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侯府最卑賤的庶子,連名字都是按畜生排的“阿彘”。生母是灶下婢,
難產(chǎn)咽氣前只給我留了個豁口甜羹碗。嫡母慈眉善目:“彘兒,每日替為娘嘗口羹湯,
是體面。”我嘗了十年,嫡兄卻一日日形銷骨立。直到那晚,
我偷聽到嫡母對心腹低語:“那小畜生嘗過的毒,
都轉(zhuǎn)到他嫡兄身上了……”我發(fā)瘋般砸了甜羹碗。碗底赫然刻著生母小字:“兒,
娘只能替你偷命十年?!鄙钋锏挠?,是京城最纏綿也最蝕骨的刀子。它不似夏雨的暴烈,
卻帶著無聲的滲透力,能鉆進最厚實的棉絮,再鉆進人的骨頭縫里。永定侯府東北角,
最偏僻的灶房,便是這樣一個被冰冷和餿腐氣徹底占據(jù)的角落。灶膛里,
最后一點暗紅的余燼掙扎了幾下,終在一陣挾著濕氣的穿堂風里,“噗”地熄滅。
濃重的草木灰味兒,混雜著角落里隔夜泔水桶散發(fā)的酸餿,
沉甸甸地塞滿了這片低矮、潮濕、終年不見天日的空間。我——沈彘,
蜷在冰冷刺骨的柴草堆上。身上那件辨不出原色的粗布短褂,薄如枯葉,
擋不住從糊了草紙也漏風的墻縫里嗚咽鉆入的寒氣。腹中空蕩,饑餓像條冰冷的蛇,
一陣緊似一陣地絞著。喉嚨干得冒煙,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砂礫摩擦般的劇痛。
舌尖下意識舔過干裂的唇瓣,嘗到了鐵銹般的咸腥——那是被凍裂的口子滲出的血。彘。
阿彘。我叫這個名字。豬的意思。落地時,我那醉醺醺的父親,永定侯沈鎮(zhèn)南,
甚至沒看剛生產(chǎn)完已奄奄一息的生母一眼,只顧嚷著:“給爺看看新得的玩意兒!”主位上,
永遠慈眉善目的嫡母王氏,懶懶一瞥我那皺巴巴沾滿污物的身子,嫌惡地用手帕掩鼻,
聲音帶著疲憊的施舍:“侯爺喝多了,一個灶下婢生的,按畜生排吧,省事。就叫阿彘。
”“阿彘!死哪兒挺尸去了?還不滾去祠堂!等老子拿鞭子請你嗎?!
” 一聲粗嘎又飽含嫌惡的嘶吼,像淬了冰的鞭子,“唰”地抽進死寂,驚得我心臟猛縮!
是管家福伯!我如同驚弓之鳥,手腳并用地從柴草堆里彈起,動作牽動饑餓痙攣的胃部,
酸水直沖喉嚨。但我死死咽回去,不敢有半分遲滯。弓著嶙峋單薄的脊背,
赤著的、布滿泥垢凍瘡的腳踩上冰涼光滑的青石地,悄無聲息地貼著墻根溜了出去,
像一道移動的卑微陰影。刺骨的夜風裹挾雨絲撲面而來。抄手游廊下氣死風燈在風雨中搖曳,
昏黃光暈勉強照亮巴掌大濕漉漉的石板路,
更遠處是雨水浸泡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濃稠黑暗。祠堂的氣味是永恒不變的。
豆大的長明燈芯在銅盞里不安分地跳動,明明滅滅,
將供奉臺上黑壓壓一片、雕琢繁復花紋的紫檀木牌位投射出幢幢鬼影。
空氣里沉淀著經(jīng)年累月的香燭膩味,混合著老木頭在潮濕中散發(fā)的、不可阻擋的腐朽氣息,
形成一種沉重、獨特的窒息感。青磚地面冰冷刺骨。甫一跪下,寒氣便如鋼針,
穿透薄薄的褲料,順著膝蓋骨縫狠狠扎進去,迅速抽走身體殘留的最后一絲暖意。我垂著頭,
視線凝固在眼前一小塊被微弱燈火照亮、泛著水汽光斑的地磚上。脖頸僵硬,身體如磐石。
這樣的罰跪,是每日的定數(shù)?!板e”在出身——我是一個灶下婢生的庶子。卑賤,便是原罪。
不知跪了多久,膝蓋的劇痛早已轉(zhuǎn)為麻木的僵硬,仿佛那兩條腿不再屬于自己。
沉重的雕花木門“吱呀——啷”一聲,被推開一道縫隙。一股裹挾濕冷氣息的風猛地灌入,
吹得燈火劇烈搖曳。與此同時,一股清雅中帶著甜膩尾調(diào)的蘭麝香氣,若有似無地飄了進來。
這香氣,像一枚淬毒的銀針。無需抬頭。整個侯府,唯有嫡母王氏如此熏香。
一雙寶藍色云錦繡鞋,鞋尖綴著渾圓光潤的東珠,無聲地踩在我低垂視線邊緣的光斑旁。
鞋面纖塵不染,那抹亮色在昏暗的祠堂里異常刺眼?!板閮海睖剀浀穆曇羧缃辖z緞滑落,
恰到好處地滲入憐惜,“快起來罷。地上寒涼入骨,跪久了好生傷身子。
” 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頭垂得更低,幾乎埋進粗糙的衣襟里。努力幾次,
才擠出破碎嘶啞的聲音:“謝……謝母親?!币恢槐pB(yǎng)得宜的手伸過來。白皙、豐潤,
泛著細膩柔光。它輕輕搭在我瘦骨嶙峋的肩膀上。那傳來的溫熱觸感,沒有一絲暖意,
反如一條冰冷的、劇毒花紋的蛇猝然纏上脖頸?!吧岛⒆?,”王氏的聲音依舊溫軟動聽,
“你雖非我親生,卻也到底是侯府的血脈,喚我一聲母親。
娘知道你自小……受了不少苦楚……”她微微俯身,
那張脂粉精致、慈和安詳如菩薩的面龐靠近了些。赤金點翠銜珠流蘇鳳釵輕輕晃動,
珍珠流蘇折射的冰冷光芒,
映進她幽深眼底——我清晰地捕捉到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冰冷的審視與估量?!鞍?,
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可娘到底不忍心看你真凍壞了。來,”她說著,
另一只手從身后大丫鬟秋月捧著的紅木描金托盤里,端起一只小小的白瓷碗,
“把這碗羹喝了,暖暖身子,把骨縫里的寒氣逼一逼。
”碗里盛著大半碗熱氣騰騰、色澤瑩潤如羊脂、散發(fā)著清甜香氣的羹湯。我的目光,
卻在看清碗沿的瞬間,死死釘住——一個小小的豁口!猙獰如牙豁,
刻在那潔白細膩的瓷面上!是它!那只豁了口的甜羹碗!生母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也是埋在我卑賤生命里最深的暖與痛!那個在漿洗房里沒日沒夜勞作的粗使婢女,
臨死前死死揣著,掙扎著說“給……我兒……留口……甜的……碗……留著……”的東西。
是我在這地獄里掙扎時,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曾被卑微而純粹地愛過的證據(jù)。如今,
這僅存的微光,卻盛滿了嫡母“恩賜”的、浸透她身上那股濃重蘭麝香的羹湯。那豁口,
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板閮海俊钡漳傅穆曇魩е唤z恰到好處的疑惑與關切,
“怎么發(fā)起愣來了?可是方才跪得久了,頭有些發(fā)暈?
”那只溫熱的手在我肩頭極其輕微地按揉了一下,卻帶來更深的寒意,“快別傻看著了,
趁熱喝了它。這是娘特意讓小廚房給你燉的冰糖雪梨燕窩羹,加了老參須的,你這孩子,
瞧著總比旁的孩子瘦弱些……”冰糖雪梨……燕窩羹……多么金貴的東西!
我甚至能感到秋月嘴角撇起的鄙夷。呵,賞豬一口燕窩,可不就是奇觀?!懊咳瞻。?/p>
替為娘嘗一口這羹湯,”嫡母的聲音越發(fā)溫軟,卻裹挾著不容拒絕的巨力。
她將碗往前遞了遞,碗沿那個冰涼刺骨的豁口,幾乎要觸碰到我干裂的嘴唇,
“是府里賞你的體面,也是你該盡的孝道。喝了它,今日這罰跪啊,便免了。娘知道,
你是個明白事理、懂得感恩的好孩子。規(guī)矩嚴苛是祖宗的定法,可娘疼你的心,也是真的。
”孝道?體面?這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湯羹,如同寒光閃閃的鎖鏈,
無形的枷鎖正死死套上我的脖子!而那“豁口”,就是穿透我靈魂的釘!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凌遲般屈辱與被深徹欺騙的悲憤,如同火山底積蓄已久的巖漿,
轟然沖上頭頂!眼前發(fā)黑。牙關緊咬,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指甲深陷掌心。
我多想一把打翻這碗毒藥!多想撕開這張偽善的面孔!怒問——一個被叫“豬”的賤種,
憑什么喝燕窩?!這“恩典”,比鞭子更毒,比拳腳更痛!
還要用“體面”和“孝道”來絞殺我的靈魂嗎?!胸膛劇烈起伏,鼻腔喘息帶著灼熱的腥氣。
憤怒在每一寸血液里燃燒!可身體,終究僵在原地。喉嚨里塞滿了滾燙、浸透鹽水的破布團。
僵硬的脖頸,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那雙布滿凍瘡、骯臟的手,劇烈顫抖著,緩緩抬起,
伸向那只精致無瑕的白瓷碗。指尖觸碰到溫熱的碗壁,那溫度非但沒帶來暖意,
反如燒紅的烙鐵般燙得靈魂抽搐!碗沿豁口粗糙冰冷的邊緣,像生銹的鈍刀片刮過神經(jīng)。
羹的香氣、記憶中娘親的氣息、嫡母濃郁的蘭麝香……交織成一種撕裂、令人作嘔的惡心感,
直沖天靈蓋!屏住呼吸,低下頭,豁口對準干裂的下唇。閉上眼,猛地、粗魯?shù)兀?/p>
灌了一大口下去!“咕嘟……”難以形容的、爆炸般的齁甜瞬間在舌苔炸開!
緊隨其后是燕窩滑膩的觸感和一股深海的魚腥氣,如同活物般死死纏住舌根!“嘔——!
”胃部被巨手狠狠攥住揉捏,瘋狂的痙攣抽搐起來!翻江倒海的惡心兇猛沖擊喉頭!
“……哎,可憐玨哥兒,今兒又嘔了血了……” “噓!小聲點!
子鬧的……” “十年了……自打十歲上那場大病后就沒見好過……” “……說起來也怪,
咱們這位大少爺?shù)纳碜庸?,倒像是被什么東西一點一點蛀空了似的……” “噤聲!
莫要亂嚼舌根!仔細趙嬤嬤聽見了揭你的皮!” ……祠堂后窗外,兩個小丫頭壓抑的交談,
被狂風驟雨攪得斷斷續(xù)續(xù),卻如同驚雷,猝不及防地劈進我混沌的意識!
十年……十歲……病根……蛀空……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預感,毒蛇般纏繞上來。
我僵硬地抬頭,望向王氏依舊慈和、卻深不見底的眼睛。碗中未盡的羹湯映著燭火,
幽幽泛著光。那一瞬間,
——嫡兄沈玨日漸蒼白的臉、偶爾的咳血、深居簡出、大夫來來往往卻總不見好;而我自己,
無論冬夏,總莫名覺得體內(nèi)有股陰冷的寒氣盤踞……電光火石間,
一個瘋狂又恐怖的念頭炸響!必須弄清楚!這晚,借著去倒臟水的由頭,
我終于尋到了一個機會。泥濘的后花園角落,一叢高大枯死的芭蕉勉強遮擋身形。
我屏息縮在泥水里,雨水劈頭蓋臉澆下,凍得牙齒打顫,心臟卻擂鼓般跳動。腳步聲匆匆!
是嫡母王氏和心腹趙嬤嬤!兩人似乎根本沒料到這凄風苦雨里會有人蹤?!啊蛉?,
大少爺今日又嘔了幾口黑血,氣息更弱了!
清虛道長留下的符水效用越來越短……”趙嬤嬤的聲音帶著哭腔,
“這小畜生每日的羹湯都按量喝了,怎地……難不成道長法不靈了?”來了!
我死死咬住嘴唇,任泥水灌入衣領,將耳朵盡力湊近?!啊牌?!
”王氏的聲音再無半分平日的溫軟,只剩下陰鷙焦灼,“法不靈?若是不靈,
玨兒十年前就該死了!是這小畜生……這小畜生盛毒的罐子要漏了!”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又強壓下,帶著刻骨的怨毒,“十年!這十年,他嘗過的每一口毒,
不都好好轉(zhuǎn)給玨兒擋災了嗎?那‘移花接木’之術……” 一個炸雷轟然在頭頂滾過,
淹沒了她后面幾個字!
移花接木……嘗過的毒……轉(zhuǎn)給玨兒擋災……盛毒的罐子……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鐵釬,
狠狠刺穿我的耳膜,捅進腦子深處!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在下一刻瘋狂地燃燒起來!
十年!整整十年!那每日“賞賜”的甜羹,竟真的是毒!我親娘留下的、視若珍寶的碗,
竟成了嫡母鎖住我、謀害親生兒子(雖然是轉(zhuǎn)嫁到我身上)的工具!而我,
只是一個“盛毒的罐子”!“……小點聲!”趙嬤嬤驚惶的聲音傳來,
“……萬一讓人聽去……” “怕什么!誰會關心一個賤婢生的畜生?明日給我加大劑量!
”王氏的聲音冷酷如鐵,“道長說了,只要碗在,法陣在,撐到找到續(xù)命良方就行!
這小畜生就是老天給我兒預備的藥渣!……每日替為娘嘗口羹湯,是體面……呵,他也配!
”“咣當!”仿佛腦子里最后一根弦繃斷了!
那偽善到極致的話語——“每日替為娘嘗口羹湯,是體面”——此刻化作世間最惡毒的詛咒,
點燃了我胸腔里積壓十年的烈火!什么體面!什么孝道!全是吃人的鬼話!
“嗬……嗬……”極低的氣聲從我喉嚨里逸出,不是恐懼,是火山噴發(fā)前撕裂地殼的嗡鳴。
所有的理智、恐懼、卑微,在這一刻被滔天的恨意焚成灰燼!我猛地從泥水中站起!
濕透的破衣緊貼在嶙峋的身上,凍瘡裂口流出的血混著泥水,狼狽不堪。但我的眼睛,
燃燒著從未有過的火焰,死死釘在王氏和趙嬤嬤驟然驚駭?shù)哪樕?。“體面?
”我的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淬了十年毒汁的尖銳,每一個字都像刀刮鐵石,
“好一個‘體面’!好一個‘移花接木’!” 我死死舉著那只還殘留著惡心羹湯豁口碗,
手臂因憤怒而劇烈顫抖,“用我娘給我的碗,給我灌毒!替你兒子偷命十年?!
你們好毒的心腸??!”王氏臉上的慈和在瞬間凍結、碎裂!
驚駭如同冰水潑滿了她精心描繪的面孔:“你……你……你胡說什么!反了你了!趙嬤嬤,
堵上他的嘴!打爛他的舌頭!” 那聲音尖利刺耳,徹底撕碎了偽裝的優(yōu)雅。
趙嬤嬤肥胖的臉上瞬間猙獰畢露,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熊,兇狠地朝我撲來!
她粗壯的胳膊張開,布滿厚繭的大手帶著腥風,直直抓向我的脖子!十年的屈辱!
刻骨的仇恨!被當作盛毒容器的絕望!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化作了燃燒靈魂的狂暴力量!
看著王氏那張因驚懼而扭曲的臉,目光越過她,仿佛穿透重重雨幕,
看到了暖閣里那個踩著我尸骨活得光鮮、此刻卻注定走向末路的沈玨。
一種同歸于盡的瘋狂念頭占據(jù)了全部心神!“哐啷——?。。 鼻宕啻潭乃榱崖?,
撕裂了雨夜的死寂,也撕裂了籠罩我十年的黑暗囚籠!我用盡全身力氣,
將那只承載著十年毒恨與生母最后念想的豁口甜羹碗,狠狠砸向腳下冰冷堅硬的青石板!
白瓷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裹挾著積蓄十年的冰冷怨念,猛地向四面八方迸射!
鋒利的瓷片甚至擦過王氏華貴繡金的裙裾邊緣,在她保養(yǎng)得宜的手背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啊——??!”王氏和趙嬤嬤的尖叫聲同時響起,充滿了驚惶與難以置信。
就在渾濁冰冷的雨水中,最大的一塊、帶著完整碗底弧度的碎片上,
清晰地顯露出來——“兒,娘只能替你偷命十年?!蹦切锌坦倾懶牡男∽?,
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精準無比地刺入了王氏驟然收縮的瞳孔!時間在這一刻凝固。
暴雨如注,抽打著世間萬物?;椟S的燈籠在狂風中瘋癲般搖擺,光影凌亂如鬼魅。
王夫人臉上精心描繪的血色瞬間褪盡,那張慣常慈眉善目的面孔,
因極致的驚愕、怨毒和巨大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宛如地獄爬出的惡鬼!
她死死盯著那片染血的碎碗底,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胺戳?!反了天了?。?/p>
你這殺千刀的孽畜??!”趙嬤嬤率先反應過來,發(fā)出破鑼般尖銳嘶啞的嚎叫,
肥胖的身體帶著一股蠻橫的腥風,再次兇狠地撲來,“我撕了你??!”然而,
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滔天的恨意給了我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我猛地彎腰!
在冰冷的雨水和碎裂的瓷片中,無視趙嬤嬤的撲勢,
精準地抓起了那塊刻著生母遺言的最大碎片!“嗤啦!
”鋒利的瓷片邊緣瞬間割破我冰冷麻木的手心,溫熱的鮮血混著冰冷的雨水,
在碎瓷刺目的白底上蜿蜒流下,將那行小字染得更加凄厲。這點痛楚,
與我十年承受的煎熬相比,微不足道!“來啊!”我用盡胸腔里所有氣息嘶吼,
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眼神里的恨意濃烈如能焚毀一切的火焰,
“打斷我的腿?撕了我的嘴?好啊!看看是你們先打斷我的腿,
還是你那寶貝疙瘩兒子沈玨先一步去閻王殿報到??!”“你——??!
”王夫人如遭萬鈞重錘轟擊胸口,身體猛地一晃,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抽氣,踉蹌著后退兩步,
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勉強站穩(wěn)。趙嬤嬤的撲勢也因這石破天驚的詛咒戛然而止,
臉上那兇狠的橫肉瞬間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下意識地看向主院方向。
我握著那塊染血的、刻著“偷命十年”的碎瓷,冰冷的觸感和掌心的刺痛讓我無比清醒。
聲音因滔天的恨意而劇烈顫抖,卻又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清晰:“十年!整整十年!
你用我娘留給我的最后念想,給我灌下不知名的毒藥!
用清虛道長那邪門的‘移花接木’之術,把這毒都轉(zhuǎn)嫁到你兒子身上,替他續(xù)命!
把我當成盛毒的罐子?。 蔽颐偷嘏e起那塊碎瓷,指向主院,“現(xiàn)在!碗碎了!術法破了!
你兒子身上積攢了十年的劇毒,你還指望誰來替他頂著?!誰來替他擋著閻王爺?shù)墓椿晁???/p>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王夫人搖搖欲墜的心防上!
她死死捂住劇痛如絞的胸口,急促地倒抽著冷氣,臉色白得像祠堂里的紙錢,
嘴唇劇烈哆嗦著,喉嚨里卻仿佛被堵住,一個字也無法反駁!致命的恐慌像無數(shù)冰冷的毒蛇,
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和四肢百骸!仿佛是為了印證我地獄般的詛咒——“啊啊啊——??!
大少爺!大少爺您怎么了?!” “來人??!快來人?。〈蠓?!叫大夫?。。 ?“天爺?。?/p>
血!好多黑血!大少爺吐了好多黑血??!” “沒氣了……大少爺他沒氣了!??!
”凄厲到變調(diào)的哭喊尖叫,如同地獄敲響的喪鐘,穿透狂暴的雨幕,
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絕望,清晰無比地炸響在每個人的耳畔!
“玨兒……我的玨兒啊……”王夫人臉上最后一絲屬于活人的血色徹底消失。
她死死捂住耳朵,身體篩糠般劇烈搖晃,口中發(fā)出夢囈般破碎的低喃。那聲音微弱,
卻蘊含著足以摧毀一切的絕望。高高在上、掌控侯府后宅數(shù)十年的侯府主母,在這一刻,
徹底崩塌。巨大的喪子之痛與陰謀敗露的恐懼,如同無形的萬鈞巨錘,
狠狠砸在她毫無防備的心神之上! “呃!”一聲沉悶短促的、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出的怪響。
王夫人猛地翻起白眼,喉嚨里發(fā)出“嗬…嗬…”如同破風箱般的怪響,
身體瞬間失去了所有支撐,如同被抽去了骨頭,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撲倒! “砰!
”一聲悶響。 她那張曾經(jīng)雍容華貴、此刻卻扭曲如鬼的面孔,
重重砸在冰冷濕滑的青石地板上!嘴角不受控制地歪斜,一縷渾濁粘稠的白沫混合著涎水,
緩緩淌出?!胺蛉?!夫人?。?!快來人啊!夫人不好了!夫人厥過去了!!
”趙嬤嬤嚇得魂飛魄散,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連滾帶爬地撲過去,
肥胖的身體笨拙地試圖去攙扶。整個后院,瞬間如同炸開的馬蜂窩,燈籠亂晃,人影憧憧,
尖叫哭喊聲與風雨聲交織成一片混亂絕望的哀歌!
我看著倒在地上、口角涎沫、人事不省的嫡母,
來那再也無法平息的、徹底淪為悲號的哭喪聲——那是為偷竊我生命的盛宴奏響的最終哀樂。
冰冷的暴雨無情地砸落在我臉上、身上,
沖刷著我滿手的污泥和剛剛被瓷片割破流出的溫熱鮮血。恨嗎?
滔天的恨意依舊在胸腔里翻騰咆哮!
但看著眼前這倉惶混亂、瞬間從云端跌入泥沼、走向毀滅的景象,
被血染紅的碎瓷片上——“娘只能替你偷命十年”——那行仿佛透著無盡悲憫與無奈的小字,
一種極致的空茫疲憊,混合著近乎悲涼的平靜,如同這漫天的冷雨,無聲地蔓延開來,
浸透了四肢百骸。生母,那個卑微如塵的灶下婢,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最后的氣力,
為我“偷”來了十年屈辱卻活著的時光。 今日,
我用這十年里積攢的所有屈辱、憤怒和絕望,親手砸碎了套在脖子上的索命枷鎖,
為嫡兄敲響了無法挽回的喪鐘,也將那位偽善到極致的“慈母”,徹底擊垮在地。 這,
是結束嗎? 還是一個更加兇險的開始?冰冷的暴雨不知疲倦地沖刷著這金玉其外的侯府,
沖刷著廊下泥水中面無人色的主母,沖刷著遠方主院撕心裂肺的哭嚎,
也沖刷著我手上、身上的污穢和血腥。我慢慢挺直了那因常年卑躬屈膝而習慣性佝僂的脊梁。
雨水順著額發(fā)流下,模糊了視線,卻讓心底那一點微弱的火苗,燃燒得更加清晰。
我將那塊染血、刻字的瓷片,
重地、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生母最后傳遞給我的那點微薄的溫暖和拼死一搏的勇氣!
不再看泥濘中狼狽不堪的王氏和慌亂的趙嬤嬤,不再聽那為沈玨奏響的哀樂。我轉(zhuǎn)過身,
赤著布滿凍瘡裂口、沾滿泥污和碎瓷屑的雙腳,
踏著冰冷的積水、滿地狼藉的銳利瓷片和黏膩的泥濘,一步步,
無比堅定地走進了深沉的、無邊無際的雨夜之中。背影挺直,如同掙脫了沉重鎖鏈的孤狼,
義無反顧地消失在混沌的黑暗里。身后,那道混合著血污和雨水的水痕,
瞬間便被更大的暴雨無情抹去,再無痕跡。這黃金鑄就的侯府,內(nèi)里早已蛀空腐朽,
爬滿了蛆蟲。與其在這華麗的地獄里被慢慢榨干、爛死,
不如逃進這看似能吞沒一切的風雨里。前方或許是無邊的黑暗與未知的兇險,但那又如何?
至少,還有一線生機!手心里,那行用生母生命刻下的字跡,隔著血肉傳來微弱的搏動感,
像是唯一陪伴我的火種。我會活下去。 哪怕像野草一樣,扎根在最深最冷的泥濘里,
我也會活下去。 生母用她卑微的全部,替我偷來了十年命。 這剩下的日子,每一息,
都是我自己的了! 每一息,
都將是狠狠扇在所有踐踏過我、視我為豬彘的人臉上的響亮耳光!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抽打在赤裸的皮膚上,刺骨的寒意幾乎凍結了血液。
赤腳踏過碎石、泥漿和不知名的穢物,每一步都鉆心地疼。但我死死咬著牙,
將所有的痛呼都咽回肚子里,
只憑著胸腔里那團燒灼的恨意和不屈的火苗支撐著身體向前狂奔。
身后侯府的混亂喧囂被雨幕和距離迅速吞噬,只剩下風雨的咆哮。我不敢走官道,
也不敢靠近任何燈火,像一只受驚的野兔,憑著本能鉆進了城郊一片荒廢的亂葬崗。
腐葉和泥土的氣息混合著若有若無的尸臭味,在雨水中變得更加濃重粘稠。
我找到一處半塌的、被野草藤蔓覆蓋的殘破墓碑后面,蜷縮起來。
濕透的破爛單衣緊貼著皮膚,帶走最后一點體溫,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饑餓像無數(shù)細小的蟲蟻,噬咬著早已空癟的胃囊。掌心被碎瓷割破的傷口在冷水的浸泡下,
腫脹發(fā)白,邊緣翻卷,傳來陣陣鈍痛。我攤開緊握的手。那塊染血的碎瓷片依舊冰冷,
但奇怪的是,被雨水沖刷后,那行“娘只能替你偷命十年”的小字,在昏暗的光線下,
似乎比在侯府時更加清晰深刻了幾分。指尖輕輕拂過那行字,冰冷的觸感下,
仿佛能感受到刻字時那份絕望的溫柔和孤注一擲的力量。
“娘……”一聲低啞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混雜著雨水流入口中。
十年的委屈、恐懼、憤怒,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宣泄的縫隙。
我死死咬住那塊碎瓷冰冷的邊緣,如同咬著娘親最后的一點骨殖,無聲地、劇烈地抽泣起來。
淚水混合著雨水,沖刷著臉上的泥污。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的顫抖漸漸平息,
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疲憊。不能停在這里!侯府的人,尤其是王氏一旦緩過勁來,
必定會派出兇悍家丁四處搜尋,生要見人死要見尸!那碎碗的秘密絕不能泄露出去!
我掙扎著站起來,辨認了一下方向。京城是不能待了,必須往南走,越遠越好。
我將那塊碎瓷片用衣襟最干凈的角落仔細擦拭,小心地貼身藏在懷里最貼近心臟的位置。
它冰冷,卻是我唯一的依托。接下來的日子,如同在煉獄邊緣掙扎。我像只陰溝里的老鼠,
避開一切人煙,只在黑夜和荒野中潛行。渴了捧臟水解渴,餓了挖草根、扒樹皮,
甚至和野狗爭搶垃圾堆里腐敗的食物。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劇烈的惡心和胃部的抽搐,
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懷里的碎瓷片,始終帶著一絲冰涼。它是我唯一的憑證,
提醒著我背負的血債和活下去的理由。偶爾在疲憊到極點、意識模糊時,我會緊緊攥著它,
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微弱的力量。一路向南,風餐露宿,不知走了多少日夜。
身體瘦得脫了形,襤褸的衣服幾乎無法蔽體,腳上的凍瘡反復潰爛又結痂,