絮叨時專注的側臉,
看著她分析賬目時冷靜銳利的眼神。每一次,都像是一把鑿子,
在他心中那個固化了許久的、名為“沈清沅”的模子上,敲下一塊碎片。
沈清沅會為落花垂淚,會為殘月傷懷,她的世界是風花雪月,是詩書琴棋。
而眼前這個蘇錦書,她的世界是泥土、是算盤、是藥草、是活生生的人間煙火和生存掙扎。
她的智慧是扎根于大地,帶著泥土的氣息和一種近乎冷酷的務實。她的堅韌,
不是柔弱的隱忍,而是如同野草般,在石縫中也要尋找生機、努力向上的力量。
在一次巡視回程的馬車上,顧硯舟破天荒地主動開口。暮色四合,車廂內(nèi)光線昏暗。
他看著對面安靜坐著、似乎在閉目養(yǎng)神的蘇錦書,忽然問:“你看那些莊戶,
不覺得…煩擾嗎?”蘇錦書睜開眼,有些意外他會問這個。她想了想,搖搖頭,
聲音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格外清晰:“不會。他們說的都是最實在的東西,收成,口糧,
病痛,兒女…這些,比風花雪月更重?!彼D了頓,聲音低了些,“妾身少時家中艱難,
也嘗過生計不易的滋味。懂得他們,便不覺得煩擾。”顧硯舟沉默地看著她。
昏暗的光線模糊了她過于肖似沈清沅的眉眼,
卻清晰地映照出她眼底那份源自切身體會的理解和一種深沉的悲憫。這悲憫,
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源自同類的共情?!班??!彼偷偷貞艘宦暎贌o他話。
車廂里再次陷入沉默,卻不再是之前那種令人窒息的冰冷,
而是多了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平靜。一種認知被徹底打敗后的平靜。
* * *田莊之事塵埃落定,顧硯舟以雷霆手段處置了幾個貪墨的莊頭,
提拔了踏實肯干的,又撥了銀子疏通水利、更新農(nóng)具。侯府名下的田莊氣象為之一新。
侯夫人對蘇錦書的態(tài)度也愈發(fā)和緩,甚至偶爾會問起她“風寒可好了些”。
蘇錦書的日子似乎好過了許多。棲云院依舊偏僻,但下人們的態(tài)度恭敬了不少。
她的“蘇記”藥材鋪也因她不時能出府,生意拓展得更順,賬冊上的數(shù)字穩(wěn)步攀升,
距離那五百兩的目標越來越近。她甚至開始悄悄打聽江南那位名醫(yī)的行蹤和診金詳情。然而,
命運似乎總愛在最接近希望的時刻,投下最沉重的陰影。一個深夜,
急促而慌亂的拍門聲驚破了棲云院的寧靜?!耙棠?!姨娘!快開門!蘇家…蘇家來人了!
”小荷的聲音帶著哭腔,在門外尖利地響起。蘇錦書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瞬間沉到了谷底。她甚至來不及披上外衣,赤著腳就沖到門邊,
一把拉開了門。門外站著蘇家老仆忠叔,他渾身被雨水淋透,臉色慘白如紙,老淚縱橫,
一見到蘇錦書,噗通就跪倒在地,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姐…小姐…少爺…少爺他…快不行了!
大夫…大夫說…讓您…讓您快回去見最后一面啊!”最后幾個字,
忠叔幾乎是嚎啕著喊出來的,字字泣血。“轟??!”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
緊隨其后的炸雷仿佛直接劈在蘇錦書的天靈蓋上。她眼前猛地一黑,身體晃了晃,
若非及時扶住門框,幾乎要栽倒在地。玉衡…不行了?最后一面?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窒息般的痛楚攫住了她的心臟,
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冰冷的雨水順著敞開的門打在她單薄的寢衣上,刺骨的寒?!八帯庡X呢?
”她猛地抓住忠叔濕透的胳膊,指甲深深陷進他的皮肉里,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我…我托人捎回去的銀子呢?不是…不是夠買那味老山參吊命的嗎?
”她的聲音帶著瀕死般的絕望和質(zhì)問。
哭得渾身發(fā)抖:“小姐…銀子…銀子是夠了…可…可那老山參…它…它是有銀子也買不到?。?/p>
京城最好的藥鋪都問遍了…沒有…沒有?。?/p>
大夫說…少爺他…他怕是熬不過今晚了…嗚嗚嗚…”老仆的哭聲在雨夜里顯得格外凄惶。
買不到…有銀子也買不到?蘇錦書腦子里那根緊繃的弦,“錚”地一聲,斷了。五百兩銀子?
自由?江南名醫(yī)?所有的盤算,所有的隱忍,所有的希望,在這一刻,
在弟弟垂死的消息面前,被碾得粉碎!她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泥偶,
只剩下空蕩蕩的絕望。不!不能!玉衡不能死!
一股蠻橫的、不顧一切的力量猛地從絕望的深淵里爆發(fā)出來。她一把推開忠叔,
甚至顧不上穿鞋,赤著腳就沖進了瓢潑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將她澆透,
單薄的寢衣緊貼在身上,刺骨的寒意卻抵不過心口的萬分之一。她只有一個念頭:找顧硯舟!
他是侯府世子!他有權有勢!他一定有辦法!他認識那么多權貴!太醫(yī)院!對!
太醫(yī)院一定有那救命的百年老山參!只有他能拿到!什么規(guī)矩!什么本分!什么隱忍!
什么替身的屈辱!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她像一個溺水的人,
瘋狂地撲向那根唯一的、或許能救命的浮木!冰冷的雨水無情地砸在臉上,模糊了視線。
赤腳踩在濕滑冰冷的青石板上,尖銳的碎石和寒意刺得腳底生疼,她卻渾然不覺,
只是拼盡全力地向前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