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娘,”他遞來一紙休書?!澳阒皇菞l鯉魚。 如何配得上探花郎?
”后來他剜走我的心臟救他的新歡。我的魂魄懸在半空??此踔业男娜绔@至寶?!胺蚓?,
”我笑得血淚蜿蜒?!澳愕亩髑?。 我用命還清了。”“那殺身之仇。 便用血來洗吧!
”1盛夏的午后。 蟬鳴聲嘶力竭。攪得人心頭無端發(fā)躁。
我站在李家大宅那扇新漆過、朱紅得有些刺眼的門廊下。手里緊緊攥著一紙薄薄的文書。
指尖卻燙得像捏了塊剛從火爐里夾出的炭。那紙上的墨跡。 龍飛鳳舞。力透紙背。
每一個字都像針。狠狠扎進我的眼底。 扎進心窩最軟的那塊肉里?!傲死钅?。
系新科探花郎?!薄捌澮虬l(fā)妻鯉娘(紅鯉)。 本為水族異類。”“雖歷幻化。
究非人族。”“且入門以來。 久無所出。”“性情疏闊。 難通禮法。
”“更于持家之道。 毫無建樹?!薄皩嵅豢盀榱寂洹?今情愿立此休書?!薄叭纹鋭e嫁。
永無爭執(zhí)?!薄拔登樵?。 并非逼勒?!薄翱趾鬅o憑。 立此文約為照?!碑愵?。
無所出。不堪為良配。 這幾個詞在我腦子里嗡嗡作響。撞得我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廊下雕著富貴牡丹的橫梁似乎在微微晃動。胸腔里那顆跳了一千多年的心。
此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又冷又硬地疼。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酸澀的苦水。
直往喉嚨口涌。 就在幾天前。也是在這扇朱紅的大門前。 鑼鼓喧天。鞭炮炸響。
震得整條街都在抖。我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前面。
身上穿的是壓箱底最好的一件水紅細布裙子。手指因為用力絞著衣角而微微發(fā)白。
心口卻跳得比那震耳欲聾的鼓點還要急。還要響。 遠遠地。
他騎著那匹神駿的棗紅馬出現(xiàn)了。 一身簇新的緋色探花袍。襯得他面如冠玉。 意氣風發(fā)。
正是我夢中描摹了千百遍的模樣。 人群爆發(fā)出海嘯般的歡呼。我踮起腳尖。
努力想從攢動的人頭縫隙里看得更真切些。想看清他臉上是否有歸家的喜悅。
是否……還記得我這個在寒窯里替他奉養(yǎng)雙親、熬干了燈油、織盡了布匹的妻。然而。
他的目光。那曾經(jīng)溫柔得像春日湖水的目光。 輕飄飄地、毫無阻礙地掠過了我。
像是掠過道旁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他微微側(cè)身。
臉上堆起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諂媚的恭敬笑意。
對著身后那輛緩緩駛來的、綴滿金玉瓔珞、由四匹純白駿馬牽引的華貴車輦。
車簾被一只戴著碧玉鐲、涂著蔻丹的纖纖素手掀開一角。 一張芙蓉面露了出來。眉眼精致。
顧盼生輝。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矜貴。 和淡淡的、恰到好處的笑意。那是三公主。
人群的歡呼聲更響了。帶著敬畏和艷羨。 我像根木頭樁子似的釘在原地。
周遭所有的喧鬧都在瞬間褪色、遠去。 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
那點微末的、支撐了我?guī)滋斓钠谂巍?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連一絲火星都不剩。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燼?!磅幠铩!?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將我從冰冷的泥沼里拽回。
我猛地抬頭。正對上李墨軒站在我面前。 他換下了那身耀眼的探花袍。
穿著一件家常的雨過天青色綢衫。 依舊顯得清俊挺拔。只是那雙眼睛。
再也沒有了昔日的溫存。只剩下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 以及平靜之下。
掩都掩不住的疏離。 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他伸出手。 遞過來的不是溫存軟語。
而是一張疊得方方正正。 邊緣裁得極其工整的紙?!澳弥?。” 他的聲音沒什么起伏。
像是在處理一件無關緊要的雜物?!斑@是給你的?!?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顫抖著伸出手。
接過了那張紙。指尖觸到那冰涼光滑的紙面。 激得我微微一抖。展開。
那一個個冰冷的、帶著判決意味的字跡便爭先恐后地跳入眼簾。休書。
族……久無所出……性情疏闊……難通禮法……不堪為良配……”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燙在我的眼珠上。燙在我的魂魄里。 喉嚨里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噎得我喘不過氣。
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地盯著那張紙。 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燒穿?!澳帲∥业膬喊?!
”一聲夸張的、帶著哭腔的呼喚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婆婆李氏像一陣風似的從內(nèi)院卷了出來。身上簇新的寶藍色綢緞褂子閃著油膩的光。
她看也沒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塊擋路的石頭。 徑直撲過去。
一把抱住了李墨軒的胳膊。 干嚎起來:“你可算回來了!娘的心肝肉??!這些年在京城,
吃了多少苦?瞧你都瘦了!” 她抬起那張刻薄的臉。努力擠出幾滴眼淚。
渾濁的眼珠卻滴溜溜地轉(zhuǎn)著。貪婪地打量著兒子身上的綢緞。
李墨軒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但還是任由她抱著。 低聲安撫:“娘,
兒子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么?讓您掛心了。”“好好好,回來就好!
”李氏這才像是剛發(fā)現(xiàn)我似的。 用眼角斜睨過來。那目光像針。 “還杵在這兒干什么?
沒眼力見兒的東西!墨軒舟車勞頓,還不快去備熱水!一點伺候人的本分都沒有,
難怪……”她后面的話沒說完。但那鄙夷的尾音和瞟向我手中休書的眼神。
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這時。 小叔子李墨言和他媳婦趙氏也聞聲趕了出來。李墨言搓著手。
臉上堆著諂媚的笑。湊到李墨軒跟前:“大哥!探花郎!您可真是給咱老李家光宗耀祖了!
小弟給您道喜了!”他一邊說著。 一邊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趙氏。趙氏立刻會意。
臉上笑開了花。聲音甜得發(fā)膩:“可不是嘛!大哥如今是天子門生,金殿唱名的人物!
咱們李家往后,可就全靠大哥提攜了!”她的目光掃過我。
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幸災樂禍。尤其是在看到我手中那張休書時。
嘴角更是得意地向上扯了扯?!澳幮??!币粋€沉穩(wěn)些的聲音響起。
大伯李墨林和大嫂王氏也走了出來。李墨林眉頭微蹙。
目光在我慘白的臉和李墨軒手中的休書上掃過。帶著不贊同。
王氏則快走兩步來到我身邊。輕輕扶住我微微搖晃的身體。 低聲道:“鯉娘,先進屋去,
別在這兒站著。”她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擔憂和同情。李墨軒對大伯夫婦點了點頭。
算是打過招呼。隨即轉(zhuǎn)向我。 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鯉娘,方才給你的東西,
收好了。公主殿下身份尊貴,稍后便要駕臨府上,商議……一些要事。你在此多有不便,
先回你房里去吧。”他頓了頓。像是為了加重分量。 又冷冷地補充了一句。
“莫要失了禮數(shù)。 沖撞貴人。”貴人? 商議要事?我算什么?
一個即將被掃地出門的、礙眼的“異類”?心口那團冰冷的麻木終于被這句話刺穿了。
尖銳的痛楚猛地炸開。我抬起頭。 第一次沒有回避。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
那曾經(jīng)映著我倒影的眸子里。如今只剩下權勢的倒影。 和三公主那張芙蓉面。
“夫君……”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得厲害。 像是砂紙在摩擦?!斑@……便是你金榜題名。
給我的……‘驚喜’嗎?” 我舉起手中那張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休書。
李墨軒的眉頭立刻擰了起來。 臉上浮起慍怒和不耐煩:“紅鯉!休要胡攪蠻纏!
我方才說得還不夠清楚?你我的緣分,盡了。你出身微末,終究……終究非我族類!
如何能做得這探花郎府上的主母?如何配得上我李墨軒今時今日的地位?
公主殿下對我有知遇之恩,更是金枝玉葉,她的清譽豈容半點玷污?你留在此處,
只會徒增尷尬,惹人非議,壞了公主殿下的心情,更妨礙我李家的前程!”“非我族類?
玷污清譽?” 我喃喃地重復著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冰凌。 狠狠扎進心窩。
一千多年的相伴。 寒窯里的相守。那些深夜為他挑燈研墨。 寒冬為他洗縫補。
侍奉他刻薄寡恩雙親的日子。 原來在他眼里。只換來“非我族類”四個字? 我的存在。
竟成了他攀附權貴的絆腳石? 成了玷污那位三公主清譽的污點?就在我搖搖欲墜。
幾乎要被這冰冷的絕望吞噬時。一個清亮、憤怒。
如同炸雷般的聲音猛地在我身后響起:“李墨軒!你放什么狗屁!” 這聲音像一道閃電。
瞬間劈開了庭院里凝滯壓抑的空氣。 所有人都被驚得一震。齊刷刷地循聲望去。
只見青鯉。我的妹妹。 像一團燃燒的青色火焰。幾步就從回廊那頭沖到了近前。
她穿著一身利落的青布短打。烏黑的長發(fā)簡單地束在腦后。
一張俏臉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漲得通紅。那雙遺傳自我們水族的。 清亮如寒潭的眸子。
此刻正噴射著熊熊怒火。 死死地釘在李墨軒臉上?!敖憬阍谀慵邑毢畷r操持家務。
侍奉公婆?!薄鞍靖匾固婺銤{洗縫補。 省下口糧供你安心讀書的時候。
”“你怎么不說她‘非我族類’? 怎么不說她‘玷污清譽’?”青鯉的聲音又脆又亮。
帶著金石相擊般的錚鳴。 清晰地傳遍整個前院。連外面探頭探腦的街坊都聽得一清二楚。
“如今你金榜題名。”“攀上了高枝。 就翻臉不認人。
”“要把糟糠之妻像破抹布一樣扔掉? 還扯什么‘非我族類’的遮羞布?”“李墨軒。
你讀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忘恩負義。 狼心狗肺!”“天理何在?!
” 她像一桿標槍般挺立在我身邊。小小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氣勢。 字字句句如同鋼針。
狠狠扎向李墨軒。 李墨軒被她罵得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 一時竟找不到話來反駁。
他大概從未想過。 這個平日里只在我身邊打轉(zhuǎn)、被他視為無足輕重的小丫頭。
竟敢如此當眾給他難堪。 “放肆!”婆婆李氏第一個反應過來。尖著嗓子跳腳罵道。
“哪里來的野丫頭!敢在探花郎府上撒野!來人!給我掌嘴!把她轟出去!”然而。
沒等旁邊嚇傻了的家丁動作。大伯李墨林沉著臉踏前一步。 擋在了我們姐妹身前。
他目光如炬。 掃過李氏和蠢蠢欲動的李墨言夫婦。最終落在李墨軒身上。 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二弟!鯉娘嫁入我李家多年,恪守婦道,勤儉持家,
侍奉雙親,鄰里皆知!她有何過錯?無端休妻,于禮法不合!我李家世代書香,清譽為先!
豈能因攀附權貴,就行此等背信棄義、惹人恥笑之事?這休書,收回去!
”大嫂王氏也立刻上前。 緊緊挽住我的胳膊。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二叔,
鯉娘這些年吃了多少苦,我們都看在眼里。做人,不能沒有良心!
”“你們……你們……”李氏氣得渾身發(fā)抖。 指著李墨林和王氏?!澳銈兪且戳颂炝耍?/p>
幫著外人欺負自己親弟弟?”“這賤婢不過是個妖精……” “夠了!
” 一聲帶著惶急和怒意的低吼打斷了李氏的尖刻話語。公公李老爺不知何時也趕到了前院。
一張老臉氣得煞白。嘴唇哆嗦著。 他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口無遮攔的李氏。
又看向劍拔弩張的兩方。 最后目光落在院門外越聚越多、指指點點的街坊鄰居身上。
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李老爺捶胸頓足。聲音帶著哭腔。
“都給我閉嘴!還嫌不夠丟人嗎?”他猛地轉(zhuǎn)向李墨軒。眼神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
和一絲懇求?!澳帲∧愫?! 我李家世代清名,豈容你這般糟踐?”“休妻?
休妻是能隨便立的東西嗎?”“沒有七出之條。 你憑什么休妻?
”“就因為你要攀龍附鳳? 這事要是傳出去?!薄皠e說你的探花功名保不住。
我們李家祖宗的臉面都要被你丟盡了!”“御史的彈劾奏章明天就能堆滿陛下的案頭!
這休書……這休書你給我收起來!立刻!馬上!”李老爺?shù)呐鹑缤慌枥渌?/p>
兜頭澆在了李墨軒頭上。他臉上的慍怒僵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戳破心思的難堪。
和面對現(xiàn)實壓力的慌亂。 攀附權貴固然重要。但若因此丟了功名。 甚至牽連家族獲罪。
那才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他捏著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 眼神劇烈地閃爍掙扎著。
青鯉可不管這些。 她看到李墨軒被公公吼得啞口無言。更是得理不饒人。
往前又逼近一步。那清亮的聲音帶著刀鋒般的銳利。 再次響徹庭院:“收起來就完了?
李墨軒。”“你剛才不是口口聲聲‘性情不合’嗎? 你倒是當著大伙兒的面說說。
”“我姐姐哪里不合你意了? 是伺候公婆不周?”“是持家無方?
還是”她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李墨軒那張還算俊俏的臉。
“還是嫌棄她容貌丑陋。”“配不上你探花郎的‘風采’了?
我看你是被京城的花花世界迷了眼?!薄氨荒墙馉N燦的富貴晃花了心!
連做人的根本都忘了!”“連共過患難的結(jié)發(fā)妻子都能棄如敝履! 李墨軒。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它還在嗎?”“還是早就被狗吃了!” 這一連串的質(zhì)問。
如同疾風驟雨。 打得李墨軒節(jié)節(jié)敗退。臉色由青轉(zhuǎn)紅。 再由紅轉(zhuǎn)白。額頭上青筋暴跳。
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他只能狼狽地避開青鯉那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
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父母。 卻只看到父親鐵青的臉和母親躲閃的眼神。
三公主派來打前站、侍立在車輦旁的幾個宮裝侍女。 此刻也面面相覷。臉色微妙。
顯然沒料到會撞上這么一出潑天狗血的家宅大戲。外面圍觀的人群更是議論紛紛。
指指點點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皣K嘖,
探花郎……心夠狠啊……”“那鯉娘子多好的人,李家最窮那會兒,
全靠她撐著……”“攀上公主了唄,
糟糠之妻就礙眼了……”“可憐哦……”這些議論像無數(shù)根細針。 扎得李墨軒體無完膚。
也徹底擊潰了他最后一點強撐的顏面。 他猛地抬頭。眼神兇狠地剜了青鯉和我一眼。
那目光里的怨毒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最終。 在父親幾乎要吃人的目光逼視下。
他極其不甘、極其屈辱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硬擠出來的。 帶著血腥氣。他猛地伸手。
一把從我手中將那紙休書奪了回去。動作粗暴得幾乎要撕碎它。 他看也不看。
胡亂將那張紙揉成一團。 死死攥在手心。仿佛要把它捏成齏粉。 “此事……容后再議!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變形。 說完。他再不看任何人。 猛地轉(zhuǎn)身。
腳步踉蹌地朝著內(nèi)院沖去。 那背影帶著一種落荒而逃的狼狽和無處發(fā)泄的狂怒。
婆婆李氏恨恨地跺了跺腳。 剜了我們姐妹一眼。也趕緊追著兒子去了。
小叔子李墨言和趙氏互相使了個眼色??s了縮脖子。 沒敢再吭聲。
灰溜溜地溜回了自己屋里。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在青鯉的怒火。 大伯大嫂的仗義執(zhí)言。
和公公對家族聲譽的最后維護下。 被暫時壓了下去。那紙休書。 像一團骯臟的廢紙。
被李墨軒攥在手心帶走了。 但那股冰冷的寒意。卻已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骨血里。
再也無法抹去。2李墨軒那句“非我族類”的判詞。 像毒刺。
深深扎進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綿密的痛楚。
休書的風暴雖被暫時壓下。 但這李府的天。卻徹底變了顏色。 三公主。
那位金枝玉葉的貴人。 終究還是堂而皇之地住了進來。她并未住進主母該住的正院。
那院子如今空著。像一道無聲的嘲諷。 而是被安置在緊鄰李墨軒書房的“聽雨軒”。
那院子原本清雅。 如今被重新布置。廊下掛上了琉璃宮燈。 階前擺滿了名貴的牡丹芍藥。
連空氣里都飄著一種清雅昂貴的熏香味道。
我則被李氏勒令搬到了府邸最西邊一處偏僻、靠近下人房的小跨院里。屋子狹小。
窗戶紙都有些發(fā)黃破損。夏日悶熱。 冬日漏風。屋里的陳設簡單到近乎寒酸。
一張舊床。一張瘸腿的桌子。 兩把椅子。便是全部。 每日天不亮。
李氏身邊的王嬤嬤就會準時出現(xiàn)在我這破落院子的門口。
用她那尖刻的、毫無溫度的聲音敲打著門板:“鯉姨娘!該去給公主殿下請安了!
莫要誤了時辰,惹殿下不快!”“姨娘”…… 這個稱呼像鞭子一樣抽在我心上。
我沉默地起身。 換上那身洗得發(fā)白、早已不合時宜的舊衣裙。跟著王嬤嬤穿過一道道回廊。
走向那富麗堂皇的聽雨軒。第一次踏入聽雨軒的院門。 是休書風波后的第三天清晨。
院子里花木扶疏。 香氣襲人。三公主并未在正廳。 而是斜倚在廊下的貴妃榻上。
穿著一身煙霞色的軟煙羅宮裝。 外罩一層薄如蟬翼的輕紗。慵懶地翻著一本書卷。
晨光透過雕花木窗欞灑在她身上。勾勒出優(yōu)雅柔美的輪廓。
李墨軒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就坐在她腳邊不遠處的一張繡墩上。 手里也捧著一卷書。
偶爾抬頭看向三公主。 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那副琴瑟和鳴的畫面。
美好得像一幅精心描繪的工筆畫。王嬤嬤將我引到階下。 便垂手退到一旁。
我按著李氏的吩咐。 雙膝跪地。深深俯首。 “妾身紅鯉,給公主殿下請安,
殿下萬福金安?!蔽业穆曇粼诩澎o的清晨庭院里顯得格外清晰。 也格外突兀。
翻書頁的聲音停了下來。 我能感覺到兩道目光落在我身上。一道帶著審視。
和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一道……則復雜些。 有尷尬。有躲閃。
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良久。 三公主那如同珠落玉盤般悅耳。
卻又帶著一絲慵懶和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才緩緩響起。 “哦,是鯉娘啊。起來吧。都是自家人,
不必行此大禮?!?話雖如此。她卻絲毫沒有讓我起來的意思。
也沒有叫旁邊的侍女來攙扶。我維持著俯首的姿勢。 一動不動。
膝蓋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寒意絲絲縷縷地往上鉆?!澳幐绺?,
”三公主的聲音再次響起。 帶著一種小女孩般的嬌憨。話題卻轉(zhuǎn)了方向。
“你看這新移來的魏紫,開得多好。到底是皇家花圃里精心培育的,品相、氣度,
遠非尋常山野之花可比?!彼斐隼w纖玉指。輕輕撫過一朵開得正盛的紫色牡丹花瓣。
動作輕柔可憐。“那些山野之物。 即便一時僥幸得了些顏色?!薄敖K究是粗陋的。
登不得大雅之堂?!薄案r不得真正懂花惜花之人。 你說是不是?
”山野之物…… 登不得大雅之堂……每一個字都像裹著蜜糖的毒針。 精準地刺向我。
我依舊維持著俯首的姿勢。 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留下幾個彎月形的血痕。卻絲毫感覺不到痛。 心口那塊地方。
早已被更深的寒冷凍得麻木。 李墨軒沉默了片刻。我?guī)缀跄芟胂笏丝棠樕系谋砬椤?/p>
或許是尷尬。或許是無奈。 或許是……認同。他終于開口了。 聲音有些干澀。
卻清晰地傳到我耳中。 “殿下所言極是。名花……自然需配雅士?!彼麤]有看我一眼。
仿佛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庭院里靜得可怕。只有風吹過花葉的沙沙聲。
三公主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發(fā)出一聲極輕的、愉悅的輕笑。
她終于像是想起了還跪在階下的我。語氣依舊是那么溫溫柔柔。 無可挑剔:“鯉娘,
你還在啊?快起來吧,地上涼?!彼D了頓。仿佛才看到我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
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切?!鞍パ健?怎的穿得如此單?。?/p>
”“如今墨軒哥哥已是朝廷命官。 你雖非正室主母?!薄暗降滓菜愀吓f人。
衣著用度上?!薄耙材^委屈了自己。 倒顯得李家刻薄了?!薄巴鯆邒摺?/p>
回頭跟小嬸子說一聲。”“給鯉娘……嗯。 添置兩身合體的衣裳。”她的話滴水不漏。
關懷備至。卻又處處點明我的身份。 “非正室主母”、“府上舊人”。
那施舍般的“添置兩身衣裳”。 更是將我踩進了塵埃里?!爸x殿下恩典。
”我的聲音平靜無波。 聽不出任何情緒。我緩緩站起身。 垂著眼。沒有看任何人。
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地離開了聽雨軒。身后。 似乎又響起了三公主輕柔的笑語。
和李墨軒低低的應和聲。 那件所謂的“合體衣裳”。最終由小嬸子趙氏差人送來。
是一件半新不舊的靛藍色粗布襦裙。袖口和下擺都磨損得有些毛邊。
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霉味。趙氏身邊的丫鬟放下衣服時。
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小嬸子說了,府里如今開銷大,公主殿下又是金貴人,
各處都要用錢。這衣裳料子雖舊了些,可結(jié)實耐穿,鯉姨娘將就著穿吧。” 說完。
像避瘟疫似的匆匆走了。 看著那件被隨意丟在破舊木桌上的粗布衣。
我慢慢地、慢慢地攥緊了拳頭。 羞辱。像冰冷的潮水。 一波又一波。永無止境。
晨昏定省的請安。成了每日固定的刑罰。
三公主總有辦法讓我在烈日下或寒風中跪得更久些。有時是“正在小憩”。
有時是“在誦經(jīng)”。有時是“在練字。 不便打擾”。王嬤嬤便像一尊石像般守在門外。
面無表情地傳達著“殿下讓你候著”的命令。六月里的一個晌午。 日頭毒得能把人烤化。
青石地面被曬得滾燙。 隔著薄薄的裙料。熱氣灼燒著膝蓋。 汗水順著鬢角滑落。
滴在滾燙的地上。 瞬間蒸發(fā)。只留下一點深色的印記。 我跪在聽雨軒緊閉的院門外。
眼前陣陣發(fā)黑。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朱紅的院門才吱呀一聲開了。
三公主被兩個侍女撐著描金繪鳳的遮陽傘。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
她換了一身水綠色的輕紗宮裝。襯得肌膚勝雪。 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慵懶和滿足。
仿佛剛剛享受完一場舒適的午憩。 她像是才看到我。微微訝異地挑了挑眉。 “呀,鯉娘?
你怎么還在這兒跪著?這大日頭底下,可別中了暑氣。”她語氣溫軟。帶著關切。
眼神里卻是一片冰冷的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 “王嬤嬤也是,
怎的也不提醒我一聲?快,扶鯉娘起來吧?!眱蓚€侍女上前。 看似攙扶。
實則力道很大地架起了我早已麻木僵硬的身體。 膝蓋離開滾燙的地面。
一陣鉆心的刺痛猛地襲來。 我踉蹌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
三公主的目光在我被汗水浸透、狼狽不堪的身上掃過。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像是看到了什么臟東西。她轉(zhuǎn)向身旁一直沉默侍立的李墨軒。
聲音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墨軒哥哥,你看鯉娘,行禮的姿勢……似乎總是不夠標準呢。
這宮里的規(guī)矩,最是講究儀態(tài)端莊。雖說鯉娘出身……嗯……野慣了,可如今到底在府里,
總該學著些,免得日后……失了體統(tǒng),讓人笑話?!崩钅幍哪抗饨K于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半分憐惜。只有一種審視般的冷漠。 和淡淡的不耐煩。他看了幾眼。
便移開了視線。對著三公主溫聲道。 “殿下說的是。規(guī)矩……是該好好學。
” 他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便伸出手臂。 極其自然地虛扶著三公主的胳膊?!叭疹^太毒。
殿下快些回屋歇著吧。”三公主滿意地笑了。 任由他扶著。
轉(zhuǎn)身施施然地走回了那清涼奢華的聽雨軒。 朱紅的大門在我眼前緩緩合攏。
隔絕了兩個世界。 羞辱。無聲無息。 卻如影隨形。鈍刀子割肉一般。 從地位到規(guī)矩。
接下來便是最直接的生活用度。 掌管中饋的大權。
李氏迫不及待地交給了最會巴結(jié)她的趙氏。 趙氏得了這肥差。又有三公主的默許。
更是變本加厲地刻薄于我。我那本就微薄的月例銀子。 被克扣得所剩無幾。送來的吃食。
常常是些下人們都不太愿意碰的殘羹冷炙。米飯是夾生帶砂的。
菜是幾根黃葉子和一點沒有油星的鹽水煮蘿卜。送來的衣物。
更是些漿洗得發(fā)硬、打著補丁的舊衣。散發(fā)著淡淡的霉味和汗酸氣。 有一次。
送飯的小丫頭實在看不過眼。 偷偷塞給我一個還算干凈的白面饅頭。低聲道:“鯉姨娘。
您……您湊合著吃點吧。”“這是……這是小廚房里多出來的?!彼凵穸汩W。
帶著同情和害怕。我接過那冰冷的饅頭。 喉嚨堵得厲害。我知道。
這或許是小丫頭從自己口糧里省出來的。我沒有說話。 只是默默地把饅頭收了起來。
深秋時節(jié)。 天氣轉(zhuǎn)涼。我那破舊的屋子里。 窗戶紙呼呼漏風。夜晚凍得人瑟瑟發(fā)抖。
我去求趙氏。想領些炭火和厚實的棉被。 趙氏正坐在暖和的炭盆邊。嗑著瓜子。
聞言眼皮都沒抬一下。嗤笑一聲。 “炭火?棉被?哎喲我的鯉姨娘,
您當咱們府上是開善堂的???如今府里添了公主殿下這位貴人,哪一處不要銀子?
光是聽雨軒每日的銀霜炭,就得燒去多少?
還有那些上好的錦被絲絨……哪一樣不是金山銀海堆出來的?咱們這些做下人的,
都得緊巴著過日子呢!您呀,身子骨不是一向‘結(jié)實’嗎?多穿兩件舊衣裳,忍忍就過去了!
再說,”她斜睨了我一眼。語氣刻薄。 “您這屋里,燒炭也是糟蹋好東西,
一股子……嗯……水腥氣,怪熏人的!”我默默地從她屋里退了出來。
身后傳來趙氏和她心腹婆子毫不掩飾的嘲笑聲。寒風從破舊的窗欞縫隙鉆進來。
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舊夾襖。 坐在冰冷的床沿。
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搖晃。 心。比這深秋的夜晚更冷。 羞辱在升級。
三公主的耐心似乎也在耗盡。 栽贓陷害。這最惡毒。 最致命的一招。終于來了。
那是初冬的一個午后。天空陰沉沉的。 三公主忽然帶著幾個侍女。
和一臉嚴肅的李墨軒、李氏、趙氏等人。 浩浩蕩蕩地闖進了我這破落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